孙一圣丨有一棵罂粟叫李红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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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属蛇,明年长一岁,就该属龙了吧。我把每个生肖都过过一遍了,还是不够大,至少没大到让他们看见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常常看到很多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校服,蓝白相间,式样枯燥而单调,不是为了穿到谁身上,仅仅是要取消他们的性别。我还是看到一些姑娘,她们的脸如此漂亮,完全统领了她们的性别,仿佛神的手奇迹般地伸进衣服里摸了一把。
这样的天气实属少见,热得人人都将一不小心失了火。上课铃像点了一把火,烧了世界一个干净。燃烧的边缘停在教室的门口。教室的前门和后门统统大开,同学们齐齐落座。王海瑞站了起来,蹿到我身边,问我要不要出去耍。他的语气好像他今天才敢第一次出去耍。“耍什么。”他看我一眼,又看一眼窗外,似乎要把我团成篮球抛出去打。他一步登上我课桌,从窗户上跳了出去。这个傻瓜,留下一只脚印给我。我也有一双跟他同样的球鞋,今天没穿。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那身形又大又怪,像穿错了哪家大人的衣服。刘玉婷突然从楼梯口转上来,我正襟危坐,一定是王海瑞把她推上来的。刘玉婷站在讲台上,手里扣着板擦,把干干净净的黑板又习惯性地擦了一遍,绿色的黑板为此厚出来一毫米。王海瑞终于出现在楼下同样干干净净的校园里,他哼着歌儿,稳稳地朝前去了。他轻佻的背影,外八的脚子,还有后脑勺上方盘过的两只蝴蝶,无不风骚地魅惑我。刘玉婷重重敲了两次板擦才找回做老师的勇气,她点了昨天抽烟的名字,要把他们罚站。严格来说,王海瑞只擦了篮球场的场边,就出去了,好像是球场的拐角把他顶了出去,消失在第一座教学楼的墙边。王占禄,张超,李凤祥,赵国栋,王传杰,李金林,刘领军,赵波,申志立,王海端,没人站的起来,每个名字都是空的。空的?他们都没在座位里。她又一次望向每个空位,安安静静的,都是憋着坏的孩子。同学们的脸孔,坚硬地像一幢幢房子。她又喊了谁的名字呢?我的身子突然给谁弹了一下,差点蹦出衣服之外了。我转头“啊”了一声,委屈地听她说:“你给我出去。”好像十个人站的分量,加在一块终于进了一位,进到第十一个身上,刚好挤开。我走了出去。
没有一个人,安静得有点瘆人,我像跟这个世界闹掰了,谁也不理谁。我来到第一幢教学楼的东面,太阳早挪给了西边,好大一片阴影像是从楼房里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倒了下来,竟然砸不坏院墙,还很没出息地跪在墙根下,头颅挂在墙外。我烦躁不安,因为我有种错觉,老认为是太阳被他们绑架在墙头,虽然整修多次,还是经常被孩子恶作剧般的投石灭掉。眼看楼房剩下的部分也要倒下来,我慌慌张张翻墙跳出校园。王海瑞正倚在墙下,一只腿站着,像丢了另一只鞋。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说:“你怎么还没走。”他说:“等你啊。”我说:“我要不来呢。”他说:“你不会不来。”我说:“为什么。”他说:“你个傻屌。”我说:“你才傻屌。”他冷不防跑了出去,仿佛墙壁后退了过去,他一面跑一面喊:“傻屌追我呀。”跑得还挺快,不到一百米他就跑不动了,每跑一步都要跑丢一条腿,竟然拖出很远,似乎他有100条腿供他丢弃。
是的,我们没有必要待下去。拐出福佑巷,来到柏油路上,车来人往,我们的世界又活了过来。活得很辛苦,柔和地流动的车车人人,慢得像一条漫长的斜坡。很快,我们没有跑在一起,而是一前一后,彼此追逐,耳边起的风也一阵快一阵慢,把不相干的人吹成纸片了。后来,我们还在跑,口干舌燥,耳朵里嗡嗡响,汗水也一点一点渗出来,感觉像在爬坡,如果不是跑了这么久,我不知道自己竟然沉重到如此重量——向下深陷了一厘米,或者更多。好像我们的胆子突然变小了,越来越慢,我和王海瑞飞快地看了对方一眼,我们跑得更慢了。周围嘈杂的声音回来了,凉汗也消掉。我们没有停,只是更慢地走下去,自身的重量也一点点溜走了。
