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水上 | 江南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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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鹤晚年金盆洗手以后经常沉浸在职业生涯的回忆中。这一天傍晚的时候,他看罢了鸦归,在书房里焚了一炷香静坐。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近十年来他已经倦于江湖,有道上朋友过访,他都是打发儿子叶小鹤应酬,他吩咐说:“就说我身体不好,人你替我挡了吧!如果有犯事的要跑路,你按往常的惯例给他们拿点,都一样。也不要厚了谁薄了谁,大家在江湖上行走,都不容易,互相照应着也是应当的。”
他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这时他感到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好像正准备往他怀里爬。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小孙子叶生之。他说:“哎!别动,爷爷打坐呢。”“爷爷你给我讲故事。”“好——好——讲什么故事呢?”“讲你以前怎么做贼的故事。”“去——怎么跟大人说话呢。”“那爷爷你就讲你过去怎么行侠仗义的事情。”“哦——这才像话嘛。你别动让爷爷想想——行侠仗义——啊!你下来帮爷爷把茶碗拿过来。”
叶生之从叶一鹤的膝头下来,然后把茶碗端了过来。叶一鹤说:“慢慢走!别洒了。”叶一鹤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然后捋了捋胡子。他说:“爷爷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喜欢拿人家的东西,我跟你老太太,也就是我妈去赶集。遇到卖鸡蛋的我就拿人家的鸡蛋,遇到卖肉的我就拿人家的肉。”“给钱吗?”“给钱叫什么拿。”“哦,那是不是叫偷。”“咳咳,也可以这样理解。有一天我拿了别人几十个鸡蛋正准备走……”“那你是怎么拿的?”“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还要不要听了?”叶生之连忙把手捂在嘴上摇头。叶一鹤接着说:
“这时我感到有一双铁钳似的手捏着我的胳膊。这个人低声地说,‘跟我走。’我不敢动,就喊我妈说:‘妈——我到北街那边逛逛。回头你到麦香园酱坊店门口等我就行了。’我妈说你去吧,我还要买点辣椒苗。别玩得太晚。我答了一声:‘嗷!’我站起身,看到捏着我胳膊的人是一个留着狗油胡子的老头。他笑眯眯地说,‘你跟我走,别想着跑,你别看我老,你跑不过我,要不你试试。’我看他一眼,他的裤脚管扎着青布带子,脚上一双牛皮梁布鞋。上面蒙了一层灰。两只脚像鸡爪子一样定在地上。
“他就这样拖着我的胳膊往小司马巷走。这条巷子是城里人家交易粪便的地方。乡下来买粪的人都聚在这里。他们把粪桶放在身前,然后抱着扁担靠在人家的墙角等主顾。城里人家里茅坑满了,就到这里来找他们,说定多少钱一桶,就带着人回家去挑。乡下人怕城里人耍鬼。耍鬼的办法多了,比如兑水,在里面掺土。挑粪之前还要拿棍子在粪池里搅一通,他们搅粪的棍子就叫‘搅屎棍’。
“做成老主顾以后他们就估摸着日子上门。谁家的粪池满了都是心里有数。到了秋天乡下人还要给城里提供粪的人家送来自家菜园的萝卜和箭杆白菜。箭杆白菜你现在没有见过,就是头上有几片叶子,杆子像箭杆一样的白菜。这种菜就叫‘粪菜’。这个巷子因为味道比较重,一般城里的人都不爱从这里走。
“这个老头把我带到巷子里,他松了手,抱着胳膊问我,‘说说怎么办吧!’我嗫嚅道:‘我把鸡蛋都给你。’他听了哈哈大笑。他说:‘我不要你的鸡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看你是个人才,不能老停留在偷针的这个程度。我盯着你好几个集了,不是偷人家香菇就是拿人家芹菜,你这样把时间都耽误了。两条路给你选,一条是我把你送给那个买鸡蛋的,让他狠打你一顿,吃个教训以后本本分分做人。另一条你做我徒弟,我传你手艺,一辈子吃用不尽。’我问他:‘那让官府逮住了怎么办?’他一瞪眼,像一道刀光闪过,‘怎么办?凉拌。人活百年也是个死,是吃香喝辣的死,还是吃糠咽菜的死,你自己合计,我不逼你。’
