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 | 人面桃花都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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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同名同姓的人。
按照上帝的律法(骰子),他们是一男一女。
他们中的一个正不惑有余;另一个恰桃李之年。一个是教授,谈不上名满天下,也算见惯世间繁华与琐屑无聊;一个是学子,初入校门,眼里有憧憬与对自我的期许。一个在江南富庶地长大,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纸墨气息幼时已熏入骨头,一双手温润如玉;一个来自边疆苦寒处,在困窘与缺衣少食中长大,手脚犹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众多皲裂。一个是谦谦君子,号称男神,圈粉无数;一个是眉眼未开的少女,貌不惊人,羞涩孤僻。一个刚遭遇一场车祸,不良于行;另一个刚敲响校勤工俭学办公室的门,怯生生地站在一片金色阳光里,希望能谋得一份兼职——那是她最美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们曾见过,像山上的树见过疲惫的旅人。
女学生在大教室里听过男教授的几堂公共课。几百人教室座无虚席。大部分是女生,很难区分她们是来听男教授的课,还是看男教授的颜。有女生在知乎匿名求助,说自己看老师讲课的样子看入迷了,根本听不见老师说了什么,脑子里都是“陌上人如玉,老师世无双”之类的。
男教授有好听的男中音,浑厚圆润。当他开口说话,最平淡无奇的句子也若旭日破晓。他认真讲,学生们认真看,也有认真听的。可真正能听懂他的,从来没有一个。
“我只是在认真地敷衍”。
“我讲的东西只是一些杨柳飞絮。看上去很美,吸入口鼻是要引发呼吸道疾病。可我只能给你们讲这些。我没有权力讲种子的生长史、苦难史……不是没有权力,是我的懦弱。”
当他口若悬河的时候,这些句子偶尔会在他脑子里砰地一声响,让他的血液停止流动——也让他“在这个神秘停顿的瞬间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女生这般描述他那时刻发生的肢体僵便)。
所以,当这个奇异的时刻再次降临,当那个与他同名同姓的女学生,突然用一个响亮的喷嚏,打断这段静默,他的嘴下意识地说道:“这是深入鼻腔的痒感不能自主地喷发释放。”
课堂里出现笑声,气泡一样。
女学生把头深深地埋在桌椅间。她的脸烫得能煮熟一颗鸡蛋。她知道自己的脸烫得能煮熟一颗鸡蛋。更令她羞愧的是,痒感还在持续。她情不自禁地又打出第二个喷嚏。因为拼命压抑,声音更显得古怪。大家哄笑起来。这是一个富有喜剧色彩的,短暂而又混乱的时刻。
幸好,下课铃声及时响起。
背着书包的同学从她的座位两侧涌过,有如潮水。这让她晕眩。她抓住桌沿的指节发了白。她觉得身下的椅子随时可能被水流冲垮。她对自己的鼻子说:“你有本事再打第三个,我就把你割下来。”她还是打出第三个喷嚏。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
男教授踱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张手帕纸,是心相印手帕纸,松软白净。他对她抱以温和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这没关系。
世界静止下来。
女学生用手帕纸一点一点擦掉腮边泪水,又把手帕纸折叠好,折成一只鸟,放在桌子上静静地看了半晌。她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心灵深处”生长。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藏在身体里面的“心灵深处”。好像很小,比针尖还小;又似乎很大,能把整个肉身罩住。这个史无前例的事件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痒,不再困扰她了。
她满脑子都是“我是怎么了?”