似乎为了开口,王海瑞突然呼吸粗重起来。他的话太多了,都无关紧要,为了不漏掉说话内容他几番托住下巴,没几句又摸一下嘴唇,检验对错。他总是这么多话,空气里仿佛满是无数个小小的人儿,乱抓乱挠。每次我都能准确地逮住一个小人,毫不留情地捏死他,运气好还能听到骨骼的尽碎和血肉的爆破。讲到后来,他把手指吃进嘴里,他一定是忘了什么。“干干干——”他仿佛得了口吃。“干你嘴。”他骂了一句,又嘬了一口手指。“干你嘴。”他又说了一遍。他的手伸进口袋,又掏了手出来,像一只鸟儿迅速地飞到嘴唇上。有点奇怪,怪在哪里?如果这个动作倒带放一遍,便是他把嘴唇摘下来放进口袋里。他的手遮住了嘴巴,虽然还在说话,我突然感到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嘴巴捂住,怕自己再骂出脏话,仿佛他真心后悔他的嘴干过我的嘴了。他的手无力地回到口袋,失败了一样。他的嘴唇还留在嘴上,并且多了一样东西。这时我晓得,他并不是要遮住嘴巴,只是要挡风点火。尽管这样的天气根本没有一丝的风。他嘬了很大一口烟,竟然没咳嗽。烟雾腾起一团,像升起一面旗帜。他马上望了我一眼,仿佛我也有份。
我说:“我不抽。”
他说:“就一口,死不了。”
我说:“死也不抽。”
人们更安静了,一切都好好的。道路尽头很远,远到使不上力量,又很近,不,是在慢慢靠近。是突然爆发的一阵混乱在慢慢靠近。人们和小汽车都亢奋起来。原本平静、和缓的车车人人,跌跌撞撞,被一路拱翻了。消防车一路开来,失控了一样横冲直撞。我们也受到了进攻,胸部被推。也难怪王海瑞会骂,消防车的突然来到,是专司来灭掉他的香烟的,否则,它千里迢迢是为哪般。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我以为它会扑过来,它开了过去,与我们路过的其他车辆一样。不是发生了错误,这么大个的消防车不会幼稚到只是浇灭我们,它有更大的事情要干。是我算错了,不能怪刘玉婷教的不好。重新演算一遍,那消防车一定是为了灭了学校的火而去的,跟坏苹果的气味一样,是确定无疑的。王海瑞抽完烟卷,踩灭烟头,仿佛眼前的一切从未发生,王海瑞那只灭了烟的脚把人们和骚乱踏平了。
我们重新上路了。前面的道路一米一米扑上来,两旁的世界也都站了起来,仿佛一页页打开的立体书。拐弯以后,好似开错了房门,人烟稀少,道路也歪歪斜斜。再也没什么能阻挡我们了,穿过一片杨树林,跨过铁轨和野草繁茂的地方,我们分别来到河边,身后是发烫的太阳,几乎把我们推下水了。河水应该是清澈、发绿的,再叮叮咚咚地徐徐向前。然而,河流已经干枯,河床皲裂,只有河沟蜿蜒向前,浮在地面之上,迫不及待要去一个很高的地方。一只皮靴,几个鸭蛋,半块砖头和一个破罐,一个一个都很坚决,特别稳固。我们来晚了,消防车已经把河水抽干了。那么,学校的大火该扑灭了吧。想到此,我的心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
如果河水还在,我们应该脱光衣服,跳进水里。因为凉爽而尖叫,向对方泼水。
王海瑞还是脱光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河床,每一脚都异常谨慎,仿佛随时都会被河水撂翻。王海瑞闭上眼睛,张开臂膀,享受阳光的曝晒。仿佛王占禄,张超,李凤祥,赵国栋,王传杰,李金林,刘领军,赵波,申志立也都跟着他下了水,王海瑞非常之快地适应并习惯了他们,比适应河水还要容易十倍。何况他们身上还都滴着水呢,骗子。
脱衣之前,王海瑞一根一根掏出烟卷摆好,离岸可远,仿佛怕河水打湿。这是他们自制的烟卷——把捡来的荷叶阴干、捣碎,撕下作业本的纸卷好。他们尝过杨叶、槐叶等不同种类,究竟荷叶的味道最好,有时他们会在碎末里掺些茶叶调口。
我突然想到了撒尿,也掏出鸡巴。我实在没有尿意,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我不得不一件一件脱掉所有衣服,全身赤裸暴露在外,仿佛我的鸡巴很是巨大,巨大到身体只能勉强算是某一件器官。我从全身抽取了所有水分,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全部动力都用在了那里,像是终于找到了鸡巴,欣喜地尿出了几滴尿液,刚落地就嗤嗤嗤冒烟,蒸发不见了。但是,我欣喜的程度帮我把这条河填了满。
通常我很早便睡了。今天睡不着,不因为天热。吃饭的时候和现在一样热,可能因为白炽灯太亮了。风扇把饭菜吹凉了,我们没凉快多少。我的脚踩到了谁的脚,我没动,这只脚也没抽出来。爸爸跟妈妈讲个番茄酱的笑话。妈妈笑了出来,饭没有吃的更慢。爸爸也笑了,笑着笑着开始骂人,很生气,气得站起了起来,双拳砸了桌子,碗、碟知趣地蹦了起来。我脚下的脚还在,隐秘地动了一下。妈妈劝说:“莫气坏了身子。”像是提醒我们天已经黑了,突然停电了,房间里异常黑暗,什么声音也没有,天气也没有一丝的凉快。又来电了,像突然褪去的洪水,爸爸,妈妈和我仓促地冒出水面,还都是原来的样子。今天的菜有点淡,我少吃了一碗米饭。
我脱光衣服,上了床,仿佛整个条河都搬上床了。躺下很久,又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月亮出奇地大,头一回担心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摔碎了怎么办?会不会有液体流出来,绿色,还是银色?
