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 一枪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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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个时候,真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想想还是跟审讯员要一根烟吧!就这么交代,场面有点干。于是,余示款把手从腿边抬起来,先在头上摸了摸汗,汗差不多被皮肤吸收了,才伸了出去。
余示款说:“求‘政府’赏一根烟吧。”
事实上,他觉得送烟的女审讯员是带着一股兴奋朝他过来的。刚凝在他们脸上的尴尬,随着打火机蓝色火苗的熄灭也消失了。
余示款说:“谢谢‘政府’!”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走了回去。在余示款面前,准确地说在两米以外的位置上,摆有一个条形桌。现在,场面才正好,三个人,两男一女坐在那儿,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漆字,从余示款这看去,在他们头顶特别红。平时,余示款很少吸烟。到了这个时候,他吸了一口,干咳声随后响了起来。
两个男审讯员中的一个,胖胖的那个叫一声:“马木!”
没人回应。这个名字在余示款听来,像叫另一个人。他面无表情地等着胖胖的男审讯员再叫。慢慢地,他瞪圆眼睛,竖起耳朵,他现在面无表情地等着别的什么。
胖胖的男审讯员说:“请你回答!马木!”
余示款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哦,我现在叫余示款了。”
“你——敢说你真名不叫马木?”说话的是送烟过来的女审讯员。她的兴奋之情还没完全退去,说话有点抖。
余示款说:“余示款也是真名。马木是以前的。对了,曾用名,曾用名。”
两个男审讯员中,瘦瘦的那个听到这里,抬起头,停下手中的笔。发问之前,他又低了一次头:“据调查,原来你放羊?”
余示款说:“我没放过几天羊,基本给别人放牛,我放牛过活。”
吐了一口烟,又说:“放牛就放牛,放羊就放羊。真实最重要。我放的牛是给别人放,别人给我钱,我才好过活。”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说:“我们需要实话,你想过二十年后会被抓么?”
余示款说:“以为,自己给忘啦!”
吐了一口烟,若有所思:“那时,我十八,用现在的话说,大好青春期……”
瘦瘦的男审讯员说:“你们马州十八结婚的不少吧?何必弄这一出。”
余示款说:“我爹娘早早跑进城,后来断了联系。我进城,逃跑是其一。其二想找他们。不为旁的,为告诉他俩一个事。我学坏得让他俩也觉得有罪。”
胖胖的男审讯员问:“找到了么?”
余示款说:“找到是找到了,话没说得出来。我爹掌着话头,不让我说。”
吐了一口烟,还说:“原来,我娘进城把我爹甩了。我爹找到她时,她跟一个卖鱼的早怀了孩子。这是我爹跟我说的。他说话时和在村里说话的时候不一样。他跟踪我娘发觉我娘也给卖鱼的戴绿帽子,他就平衡了,不觉着委屈了。还偷听到我娘做那事时的表现也和在村里和他,或者在城里卖鱼的不一样……”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说:“好了,受害者,也就是孙小妹,你们咋认识的?”
余示款说:“处过一段。”
胖胖的男审讯员问:“为啥不好好处?”
余示款说:“现在想,觉得没意思,还有……我们之前有过一次那事。”
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当初从小屋里跑……甚至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第二次和第一次区别在哪里。第二次,我没成事,倒成了强奸犯!”
胖胖的男审讯员,看了一眼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然后板了板脸:“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又看了一眼瘦瘦的男审讯员。
余示款说:“她哥孙小军还没被枪毙掉。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跑来找我,让我照顾她妹,他说他得跑路,我问他咋,他说他似乎杀了人。第二天,我就去找孙小妹,想跟她说她哥跑路了。到那时,孙小妹一个人发呆,她有点不对劲。我上前抱住她,后来我俩有了那事。哎,是她脱的我的裤子。”
瘦瘦的男审讯员说:“你是说她主动?”
胖胖的男审讯员问:“那你当时在干嘛?”