“我一边想一边用脚在地上搓,想了有一刻钟时间后,我给他跪下,然后抱拳过头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他受了三个头以后说:‘我像你这个年纪都开始偷金店了,唉!可惜了。没有遇到明师啊,把孩子耽误了。城里最大的金店是哪一家。’我数着手指头说:‘张永泰、老裕记、万同德......张永泰最大。’‘那就他家了。’‘师傅什么时候动手?’‘捡日子不如撞日子,就今天吧!’‘今天?’‘怎么,怕了吗?为师教给你第一条,做事情最怕拖延症,天下多少本来能成大事的人都被这三个字给耽误了。做事情不要左顾右盼,想定了就去干。好多人都是夜里想了千条路,明天早晨磨豆腐。人一辈子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一个人不做事情他自然不会遇到事情,不遇到事情怎么得到历练呢?能力是在历练中逐步提升起来的。’‘好,那就今天。’
“我跟着师傅来到张永泰的门口,那里车水马龙热闹极了。有坐轿子的有抬轿子的,也有赶着驴车的。有个卖包子的嘴张得都能看见喉咙里的小舌头,他喊:‘好大的包子出笼了——热乎的——一文钱三个。’我问师傅怎么干,他不紧不慢地点着一袋烟,然后说:‘你自己想办法,用你的眼睛观察,干咱们这一行,没偷之前先想挨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你不能光看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你先想着得手后怎么撤退,没得手怎么办。做咱们这一行要胆欲大而心欲细,智欲圆而行欲方,切记!切记!我先给你提供两个线索,剩下的你自己想。你看到金店的隔壁是干什么的?’‘裕仁堂中药店啊。’‘那他们家什么药最有名?’‘膏药啊,专治无名肿毒。有次我腿上害疮我妈还给我买过,别提多粘了,撕膏药的时候疼得我浑身直抖。’‘你就从这个粘字上多想想,我等你一袋烟的功夫。’
“师傅叭嗒叭嗒垂着眼皮子抽烟。我想了一会儿说:‘有了!师傅你给我二十文钱。’师傅脸上露出笑意,他从荷包里摸了二十文钱递给我。我问师傅说:‘等会我被人抓住的时候你会去救我吗?’师傅说一切有我,我在这边等你。
“我先到裕仁堂买了两张膏药,我问伙计:‘是今天新做的吗?’伙计正用扦子摊,他说怎不是新做的,回家拿灯烤软和贴上就行了,过四五天一换。我说:‘那行嘞。’我出来后又来到张永泰。张永泰那天人不多,三个伙计正在一边聊天。打金师傅正就着一盏油灯做首饰。老板抱着水烟筒咕噜咕噜吸着。我进去以后装成一瘸一拐的。我说:‘老板行行好,能借你们家灯烤一下膏药吗?镰疮腿疼死了!’老板抬眼看了一下说:‘哎,马师傅你现在灯上有空吗,给这个小孩子烘下膏药。’
“打金师傅看我一眼说:‘那你来烘吧!’我看看他桌子上摆着四个绞丝的金手镯和六七个点翠的戒指。我一边烤膏药一边耸动鼻子说:‘裕仁堂的膏药就是好啊!多香啊,这里面得放多少麝香啊。真香!香死人!’那个打金师傅耸了耸鼻子说:‘是香嗷!’‘师傅你闻闻。’他低下头闻,我顺手往前一送,膏药就贴到他脸上,把眼睛糊住了。我伸手一掳把桌子上的东西抓在手中就往外走。我一边走一边喊:‘不得了!有人打劫金铺了!掉一地金子了!’我往地上扔了几个戒指,然后一指说:‘你看!你看!’街上的人一窝蜂进去抢金戒指。
“我转身就走,来到师傅面前。我说:‘得手了!’师傅说:‘走吧!’他拿出一副墨镜戴上,把手搭在我肩上说:‘你在前面走,不要快。’我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念叨:‘张铁嘴算命啦!枯木逢春遇良朋,运败时衰遇佳丽,男命若遇桃花运,通盘求谋妄劳神啊!张铁嘴算命不灵不要钱啦!’这是我跟师傅干的师徒组合的第一桩买卖,全须全尾的。
“事后我把几个绞丝镯子双手托给师傅,我说一共掳了三个镯子七个戒指。七个戒指都让我周济天下穷人了,现在这三个我孝敬给师傅。师傅一伸手从我后裤腰上摸出一个镯子说:‘今天的最后一课,做人要正派。两个人在一起做事,首先是坦诚。藏着掖着做不大事,下回再遇到这种事情窝心脚窝出你肠子来。可记住了!’我点头说:‘师傅教训得是,徒儿谨记。’
“我跟师傅慢慢往山上走,远远地看见山下城镇的青瓦,不免有点伤心。师傅说一个人想有点出息一定要离开家乡,他指着道边的花草说,‘家乡对一个没有发达的人来说花花草草都是刺。’”
叶一鹤说完在他孙子头上敲了一记,他说:“我今天说的你可记得了?”他的孙子摸摸脑袋说:“记住了,爷爷你再说一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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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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