我出门去了趟厕所,路过爸妈的门前,蹑手蹑脚听了一会,谁在哭,抽抽搭搭,不要逼脸。妈妈突然开了门,“哎呦,吓死个人咯。”妈妈剜我一眼,问我怎么还不睡。妈妈穿着粉色的背心,硕大的裤衩,趿个拖鞋。我借机望进去一眼,爸爸竟然不在,一只死掉的青蛙如此之小,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大床上,一动不动。那么大的席梦思弹力也好,这会是另一条河流吗。
我又回到床上,睡不着,不是不困。我困得要死,眼睛睁得好大,大到脸都装不下,眼睑也给挤开头颅以外。刘德华的眼睛冲着我笑,我认得刘德华,他的脸很好。我听见妈妈冲完厕所,身体预防她打开我的门,房门轻易地开出很大,一点都没有门的样子。她的头颅吊进来:“睡觉别忘了盖被子,否则会着凉的。”
我来早了,教室门没开。跟其他人一样,我双脚站立,倚在门框上。隔壁班的同学都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他们正在进屋,像一团烟雾娓娓收了回去。我想我等了一万年,贾洪强把我从八千年的时候扒拉出来。我们走下楼梯,找出一块相当平坦的地方,玩割地。他掏出刀子,一笔抖了三次划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图形圆满地封了口,尾巴咬住开头打个结。我掏出刀子扎了一下,分出大的一块分给我。他也扎了一下,同样分出大的一块给自己。我们扎来扎去,一点一点把地界都挤在一处,剩下的地盘越来越小,眼看呼吸不够用了,我大喊一声,跳将出来。同学们莫名其妙消失了,空空荡荡的校园像个光屁股的男人,令我措手不及。穿过长长的长廊,走上楼梯,感觉地势在下陷。贾洪强先我一步跳上二楼,他是驾云而来。墙外的一切得以望见,发蓝、大寂的天空向边缘倾倒。空寥的平原。远方的平原跑得太远,被热汽蒸了个烫卷。近处的平原很乱,也很稀疏。中间的部分被毫无规则的线条切得零零碎碎,麦田和麦田之间竟然有很多个绿色。
我被拖进教室,丢下空空的世界。
王欣有些闷闷不乐,她在写什么。想到“情书”二字我可耻地笑起来。她花白的头发令我膈应,我竟然坐得下去。王海瑞又跑过来,他还有脸,几乎咬到我的耳朵了,我断然拒绝了他。他回到座位里,把桌子弄得哪哪都响,手指竟然隔着衣服去抠黄莹的胸罩扣。王欣突然说:“你抽烟了。”我说:“我没有。”王欣说:“我都闻到了。”我说:“我怎么闻不到。”王欣说:“自己闻自己当然闻不到。”我说:“狗才闻得到。”王欣说:“你骂谁狗。”我说:“骂谁谁知道。”王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被吓着了,脑袋里嗡嗡直响,不因为她的哭,以为谁一脚把我的脑袋足球似的踢跑了,脑袋在教室的半空弹来弹去。上课铃响了,她抹抹脸,把哭憋回嘴里,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整个上午,我一个字没听进去。王欣抖得更厉害了,像马达,她快装不下这么多哭了,我担心她散了架。
最后一节课的确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我撕下作业本的一张,团成纸团,砸中了王海瑞的头。他竟然朝后看,真你妈笨。他的脸终于被我捉到,眼睛瞪得溜圆,两只眼睛里出现了两只我。
从厕所出来,我们没有上楼,而是左拐了出去。穿过长长的走廊,迎面一幢强大的建筑,沿着墙根走过去,已经没了路。乱糟糟的石子、枯枝,像漩涡。膝盖以下的红砖蚀掉了。在训导主任发现之前,我们钻进狗洞,爬了出去。明亮的世界打开来,杨树林到处都是,厚厚的枯枝、枯叶,软软绵绵,踩上去好像减轻了我的体重。还有一身破烂衣裳,鼓鼓囊囊,袖筒里、裤管里撑满了沙土,发烂发臭,应该是一具尸体。踮脚过去踢他一下,他没动。刚转身竟然放了一个屁。我与王海瑞相互看一眼,又是一串屁蹦出来。吓得我们拔腿便跑,再没回头,这不是裤子开的玩笑。
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巷子,走不到尽头似的。一转弯像打开一扇门,扑来一座香油坊。过了坊门,又是一段距离。王海瑞走起来松松垮垮,肩膀卸来卸去。我肩负着压力,仿佛他肩上的最后一节课我也替他扛了下来。