余示款说:“我在解她的小袄……我说的都是事实。”
事实是,现在飘荡着几缕烟气的场面起了点尴尬。余示款吐完那一口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挂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情。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看了他一眼,手拍桌子:“你老实交代!”
胖胖的男审讯员和瘦瘦的男审讯员被吓了一跳,彼此看了看,接着板了板脸补充:“马木,你放老实点!”
余示款说:“我们村西有一个高高的土岗,就在石榴河边上。现在,也不知还有没有。当时,我跟孙小妹就趴在土岗上向下看,向下看就看到了一圈人。再往一圈人里看,就看见了几个端着枪的军人……”
还说:“他们不是找我的那个几个军人,找我的那几个上来就问我知道‘国家政策’么?我摇头,他们一手端着枪,一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余示款说到这里,还用眼瞟了瞟他们的头顶)就这几个字!然后,我就交代了哪天见过孙小军,孙小军说去了哪里,然后他们走了,他们背着枪走后,我就赶紧跑去换裤子,湿答答太难受!”
胖胖的男审讯员一笑:“嗯嗯嗯。那受害者孙小妹知道这事么?”
余示款说:“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那天,我俩趴在土岗上就有点不对劲。我只是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蛋儿,她就生气。她撅嘴,我以为在耍娇,就又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蛋儿,她就落眼泪了。我怕女人落眼泪,就转头,视线越过土岗的草丛向下看,还往一圈人里看,就看见了几个端着枪的军人。他们整齐敬礼,脚下踢着正步,走向三个高高的木牌子。仨犯人里,高出别人一头的那个是孙小军。孙小军脖子后的木牌上写着“杀人犯孙小军”。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端着枪的军人,单手端枪,另一只手取下木牌往旁边一扔。然后朝身边也单手端枪,另一只手扔牌子的军人使了个眼色。
我们趴在土岗上都看在眼里,那个眼色直从孙小军身后传递到第三个犯人的身后才中断了。那一圈人慢慢扩大,端着枪的军人把枪口紧紧顶住犯人的后脑勺。孙小妹这时不哭了,她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她其实都看得到,我就看到孙小军在第一声枪响后倒了下去。远远地看去,他的头只剩下了一半,他的面前是一滩血,他的手指严严实实地抠进土里,歪歪扭扭的身体动了一会儿,就僵直了……”
胖胖的男审讯员有点不耐烦:“再给他一根烟!”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就从他面前,准确地说是两米以外的位置上的一个条形桌后走了出来,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她走了过来。于是,余示款把手上的烟掐灭,又摸了摸汗。然后,伸出手接了第二根烟。等余示款把烟续上,他的情绪有了好转。
胖胖的男审讯员声音恢复平静:“重点是你跟孙小妹的事。”
他说着,余示款吐了一口烟。
余示款说:“她让我第二天下午去石榴河边,我俩办第一次那事时的小草屋里等她。我就去了,一进屋,她就脱我的裤子,就脱我的裤头,一边脱一边哭,我还没像第一次那样戳进洞洞,屋外就喊起来了,他们喊抓流氓啊抓流氓!我摸了摸头上的汗,下意识地,撒腿就跑,他们没追上来。”
二十年后,警察追上来了。还是在余示款拉客来清水洞嫖时追上来了。他摸了摸头上的汗,下意识地撒腿就跑,他们追上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场面有点措手不及,他扔下客人,跳下楼梯,跑进厕所,锁上了门。他早觉得不对劲。上午开车出门接过夜的小姐,在那个小区门口等人时,他就觉得,一条流浪狗朝他多瞅好几眼。这是怎么啦?为这,他晌午没吃好饭,翻来覆去……
警察在厕所门外喊:“你个老流氓,再不开,我踹啦!”
余示款想,不过是偷了洗头小妹的奶罩,这群小野妹啊。平时给她们介绍多少客人不说,居然报警。
警察在厕所门外喊:“你个老流氓,还不开门!”