她忽然发力,推开桌椅。她对自己说,“我是哪吒,妖魔鬼怪我不怕。”她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连环画。神听见她对自己说的话,从云层深处投下一束光线,给她穿上一层淡金色的盔甲,还给她脚下装上两个风火轮。“我是哪吒,”女学生匆匆往食堂奔去,嘴里继续哼着:“鬼怪妖魔我不怕,呼呼呼呼刷刷刷刷。”女学生不知道的是,当她端着食物坐下来的时候,一辆倒霉的渣土车撞倒男教授,不早一秒不晚一秒——如果她不打那几个喷嚏,男教授一般还要在下课铃响后再讲上十分钟,又或者说他当时不走到她的课桌前递上这张手帕纸,他也不会被车撞倒。
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现在男教授能允许自己一个人待在那个堆满书与笔记本的房间里,坐在轮椅上心满意足地待着,谁也不见——事实上随着时间流逝,也没有多少人来见他,包括他前妻与在海外负笈求学的儿子。那些花枝般的女学生们,短暂地惋惜后,很快就把昔日的男神抛于脑后。
生命的火焰本该如此慢慢熄灭,最后不留下一丝痕迹。
这才是一个人把自身尽数归还世界的正确方式。
一个秋风沉醉的夜晚,男教授拉开幽闭多日的窗帘,让月光泼亮房间。
这让他热泪盈眶。
他开始整理多年积攒下的文章。其数量之多让他也为之咋舌不已。小部分是发表过的。大部分是匆匆写完即被束之高阁。还有更多的断简残章就直接写在书的字里行间。男教授不断地想起撰写它们的诸多片刻,有些是美好的花瓣,有些是痛苦的如被宰杀的鸡鸭,有些是一块内有食肉动物利齿的琥珀。
“我这一生没有虚度。”坐在轮椅上的男教授,费力地在纸张间搬动自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需要一个助手。只有一个足够心灵手巧的助手,才能短时间内整理好它们,让他得以完整地浏览自己的过往所有。这样他在销毁它们之前,就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他拨打了校勤工俭学办公室的电话,提出申请。
一个清瘦男生冒雨送来相关资料。
他的手指在她的资料页停留下来。他们有一个同样的名字,朱白。
“就她吧。”
女学生来到男教授家里。
为便于称呼,他叫她小朱;她叫他朱老师。她希望他能一眼认出她就是当日那个连打三个喷嚏的女生。他显然是忘掉了。他希望她叫他老朱。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他觉得自己是不配这个称呼的,不配待在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况且老与小是一种极富有生命美学的奇妙对称。他说过几次,她总是改不了。他佯作生气发怒,她的眼里一下子就溢满泪水。
“女性果然都是泪水做的。”他只好由她去了。
朱老师也无非是一个人称代词。
他安慰自己。看着埋首于书案前奋笔抄写的小朱,心神恍惚。小朱与前妻的容貌并无相似处,一个是丹凤眼,一个是杏仁眼;一个是瓜子脸,一个是圆脸;一个有希腊女神般的完美鼻梁,一个是蒜头鼻……她们显然是不一样的,尽管前妻与她一般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纯洁无暇,通体发光。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是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他望着她光洁的额头,差点脱口而出。
不管她有什么样的回答,他都不会诧异。他与前妻就这个问题有过从深夜持续至黎明的辩论,最后他不得不用自己的嘴堵住前妻的唇。
他还记得那唇上曾有怎样的甜。甜是会让人上瘾的。太多的甜也是会让人心力衰竭的。他叹口气,他想喝一口不加糖的咖啡,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重新咽了下去。