水泥梯子没有栏杆,我们上来二楼。掀开厚厚的布帘,他率先进了去。风油精的味道,吊扇摇摇晃晃,竟然有风。胖胖的老板什么都没穿,肥胖混乱了他的性别,两只乳房像两个妈妈挂在胸膛,我不忍心看见,腹间的肥肉叠了又叠,吃了他的鸡巴进去,也吃去一部分大腿,开裂几处的蒲葵扇拍打下巴。他的整张脸奇怪地把五官藏没了。我交了钱,王海瑞则与老板说些闲话。老板笑时,只有鼻子艰难地挤了出来。我进去好一会,王海瑞才进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多话。
录像厅没开灯,周围都是暗影,荧屏里乱滚乱跳,遇到不同观众的脸,像喂养一群不同的蝴蝶。飞在头顶的烟雾,到处是要着火的迹象。他们的笑声,大都来历不明。我醒来才突然发现我睡着了。电视的声音吵醒我,我竟然找不到王海瑞,手摸过去,座位空空如也。我又睡了过去。每次醒来,都以为几夜过去了,电影还在打架,没有前进一帧,都是一样的周星星。我梦见周星星召唤我,我挣扎着要醒来,周星星召唤了我十次。刚刚抬头被他们密谋谋反。不知哪一回摸到了力气,用力猛了,把我弹了出去,好容易坐回到我的身体里,才醒了过来。王海瑞已经回来了,我怀疑他从未离开。电影还没演完,我不喜欢这里,但我喜欢这电影。我听见一阵呼喊,着火了着火了。火势没能破幕而出,我逃了出去,好大的世界只是我透的一口气。太阳高挂天空,统统烧个干净。
下一部电影开演前,王海瑞去顶楼抽烟。极目远眺,很多路径拐来拐去,没有一个人。某个熟悉的身影跳了出来,已经跑出八辈子之远。他看不清脸,走路的架势很对,他从没见过这么一双好腿,脚下的路是那双腿拐出去的,走在好大、好远的地方像飞了起来。烟抽完了,他突然想起那是谁,大声呼喊,一切声音被空旷吸走了。王海瑞追上来,害我多走了一公里。不走的时候,我们打起来,他不配合。我的无敌鸳鸯腿踢空好几回,王海瑞不再使出黑沙掌。后来,王海瑞挡住了我,双掌出击,大喝:
“降龙十八掌,亢龙有悔。”
“你耍赖。”我说。
“神龙摆尾。”他说。
“不玩了不玩了。”我说,“没劲。”
“昨晚你听到了?”他问。
“听什么?”我问。
“都看见你了,还躲。”他说。
“哎呦。”我转身要走,差一步倒了下去。我的脚竟然在疼,差点疼死。“我的脚给你打折了。”
“怎么会?”他说。
我卷起裤腿,脚腕惊讶地肿大许多。“你的降龙十八掌。”我说。他竟然发笑。“你还笑。”我说。两边的墙壁很高,严阵以待,提防我以它们做拐杖。可笑的是,在全校师生面前走,一个坑也没有。
“你住哪里?”他问。
“家里啊,笨蛋。”
他站在我身边,伸手提起我的胳膊,仿佛我伤的是胳膊,问我能走吗。一条狗突然蹿出来狂吠,他回身瞪了一眼。狗嗷呜一声溜走了。
“你吃过猫肉吗?”他问。
“我吃过狗肉。”我说。
“你想隐形吗?”他问。
“隐形能不用腿走路吗?”我问。
“隐形又不是飞。”他说。
“差不多。”我说。
“吃猫肉能使人隐形。”他说。
“骗子。”我说。
“骗你是狗。”他说。
“狗早跑了。”我说。
“你想加入神龙帮,第一条就得吃猫肉。”他说。
“我才不想。”我说。
我停了一会,问:
“你吃了猫肉?”
“嗯。”他点点头。
“怎么样?”我问。
“有点酸。”他说。
“你会隐形吗?”我问。
“我不会隐形。”他说。
又等了一会,我问:
“为什么是猫肉。”
我瘸得更厉害了,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斗牛了。我不喜欢斗牛。三打三或者二打二,用不着全场,有篮筐那么大就可以。
我们是五个,因为巧合走到一起。第一个,穿的布鞋,好像刚从水里蹚出来。第二个肥大的裤衩把屁股卸走了。站在篮筐底下?第三个,没什么好说的,腿还没开始坏。白衬衫是第四个,后背湿了大片,一点不皱。第五个不是我,手臂过了膝。要不是第六个,我们不会想到打篮球,他的肚子圆滚滚,大得很呢。第六个一来,我们马上要散伙了。就为了多数一个数,我们按顺序发现一只篮球,像是第七个人埋在球场之外,只露个脑袋,猫在那里,等人来救。
篮球像是被惊醒了,仿佛迫不及待要去一个很重要的地方,从刘源翔手上跳到卢卫兵手上,接着从马百领胯下钻过,回到刘源翔的手,手和球之间像系了根绳子,球在他手里,一会离开,一会回来,咚咚。他运球很快,传球是个假动作,似乎有点冒险,起跳,转身,拨球,所有人的脑袋跟着筐沿转了两圈,突然,神的手从筐底冒了出来艰难地点了一下,篮球像得了偏头痛,脑袋一歪撇了出来。马百领抢得篮板,球不沾衣,抛了出去,好像他是西装革履地来的。我接了球,身子后倾,肖亚兵要把我压塌了,拈球绕过后腰,手腕稍稍向前一拨,五指撒开,篮球擦过黄伟庭的腰际再次回到等在圈外的刘源翔手上。逃不及似的接了球,拍打拍打,脚尖点地,双手高举头顶,像是把他突然长出来的第二个头颅献了出去。什么声音也没有,篮网抖了一下,撩动每个人的心尖。空心,像一个窟窿进了另一个窟窿,三分。肖亚兵捡了球,发球给董辉,篮球黏在他手上,像口香糖,使他厌恶,一甩一甩总是甩不脱,节奏很慢,他翻腕了。卢卫兵完全没有必要,尽管抢走了球。“打手。”董辉举手高喊。“我的我的我的。”卢卫兵将球抛向天空,再也掉不下来,好像是老天的。
