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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圣 | 乔伊斯的死亡叙述

2018-03-29 孙一圣 骚客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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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

乔伊斯是怎么写死的呢?

在处理诸如战争、死亡等重大事件时,捕捉事件之前或之时的真实细节是带出事物个性的不二法门。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皮埃尔看见一个蒙着双眼的年轻俄国人快要被行刑队处决了,年轻人把蒙着眼睛的布稍稍地拉松了一点,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乔治·奥威尔在《一次绞刑》中写自己看到一个被判刑的缅甸男人向绞刑架走去,途中转弯去避开地上的水坑。这两个例子詹姆斯·伍德在他的几部评论集里反复提及,像个老太太一样碎碎念,可见他对此类细节的着迷程度。写死亡,巴别尔也是个中高手,《骑兵军》一篇《小城别列斯捷奇科》中的一段,如下:

我被分派在一个艳闻四播的红发寡妇家住。我一安顿好,便梳洗一下上街了。路灯柱子上挂着告示,说是师政治委员维诺格拉多夫今晚将做报告,传达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精神。在我窗前,有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事毕,他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窗。

“要是谁有兴趣,”他说,“就出来收尸吧。这个自由是有的……”

哥萨克们拐过街角走掉了。我跟在他们身后,开始观光别列斯捷奇科的市容。城内住的大都是犹太人,俄罗斯族的皮革工人散居在城郊。他们很爱清洁,房屋是白色的,安有绿色的百叶窗。这些小市民不喝伏特加,只喝啤酒或者蜂蜜,在屋前的花园内种植烟草,并且像加利奇的农民那样,用一种弯状的长烟杆吸烟。

这里是上述细节展示的变体,他们杀完人,转角就开始欣赏起小城别列斯捷奇科了,宛如不是杀了人,只给石头绊了一下。

《都柏林人》整本书里正面触及死亡和尸体的只有这第一篇,即使最后一篇《死者》也只是口头提了一下死者而已。

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应该如何去写尸体是一个问题。

因为尸体是如此重大,不能一上来就去写。你需要去写你在见到尸体之前的事物,乔伊斯正是这么做的:

南妮带头,我们三个一起跪在床的下首。我佯装祈祷,但却心不在焉,因为老太太的喃喃低语使我分心。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在后面笨拙地扣住,布鞋的后跟儿踩得歪倒一边。我奇怪地想到,老神父躺在棺材里可能正在微笑呢。

撇开“可能的微笑”不谈,“她的裙子在后面笨拙地扣住,布鞋的后跟儿踩得歪倒一边。”这样的句子实在精准描述了个人关注的典型性格。“笨拙”“后跟踩歪”,这样词还是在描述活人,然后“奇怪”之后就想到微笑了,因为只有活人才会微笑,这里不写死,先写活,然后再写想像的活。

我们再看看接下来乔伊斯怎么写死。

死是不容易写的,因为死跨越了一条生的鸿沟,进入了我们不能想象的门,进入另一条线之外。看见死亡是我们活着的人最触目惊心的体验,所以写好十分艰难。接下来,男孩要看到死者了:

但是并非如此,当我们站起来走到床头时,我看见他并没有微笑。

这一句很重要,因为这一句,没有直接写死,而是写没有活,没有微笑,当然就是没有活。老神父在“我”这里还没有死,通过“没有微笑”,不知不觉滑过生死线,轻轻来到死亡的地界了。


接下来,还有一句话是死者躺在棺材里,庄严而雄伟,穿着齐整,“一双大手松松地捧着圣杯”。这一句可不是为了对应这篇小说的题眼,神父因为打碎了圣杯瘫痪。

这一句强调了死者死后的动作。

前面无论庄严还是雄伟,还是穿着齐整,都是活着的人给死人的。只有这一句是死者的行为。但是有可能你会说,不对了,圣杯也是别人塞给他的呀。是的,没错。但是看“松松地”这个词,这个词是死者的动作,这时候死人正把圣杯“松松地”捧着。

以死者的角度去考虑,以死者的状态描述死者,才是死者的常态。痛苦、可怖、苍白之类的词,都是生者对死者才会有的看法。

当她们在楼下谈话的时候,乔伊斯是怎么样提醒读者尸体存在的。

当小男孩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吃会发出很大声音的饼干,对小孩来说饼干的诱惑是小于死亡的恐惧的。但他为什么这么害怕这具尸体呢。男孩途中喝过一次酒,又悄悄坐回去,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最后男孩也侧耳细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男孩不放心,因为他害怕哪怕一丝声响都会惊醒楼上的尸体,使它突然发笑。“有什么声音出现。”所以,男孩每次的不吭声都是在提醒我们楼上尸体的存在。

从对话开始,一直到最后,乔伊斯是怎么让尸体“发笑”的呢。

“那事影响了他的精神。”她说,“从那以后,他就开始郁郁寡欢,不跟任何人说话,独自一人到处游荡。结果,有天晚上,人们有事找他,可是四处都找不到他。他们上上下下地寻找,然而哪里也看不见他的人影。于是教会的职员建议到小教堂里去试试。这样他们便带了钥匙,将小教堂的门打开,那个职员、奥鲁克神父,还有在那里的另一个神父,拿着灯进去找他……你会怎么想呢?他竟然呆在那里,一个人摸黑坐在他的忏悔间,完全醒着,好像轻声地对自己发笑。”

她突然停下来,好像要听什么似的。我也侧耳细听。可是整个房子里没有任何声音。我知道,老神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与我们看他时一样,带着死亡的庄严和痛苦,一只无用的圣杯放在他的胸上。

伊莉莎接着说:

“他完全醒着,好像对自己发笑……那时,他们看见那种情形,当然会觉得他出了毛病……”

从伊莉莎突然停下开始,好像要听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听到,你能感受到一个作家的节制和收笔。作者及时控制了自己,没让任何人,包括“我”听见一丝声响,这里稍一松懈就会让“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把这声响比喻一番,譬如像是谁的笑声,谁在发笑之类的句子。这里没有这么做,而是回顾过往,写出老头生前受惊以后的真实笑声。

这才是对的。正确的的写作才是伟大的。

※ 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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