余示款想,还是开吧。他就走过去,门在这时被踢开了,余示款一头撞在门上,他眼前一下就黑了,就听见他们喊一个名字。不过,他脑子一片空白。这群小野妹还在周围猫哭耗子,大哥大哥地叫着。余示款低着头从厕所的门里被推出来时,双手交叉扣在背上,他努着嘴想说个话,一个圆脸警察架着他的手,给了他一巴掌正好打在嘴上:“留着跟他们说吧。”
这句话余示款最后也没有说出来。其实,圆脸警察理解得不对,他想说拇指被卡在手铐外。想说一声也许就不那么疼了。他没有说话了是因为不用了,因为听到背后“咔嚓”一响,他就完全不想说了。
几天后,余示款在派出所见到了警察说的“他们”。他必须得跟他们说说。他们坐在两米以外的一个条形桌后,三个人,两男一女,像电视里演的一样,他们头顶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漆字。从余示款这儿看去,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到了这个时候,电视里都这么演,他跟审讯员要了一根烟。这么交代,场面比较融洽。于是,余示款把手从腿边抬起来,先在头上摸了摸汗。然后,就伸了出去。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给点上了第三根烟。
余示款说:“谢谢‘政府’,我是死罪么?”
胖胖的男审讯员又看了看瘦瘦的男审讯员,板了板脸说:
“这个,法官说了算!”
说完,看了看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
三个人站起身,脸色忽然变严肃。三个人严肃地从余示款面前走了过去,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漆字下走了过去。“严肃”一直到门外,门关上了,“严肃”不见了,余示款愣了一下,拿眼使劲看门外。几个人上来,拍了他一下,余示款又愣了一下,扭过头来,正看见他们上来拉他。他们把他带出了审讯室。这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他们把他带进了一个小屋,说:“你老实点!”
从小屋的窗口可以看见派出所小小的院落,院墙上有铁丝网闪着银光。余示款从这个小窗口看了一个星期的银光。这一个星期,他的眼前像镀上了一层银。他想得最多是死,死在这里闪烁着——孙小妹她哥孙小军的死发生在余示款十八岁那一年。那一年的阳光闪亮,和后来这些年的夏天差不多。最大的差别是他从那开始关注一些平日熟视无睹的东西。比如,死和死的区别。年轻人和老人的死的区别。至少,对它们的说法有不同——死了年轻人,村上人说,又造孽呀。死了老人,村上人说,享福去啦。奇怪的是,余示款并没从村里听到有人说孙小军的死是“又造孽呀”。更奇怪的是,也没从村里听到有人说他“享福去啦”。
一星期后在法庭上,余示款见到了法官。法官是一个脸部棱角分明的老男人。余示款要告诉他,自己想死了,想很久了,他想死了。可法官却一直跟努嘴的余示款比划,示意他别说话,等他站在了法官席对面的小站台里,法官还比划同一个动作。
他慈祥地说:“先宣读一下案件过程,你听着。”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法官(有马州口音)就开始宣读了:
“嫌疑犯原名马木,现名余示款,马州人,放羊为生。受害者叫孙小妹,他们在二十年前处过对象,处着处着,分手了。嫌疑犯兽性大发强奸对方,然后跑进了城。”
脸部棱角分明的法官说:“马木,对么?”
余示款确定自己没有看到那个制止的动作。于是,开始说他想说的话了:
“可以同意。但法官大人,我会被判死刑么?”
法官说:“不用害怕,政策你知道吧?”
本来,不害怕。没想到这句话引来了余示款很多的回忆。他陷入了沉思中。
法官看余示款傻在那,又说:“有异议么?“
余示款愣了一下:“嗯?有。”
坐在他旁边的女法官说:“那说!”
余示款就说:“是放牛不是放羊。”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法官说:“除这个呢?”
余示款说:“那没啦!”
法官说:“还有什么想交代?”