我们打篮球有一个小时,让我缓缓,期间,篮球丢开我们跑出边界有五回。每回都被捉回去,他们上了瘾。
训导主任来了,观众很快散伙。他问谁的篮球。大家都看董辉。董辉看篮球。篮球终于呆呆的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训导主任把球收走了。董辉双手一摊,好像委屈的一部分。他说:“不是我的。”训导主任把球夹在腋下,早已走远。我们很惊诧,像在惊诧篮球竟然还能这般拿。
贾洪强个子不高坐在倒数第二排自习课时他会突然放屁或者连环屁甚至拐了弯大家一阵欢笑他也许是为了取悦全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为讨一人欢心其他人则是恰好听到罢了而她却因此更恶他今天贾洪强像是突然发现他的作业还没做嬉皮笑脸地贴到前排孙秋晨耳边借来作业本抄一抄抄到一半圆珠笔没水了他换个铅笔接着抄抄不到两页笔芯磨坏了他掏出刀子削铅笔很不趁手仔细瞧了刀子不是他的刀子伸长了脖子视线被更多的头颅挡住他决定下课再说抄的两个字都错了他只好停下嘴一张一合声音低在肩膀以下好像在喊谁的名字他终于看见我了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我是被他喊出来的为了能看见我的脸他动来动去我的脑袋往四面八方拨去他站起来才知道有脚这东西哎呦并且是脚摞脚贾洪强听到后面大骂是墙推了他一把他终于看到我的脸惊诧像给我换了一张脸他差点没认出来贾洪强回嘴没几句把脸一扭沉了下去刘娜说李红艳你再说话我记你名字了贾洪强早稳稳当当坐了下去脚坏了一样我的脚坏了很大一阵子妈妈找木匠给我打了一根小小拐杖我嫌它丑丢在了门后我竟然没有迟到阳光打进来十分明亮黑板离门较远的部分反射着模糊的白光王欣似乎忘了昨天的不愉快起身让我过去今天的自习很安静没人说话王欣从一个本子往另一个本子誊东西歌词跳过的地方笑着刘德华我翻出英语课本LiLei被我画过胡子了我掏出蓝色圆珠笔也给HanMeimei画上你看多公平我就这样耗下去一张纸条从后面递过来折了两折写着给李红艳谢谢我不知道要给谁向前去看马尾视线被很多颗脑袋推来挡去再向后看去刘翠玲突然责备地望我一眼我有些闷闷不乐把纸条递到前面去回来的纸条是新的一张果然写着给刘翠玲谢谢纸条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每趟都换一张新的纸条出于好奇每趟我都拆开看了一眼李红艳和刘翠玲像两个哑巴一样开始说话李红艳说我不想去游泳我想去滑雪刘翠玲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去哪滑雪李红艳说我没说去滑雪我只是想滑雪去年冬天的时候在雪场摔断了腿还想再去刘翠玲说你想再把另一条腿也摔断吗李红艳说要不周末我们去爬山吧刘翠玲说你不是断了腿怎么去李红艳说腿早好了冬天一过就好了刘翠玲说我们这儿哪里有山呢李红艳说骆驼岭嘛你忘了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上次跟赵小龙去爬可好玩了只是赵小龙太可恶刘翠玲说赵小龙怎么了他欺负你了刘娜说李红艳你再说话我记你名字了李红艳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一个大男生爬到一半竟然哭起来丢死人了眼泪都流干了不过我喜欢哈哈^_^看到这里我面红耳赤像扒在门缝偷看李红艳的一道缝||缝心里咚咚乱跳我怕露出破绽匆匆折好递走了纸条下一张纸条从后面传来的时候因为难以启齿的羞耻我没去接捣得王欣咯咯乱笑王欣愣了一下接下纸条看了又看王欣没有向前递去纸条在王欣这儿折了一道竟然向最后一排拐了过去同学们正在学习没人说话毫无征兆最后一排突然炸了开来李红艳说我操了你踩我脚了贾洪强说你骂谁呢李红艳说我骂你呢你踩我脚了你说怎么办吧贾洪强说好好说话不行吗这不是没看见吗李红艳说没看见眼睛长屁股上了贾洪强说你腿伸那么长都到太平洋去了怎么会踩不着呢李红艳说太平洋你家开的不能伸吗贾洪强说太平洋不是美国是李红艳说怎么说话呢找死是吧李红艳说有种放学别走贾洪强说不走就不走李红艳说谁走谁孙子李红艳说妈了个逼的刘娜说李红艳你再说话我记你名字了