埋头抄写的小朱没理他。她的心神全部沉浸于他的文字里。这是一个多么广袤动人的奇异世界啊!极北处,有高耸入云连绵不绝壮阔辽丽的雪山。不是所有的雪都有着一个同样的发音。刚飘落的雪,最是松软,叫ATN。苔藓上积的雪,叫AWE。挂在树梢上的雪叫AYI。最神奇的是山之巅的雪,叫APYU,据说把它煮水喝下,就可看得到灵魂在体内的样子。
极东处,是海。海尽头是一扇门。不知道这门是由什么材料构成。原本墨绿色的海水在涌入门后化成了一道道五彩光线。把门推开的旅人,能踩着这些光线编织而成的桥,抵达宇宙中的任何一颗星辰。
极西处有沙漠。只有对统治这片沙漠的神(它没有名字与任何形象可言,又确实存在)有着最坚定信仰的幸运儿,才有可能在某个月圆之时成为这片沙漠中的一粒砂,并随着沙丘的流动,来到世界的中央。
“极南处呢……”
小朱搁下笔,怔怔地望向老朱。这个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在提问。她有点慌,害臊,又赶紧想低下头,却发现这一下已扭伤脖颈。
疼。
他凝视着小朱白天鹅似的修长脖颈。这是她与前妻的第二个共同点。他叫她别再乱扭动,以免造成二次伤害,又从枕头下方找出一副膏药。
膏药是前妻遗下的。是他买给前妻治腰肌拉伤的。这么多年,已失去药效。小朱还是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眉蹙着,嘴半张着,唇湿漉漉的,声音带出一点哭腔,“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还是去医务室吧。”他提议。不无歉意地拍动身下的轮椅。
他瞥了一眼窗外。外面,大风大雨。
“衣橱抽屉里有瓶红花油,你拿过来,我替你揉揉。”
他也这样替前妻揉过。不同的是,前妻的肩似削成、滑若凝脂,像一首宋词。小朱的双肩略有高低,右肩上还有老茧,顶多能让人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也不对,还有“锄禾日当午,清明上河图”。一个污段子在他脑子里咕噜响了一下。他苦笑起来,苦笑也是笑,久违的笑。他的手指在小朱脖子上找到痛点。
她跳了起来。
基本上是她说,他听。
她说肩膀上的老茧是挑担子磨出来的。
“要挑谷去镇上卖,才有学费。要走十里路,沟沟坎坎,磕磕绊绊。”
“十里路上尽是桃花。现在想想,真是太美了。美得妖孽。当时不觉得,就觉得那些桃子不好吃。”
“我家住在桃花深处。我爸就在桃花林里打我妈。像打一条狗。用碗砸,扁担抽,烧火钎子捅。我妈的门牙被打掉,我爸还抓着我妈的头发往石头上撞。桃花黏满我妈血糊糊的脸。我躲在柴堆后,不敢哭出声,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挨打,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心里祈祷能有一个桃花神出来一巴掌把我爸打死。”
“我好想念好书,以后找份好工作,让我妈再不挨我爸打了。”
“我妈说她迟早会被我爸打死的。”
“我知道这是家暴。我知道咱们国家有一部《妇女权益保障法》。我去镇里找过妇女主任。我爸回来后就直接跳到床上踩我妈的脸,床塌了,还接着踩,还用力踢。我妈被他踢得嘭嘭响。我从镇里喊来警察。警察把我爸捉去了,关了三天,再放回来,我爸就躺床上不能做事了。这是为民除害,我都想给派出所送一面锦旗,可我妈说是我害死了我爸。我不服气,与她吵。我妈拿笤帚打我,就像我爸当初打她一样。”
“我明白我妈心里苦。站着一动不动让她打。我妈不打了,拼命哭。我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我知道我妈在担心什么。我对躺床上不能动弹的我爸吐了一口唾沫,就回县中了。那时我在念高二。我对班主任说,我不再寄宿,去住亲戚家。我问同学借了点钱,买了口红,还有一条超短裙,沿街去问街面上的服装店要不要兼职卖衣服的。”
“白天我努力学习,晚上我努力赚钱。我挣出了生活费,挣出了学费,还挣出了考上大学后的路费。老师,我是不是很厉害?”