本来,不害怕。本来,他不想说。不曾想那些刚被引来的回忆逐渐锁定了他最不想记得的一个事情。
余示款说:“二十年前吧,我出逃的下午,路过马州开宣判大会的那个主席台。正想快快从那走过,我爷爷叫住了我。我就说,爷爷我去办点事。我爷爷有些老糊涂,他跟着我说,他也是来办点事。那是个空场,主席台外还有个小卖部。我想我爷爷来办的事,肯定是来赊槽子糕。他爱吃槽子糕,虽然吃起槽子糕来,他没牙的嘴里总是噗噗空响。我和爷爷一同走在了路上。他走几步就要喘一会儿,魂儿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了一样。他越来越虚弱了,我爹娘丢下我跑进城里时,他还很强壮,还可以自己挣钱买槽子糕。现在,他越来越虚弱了。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我那时只是觉得在爷爷‘享福去’的路上推了一把而已。他越来越虚弱了,他颤颤巍巍地走在我前面,轻轻一推,就倒了下去,就像被风吹倒了。看着他干瘪的身体铺在了地上,薄得就像一张纸似的,我觉得他享福去了。我们俩相依为命,我一走,他活不了多久。即使不走,他越来越虚弱了,很快就死了。与其说,让他慢慢死,钝刀慢割,不如我轻轻地送他一程。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自从被你们抓来,我想了很多很多……”
法官诧异地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女法官。
女法官就说:“很好,你的认罪态度很好。”
余示款很想死。
“……他栽倒地上时,我凑过去跟他说,过几年去那边找你。你是我爷,我得管你,我现在真得走了,再让我活几年。”
又说:
“很多老人到了爷爷那个年纪,都想死。用他们的话说,死是享福去啦。死了为什么叫享福去啦?这些年,我活腻时总想。不是你们抓我,我真忘了自己,就觉得我是一个皮条客,一个见钱眼开的小人,虽然我不承认我是流氓,但这样的日子的确脏……”
脸部棱角分明的法官又跟努嘴的余示款比划,示意他别说话,等他闭上嘴,他才说:“再宣读一下案件过程,你听着。”
坐在他旁边的女法官就开始宣读:
“嫌疑犯原名马木,现名余示款,受害者叫孙小妹,他们在二十年前处过对象,处着处着,分手了。嫌疑犯兽性大发强奸对方,然后跑进城。你丧心病狂在逃跑的路上杀死了自己的爷爷。情况属实,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
他们在余示款的脖子后也插上了一个木牌。余示款使劲扭头看了看,比记忆中的木牌要高出很多很多。强奸杀人犯余示款在看热闹的人群簇拥中走出法院。小野妹都来了。她们有的还落眼泪了。她们还是知道好歹。他几乎是笑着回头的。
端着枪的军人看他老回头喊:“快走!”
然后,端枪的军人和另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端着枪的军人,把他架上了那辆军绿色的卡车。卡车上站了“破坏国家财产犯唐子成”、“抢劫犯马新子”两个人。车上就有了三个端着枪的军人。余示款走上前,站在他们身边,跟他们点头示意。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余示款也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天,天空的太阳好大。
余示款终年三十八岁,他如愿以偿地死了。唯一的不足是,死的地方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军绿色的卡车启动不久,余示款就觉得不对劲。石榴河在东面,而卡车往西驶去。他想说话来着,话到嘴边还是没说成。因为,他身边的“抢劫犯马新子”忽然哭了,就像个女人似的哭。
他身后端着枪的军人就用枪托顶了他一下,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就这么想。你试试!”
“抢劫犯马新子”就像个女人似的,还是哭。
他身后端着枪的军人就用枪托顶了他一下,又说:“你使劲想,再试试!”
余示款怕人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男人哭。男人哭和女人哭是有区别的。男人哭是没了话还想说。余示款不想说,也不想哭。军绿色的卡车把他们带向一个破旧的工厂。哭声也跟着他们到了破旧的工厂。下车时,周围空空荡荡,没有一圈人。余示款抬头往远处看了看,远处是一片高耸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就是说,他的死不会被人看见,他的死会比孙小军的死更不值一提。
所以,在被端着枪的军人拿枪口顶住他后脑勺,准备一枪毙了他的那个瞬间,余示款甚至想过翻案。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想,还是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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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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