教室里四处寂静下来。纸条一个一个过人,很是坚决,到达最后一排。李红艳接过字条,眼睛大睁着,看上去很远,也很柔弱。李红艳看着李红艳三个字,很是娟秀,突然抖了一下,大赦天下一般地说:“哟,有人给我写情书咯,我念给大家听听。”刘翠玲突然站起来,呼吸急促:“李红艳,你住嘴。”李红艳已然打开纸条,两根手指死死掐住嗓子,尖声尖气地叫道:“我也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喜欢赵演义。”没人说话,所有人的课桌底下都有一股暗流,几乎要把教室掀翻。李红艳肆无忌惮地笑,说:“原来是给赵三国的情书,三国接好了。”刘翠玲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全身都在抽搐,她在恨,恨不能亲手掐死她的情人。李红艳把纸条团了一团,扔了过去,不偏不倚砸中刘娜的脑袋。李红艳哎呀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没个准头,没扔中。”刘翠玲站起身来,抹一抹脸,走到前面,被讲台一拐,跌出教室。李红艳哇哇乱叫:“哎呀呀,下课喽。”
晚自习已经过半,教室越来越沉。贾洪强没在,刘翠玲的座位也空着。停电了怎么办?突然的一阵喧哗,教室比外面更黑暗。我难过起来,并且有些害怕,觉着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同学们亢奋了一阵,大部分同学掏出蜡烛,点着了。没有蜡烛的同学凑到有蜡烛的同学那儿,借机悄悄说话。我的影子很大,也很多,浓浓淡淡,像是把远近不同的我叠在一起。很多人离开了教室,那么多的空位好像是故意赶他们走的。我也想走,却是没动。我坐在那儿,等死神把我挖走。又来电了,把烛光照得发黄,发黑。同学们惋惜地叹出一口气。我从后门溜走,其他教室也都亮了起来。我钻出狗洞,夜晚包围着我,比白天更近,近到每个地方。树林里漆黑无比,露水打湿了鞋子。我怀疑是否走对了,接着走,拐了一个弯,树林里暗影浮动。我控制自己的脚步,透过不同程度的暗影,我看到他们已经燃起一堆火。他们在抽烟,一个传给另一个,就着火堆点着。从我的方向看,树林失的大火,好像只为了给他们点烟。
三次突然的躲避,他都望见了我,似乎看到三个不同的人。像是故意的,我自己暴露了自己,因为可能脚下踩到了白天的尸体。王海瑞挪了一挪,让我挤了进去。我低着头,像是犯了错,以为上了岸,等他们把烟抽完。李凤祥拨了拨火,火花在火里爆裂开来。他们不会要把尸体烤了吃吧?李红艳把烟头扔进火里,突然兴奋起来,整张脸都烧了起来。他的一只手卷成筒状,另一只手的食指插进筒窝里,再抽出九成,好像这只手是从另一只手长出来的。他问我:“这个,你见过没有。”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敢轻易回答,摇了摇头。他说:“操啊。”呵呵,一片笑声。谁望了我一眼,谁都有可能。我脸上不停地流汗,哭过一样。李红艳严肃起来,他说:“你想加入神龙帮?”我说:“可以吗,我可以吗?”后面的句子死死咬住前面的句子。坐在火堆旁,我越来越冷,也越饿了。
我陷进沙发里看电视,新沙发深得令我不安。我不喜欢《灌篮高手》,也不喜欢樱木,可我想要一头红发。妈妈从浴室出来,“作业做完了?看电视。”她的头发湿漉漉,滴得爸爸的T恤一个一个窟窿。卧室像是从客厅翻进去的,爸爸裸着上身躺在床上抽烟,瘦骨嶙峋,像是体内的水分突然漏干了。缺少了什么部分,地板转了两圈的蚊香,提醒我是蚊帐没有了。妈妈坐在我刚才的地方,沙发仿佛变小了一样。荧屏的肚子鼓了出来,像是还有一个电视要从电视里爬出来。我半夜醒来,好一会发现只是梦。我挣扎着叫醒自己,像是捅开了自己的天灵盖,几乎用完了氧气,憋了气才知道还被埋在梦里。我冷静下来,奋力向上游,打开一层又一层,像是过了十辈子,终于趴在头顶透口气,我以为还是梦。真的睁开眼,他们全不见了。我下楼去找,站在路灯底下,脑袋里嗡嗡直响,一个人也没有,我被世界抛弃了。第二天妈妈叫我吃饭,太阳已经老高,世界奇迹般地回来了,像是昨晚被人神秘地劫走了。很晚了,我扒拉两口饭出了门。妈妈追在后面:“冒冒失失,干嘛去?”我说:“上学。”妈妈喊:“不是周末吗?”对啊,不是周末吗。