“老师,我骗了你。我没这个本事赚这么多的钱。钱是班主任给的。他很喜欢我。说我一定能考上985。他是对的。我考上了,可我现在都有点想不起他的样子。老师,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我心里很难过。这种难过又让我有点欢喜。”
“老师,我刚才还骗了你。其实我爸不是从派出所回来后才瘫床上的,是我在他喝的粥里下了杀虫剂。我觉得我爸是知道粥里有农药的,味道都那么大,可他还是端着碗呼噜一下喝掉了。我爸鼻子里流出血。我妈慌得去找医生。可我爸不让,说这样死掉了也挺好的。我爸如果真这样死掉了确实也蛮好的。可他偏不死,偏要瘫床上,把我妈累惨了。”
屋内有少女嘤嘤的哭泣声。
现在她的脖子已经不那么疼痛。
男人为自己的推拿手法不无自豪。他在一片红花油的气味中依稀嗅到少女头上发丝的清香。他大致明白少女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挠挠鼻子,想起少女打过的那几个喷嚏,想起“痒”,想起他多年前对前妻说过的一段话——
“我说的话,甚至让我吃惊。不是因为对话术娴熟至极的本能运用,也不是因为这些话里面包含多少知识与诚意,而是这些话在飞出口腔(这个奇妙又湿润的空间),碰触嘴唇时所带来的那种骚痒感——越痒越想去蹭,口腔生产的句子就越多。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纯粹就是蹭痒而已。
“偶尔,这种类似于动物发情的行为,也能帮助自己发现另外一个过去全然未曾意识到的自己。飞出口腔的词语越多(尽管它们毫无意义,犹如一团团蚊蠓——哪怕有人声称自己确确实实在这群蚊蠓中看见上帝的面孔),身体深处的某种毒素好像也就随之排遣出去了,内心开始稳定,变得清澈。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摇晃不定的,就在‘内心深处’慢慢地显示出它们本该有的面貌。
“当然,也许这与内心毫无关系。蹭痒就是为了某种生理性的满足,既单纯,又美好,类似情人纤细的手指在嘴唇上滑动时所带来的欢愉。”
世界一片寂静,潮水反复响起。
天空的蓝,在远方,轻轻拍打了一下地球。
光影不再晃动,
在这山冈上。我是这世上所有的山冈。
鸟的羽毛掠过脸颊,
我想起曾经的,与即将逝去的遗忘,
一种微微的痒。
几个句子像一连串的气泡,从他喉咙里涌出。他有点晕眩,突然意识到,他的手与少女的手不知何时已抓在一起。少女纤细而又粗糙的手指。
他俩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
少女的身子是僵硬的。
他的身子在一点点地变僵硬。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不像泪滴,倒像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洞。风闯进屋,把桌上一本书翻开几页,又把书中夹着的一页便笺扔到被褥上。
月光照着这页便笺。便笺上的字迹像要在月光中浮起。这令他有点恼火。他想用脚尖踢开这些字。等大脑下达命令后,他才想起自己的双脚已经不听大脑指挥。他笑起来。不是苦笑。如释重负地笑。便笺上的字是他在前妻离开中国的那个夜晚写的。
他能背得出。
妻子喜欢通过沉默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丈夫不懂得察言观色。准确说,这个性格鲁莽的男人没有这种审美能力。他对此心知肚明。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他就挥动拳头,把妻子打得开口求饶为止。
有一天,妻子下定决心,发誓:哪怕丈夫把自己打死,也不开口求饶。
当丈夫再一次挥舞拳头的时候,妻子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她完全没有必要,把内心的情感浪费在眼前这个咆哮着的愚蠢生物上,哪怕是一微克。这是对自身的轻蔑,是对自己的犯罪。
妻子想明白了这点,转身就离开了家,丢下了那个可怜又可笑的,正在徒劳地与自己的无能进行搏斗的男人。
“我是个无能的男人啊,既鲁莽,又懦弱。”
当女孩柔嫩的脸颊朝男人慢慢倾斜,他松开握着女孩的手,咳嗽一声,挺直胸膛,“想不想听老师给你专门讲一个故事?”
他的男中音真好听。女孩像是在如旭日破晓时看见了万千云霞。
他说的故事里也有两个人。
一个是精神濒于崩溃的男教授,另外一个是从外地考入这所著名大学的女学生。教授遭遇车祸后卧床不起。勤工俭学的女学生兼职去照顾教授。手脚麻利的她一边收拾着房子,一边给教授讲述自己老家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
她讲了许多个天真而又烂漫的故事。男教授始终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偶尔用一些最简单的肢体动作,来表达一下自己的需要。
女学生对男教授各种照顾,渐渐发现不对了。她觉得自己在男教授眼里面看见了傲慢与冷漠,看见了嘲讽与不屑。她被这种眼神激怒,感觉到自己被羞辱。她开始折磨男教授,期待他对自己的言行给点反应,轮椅上的男教授依然一言不发。
有一天,失去理智的女学生,把男教授从阳台上愤怒地推下去了——在推下阳台的一刻,女学生恍恍惚惚听到男教授说的三个字:“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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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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