妈妈带我去乡下的姥爷家。路上左右是麦田,没有麦子的田地是油菜花,早早枯死了。姥爷家锁着门,妈妈从门边的第二块砖下摸出钥匙,进了门,那条老狗摇着尾巴转圈。妈妈把买的麦乳精和水果罐头放好,我们就离开了。出门遇到舅妈。舅妈说舅舅和姥爷买柴油去了。再不浇地,麦子要旱死了。舅妈的喉咙嘶哑,她把话说给妈妈听,一个小时了,一年的委屈和不公也倒干倒透了。后来,妈妈根本听不过来。我叫了一声舅妈,舅妈低头望我一眼好像突然发现了我。舅妈的舌头与我何干。我紧紧攥住妈妈。表哥在路边搓麦穗,麦芒竟然不扎他。他远得好像不属于我们血统的一部分,更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他的脸更黄更瘦了,两只眼睛黑得发亮。快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落下,指着对面骑摩托的黄毛妈妈要我记住他。“就是他开车撞了你爷爷。”妈妈说。红绿灯一过,汽车舒畅得像是轧过了我的身体。我想起,自小没与表哥说过一句话,仿佛我们都是对方的哑巴。
晚饭我没吃饱,多喝了许多水,妈妈坐在餐桌旁做针活,裤子给她缝得密不透风,好像那是冬天的裤子。我的屋子乱糟糟,褥子扭来扭去,热得睡不着。天早着呢,燕子在玻璃窗上移来移去。燕子发了疯,一头一头撞死在窗户上。我蹑手蹑脚去开门,妈妈的后背突然发声:“早点回来。”王海瑞幼稚到从树后跳出来吓我。我们该坐公交的,不过几毛钱。我们抄近道,两边高深的墙插着碎玻璃。拐出巷子,一边城市,一边是废墟,天空都是一样的。一个人也没有,折身来到这一边,道路不会弯曲了,赫然便是人民广场:有车有人,还有白云和蓝天。“你来晚了。”李红艳说。“就知道你害怕了。”申志立说。“我没害怕。”我说。“我们中出了叛徒。”李凤祥说。“我不是叛徒。”我说。“没说你。”李凤祥说。“那是谁?”我问。他们避而不说。我数一数,数字是对的,到底哪个呢。李红艳大手一挥,好像一刀处决了叛徒,说:“人到齐了,我们出发吧。”就像发生了政变,我们突然朝相反的方向走。我们穿的都是自己的衣裳,不再把自己当学生。到处都是赤膊之人,天真热真的,热得有些荒淫无度。红红的砖楼,冒油的沥青,都在提醒我们即使天黑了有些东西也不变。似乎只有一家商铺锁着,生锈的锁链给人关闭百年的错觉。我突然想起是张超,这个叛徒。脚下并没有停,天快黑透了,月亮是个大花脸。穿过废弃的园子,废料到处都是。我们踩上一根横倒的松木电线杆,没头没脑地爬。李红艳与我相视一眼,李金林和王海瑞帮着把我抬上墙头,我翻身过墙。他们埋伏墙头,与我送别。他们仿佛十个头颅即将斩落,等待救兵。我一跺脚,转身走进停刀口。
这是个没有别人的地方,好像专为我一个人起的宅子。外墙刷着红的涂料,颜色的变化有点仓促,从上到下,越来越淡,到底的时候几乎浅得发白,仿佛宅子马上就要飞升似的。蓝色大门被铁锈蚀得簌簌发抖,活像一颗坏牙快要从满是铜味的嘴里松落下来。舌头一舔,吃了进去。铁门大开,像等着我进去。我毫不客气,猫腰进了,门票也不用。里头没有狗,我放心不少。倒是里面跟外面一样的黑,使人意外。院落干干净净,种了一些植物。客厅好大,灯光不太亮,有花啊有苹果啊有香味,深绿色的沙发在它背后,坐在沙发里向左看,是供桌,祖宗牌位高高低低挤满了。供品繁盛,香炉空空。边角灯光不及的地方,恰好可以藏人。楼上下来两个或者三个交谈的人,有笑声,也有水声。 61 51018 61 31615 0 0 6548 0 0:00:07 0:00:04 0:00:03 6548这才想到我窃贼的身份,贴着墙走,该拐弯了,好一通过道,看不过来的房间,多得像花不完的钞票。挨个试门球,手心里全是汗,好容易有一扇咔擦半圈,有门。我闪了进去。来历不明的房间,香味有点多,粉嫩的装潢差点被我挤到窗外去,同样粉嫩的女孩同样来历不明。一扭脸照亮了我,她的眼睛竟然笑。手里是什么,好像一支烟。我且走且慌张:
“李红艳?!”
很早我就知道,绝没有偶然。李红艳这样一个名字如此阴柔、妩媚,绝不甘心委身一个男性。她不是别人,她是从李红艳这名字里重新长出来的一名女性。
“你怎么在这?”我问。
“这是我家呀。”她说。
“你家?”我问。
“你来找我,当然是我家。欸,”李红艳说,“你的书呢?”
“书,什么书?”我说。
“不过,没书也可以,谁叫你学习好呢,咯咯,”她说,“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解解这道题。”
她应该知道了,我抖搂的双腿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从她耳后我看到一本练习册,我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题有什么好讲的。
“你很热?”她突然问。
“这样的天气椅子也会热。”我说。
“要不要吃冰糕,我去给你拿。”她问。
这样的天气吃块冰糕也不错。“不用了,”我说,胃里一阵抽搐,“我不饿。”
“不饿才吃呢,草莓味的。”她起了身。
我跟在她后面。“你家有猫吗?”我问。
“你说小龙吗?”她说。
“你家的猫叫小龙?”我说。
“我家的猫都叫小龙。”她回头神秘地一笑。
“你有几只猫?”我问。
“十二只喽。”她说,“好像十二生肖,十二生肖都是猫。想想每年过的都是猫年,多好玩。”
“我怎么一只也没看到,它们在哪儿?”
“死了。”她说。
“死了,都死了?”我问。
“死了十一只。”她说。
“最后这只呢?”我问。
“鬼知道跑哪去了,”她说,“天天不见影子,隐形了一样。”
“隐形?”我身子一震。
“你怎么了?”李红艳说,“问它作甚?”
“没甚,”我说,“随便问问,闲着也是闲着。”
冰箱比我们俩都高,害怕我们够着似的高。上面贴满了便签,几乎没了原来的样子。“这是什么。”我问。“我爸我妈在冷战。”她说。“冰箱里冷战吗?”我问。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去你的。”他们像两个负气的孩子把想说的话贴在冰箱上,以便对方看到。“他们真好笑。”我说。“一点都不好笑,”她说,“他们要离婚了。”她打开冰箱门,四四方方一小块冬天窝在里头,还冒着烟。“坏了,”李红艳说,“被我弟弟偷吃了。”她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要状告爸爸,我也跟着完全忘了小龙,与她回到院子。她爸爸不在这里。“平时都在这里灭虫的。”她解释着,很难为情一样。
月亮的光芒照在植被上,又从叶片、花瓣上滴滴答答落下来。我从没见过这等艳丽之花,好像它的名字才叫李红艳,散着奇异的香味。我说:“这是什么?”李红艳说:“罂粟。”我说:“英什么?”李红艳神秘地说:“英格力士,就是鸦片咯。”我说:“大烟吗?”她说:“你喊什么?”我说:“种大烟给谁抽,你爸吗,还是你妈?”李红艳说:“才不是呢,是吃的。”我说:“这个怎么吃?”她说:“做菜吃,可好吃了。”我说:“怎么做。”她说:“其他菜怎么做它就怎么做咯。”我说:“什么味道。”她说:“其他菜什么味它就什么味咯。”宅子这么笨重,也会跑?我转身想跑,李红艳安慰我说:“没事,是我爸。”听声响,有点混杂,不止一个人,都是她爸吗?我必须开口了,我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她说:“这么快走吗?”眼睛忽闪忽闪。他们马上就出来了,走廊混乱的回声咚咚乱锤。我说:“明天吧。”她说:“对啊对啊,你早了一天,我们本来约的就是明天撒。”我死死盯住门口,以防不测。她接着说:“没关系,反正都一样。”她的爸爸们该要冲破房门了。她说:“不对啊,我没给你说过我家在哪儿,你怎么找到的,快说,是不是你偷偷问了别人,问谁呢。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哼,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偷偷喜欢我。你这么紧张干嘛?没事的,闲着也是闲着嘛。”爸爸们像一头暴怒的熊出现之前,我什么也顾不及,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出门。后面有谁追我,咬得真死。大概是一匹狗,我才不怕。我猝然停下,猫腰转身,就要咬它——我就是那匹狗哇。
走在月光下,想到再也进不去神龙帮,我很沮丧。摸一摸脚踝,一点也找不到当初的疼。快出停刀口了,还有十个脑袋等我解救。突然就想撒尿了,我艰巨地改变主意,灭一灭火也是好的。回去的路要比出来远,还麻烦,差点找岔了。已经锁了门,门边的第二块砖也没有钥匙。我转到东面,找到较矮的地方翻墙上去。像是进到另一处宅院,一切都很熟悉,只有方位是陌生的,一切都陌生起来。我落进植物林里,露珠不分左右。很多株李红艳们,煞是好看。我掏出刀子,剜掉一株罂粟,藏进怀里。进到屋里才不迷向,同样的客厅,同样的走廊,灯光也是刚才的灯光,一个人也没有。并不是他们不在,是我一直躲着他们走,经过刚才的摸排,我已经全部通晓所有安全的时机。我躲来躲去,路过冰箱,像偶遇熟人那样多看了它一眼。没有厕所,厨房门开着,煤气灶上烧着火,火上炖一锅东西,咕咕冒汽。听声响,说不定藏着一只怪兽。我掀开锅盖,好一锅肉汤,不知道什么肉,我尝了一尝,味道不够鲜,香味浓烈,腻坏了人,胃里一阵翻腾,我要吐了。我翻来找去,瓶瓶罐罐,没有标签,我大概走错了实验室,只能靠嗅觉,CH₂OH—CHOH—CHOH—CHOH—CHOH—CHO,NaCl,CH₃COOH,CH₃CH₂OH,都不对。鼻子差点腌坏了,我往汤里加了许多醋,不知道什么肉,总不归是人肉吧。
孙一圣于北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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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张启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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