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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章是个艺术家,穿着很大块布料做的衣服,拖到脚后跟,头发留得很长,一圈圈地垂下来,好像卷笔刀里残留的木屑。不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也认得他,热情打招呼,要求合影留念。合影的时候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就像在一块黑布上按了颗人头。因为是艺术家,事情就有了回旋的余地,所有古怪的行为都化为旁人的一句“艺术家就是这个样子的”。若是他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反倒显得业余,搞不了艺术了,好比医生上诊没穿白大褂,病人就要有所担忧。
鲁迅路已经用石砖铺好了,旁边还种了两排银杏树,但是它们生了脱发病,不到秋天树叶就掉光了。施章就住在路尽头的教职工宿舍,宿舍比外面的连锁酒店大不了多少,进去就能闻到一股艺术家的味道,那是颜料味和石膏味混在一起,兴许还有些蟑螂屎的味道,总之是尽可能的乱,像刚结束一场派对,只有床还算整洁。到了晚上,他就躺在那张床上,蟑螂和蜘蛛在嘴巴与鼻孔间来回穿梭,有一次,它们想去施章的脑袋里看看,施章不乐意了,“脑袋瓜子动不得!”他指的实际上是灵感,据说那是艺术家唯一值钱的东西。
“世界是雕塑的,”施章对学生们说道,“每个人都是雕塑,同时也是雕塑师。”他不停地重复这样的话,没人知道背后的含义是什么。美术教室很宽敞,窗子非常大,外面透进来涂抹颜料的阳光,教室里到处飘荡着石膏粉,好像可以抓在手里,有人称之为“白色沙尘暴”。学生抱着能见到女人裸体的期望来学美术,但是他们至今没有见到,只有正方体,立体的六芒星,或者大卫的头。有调皮的学生问:“什么时候能刻裸体的女人啊?”台下响起一阵掌声,施章说:“没有人愿意脱衣服。”这个时候掌声就变成了嘘声。
施章正在观察着苏婉的反应,浓雾之中,她在玩弄一堆石膏粉,手指染得雪白,一双大眼睛正从里往外地看着他,他没法视而不见。只要苏婉在教室里,这就是他们两人的世界,其余人都是随机产生的摆设,无论他怎样走动,到哪个学生的作品前指指点点,或是拿石雕锤凿上几下,都是不露声色的掩饰。他看着别的地方,分辨的却是苏婉在余光中的轮廓。他始终在感受着她,好比寒冬中与一团烈火维持住温暖的距离。
施章在一次世界雕塑大赛中得了第一名,被聘请到S城大学当美术老师。雕塑大赛上有很多优秀作品,比如人身马面的裸体男人,长着翅膀的蛇,还有让女人看一眼就能性高潮的生殖器。要不是施章雕刻出了一团火焰,冠军就是男性生殖器的了,这会成为一种隐喻,并且让女评委们尴尬不已。不过施章的作品仍旧存在争议。我们知道,火是非物质的,没有实体,所以施章不可能雕刻出一团火来,但是他确实刻出了一团火。评委主席上去触碰了一下施章的作品,食指被烧成了水。他把冠军给了施章,因为这是雕塑界的一大突破。可惜的是他的食指已经被烧坏,颁奖时没法比划出一个“第一”来,所以只能竖起中指。
作为美术学院的外聘教师,工资少得可怜,不过他慢慢学会了满足,这年头搞艺术还能赚钱,本身就是一件幸事。何况他可以把石膏雕刻成面包,解决吃饭的问题,如果想沾荤腥,就雕刻成小笼包,兴许能碰上肉馅的。当然他还能雕刻出鸡、鱼、龙虾,不过雕刻它们太费时,一天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解决一日三餐上,就没有时间去搞艺术了。而且在S城,搞艺术是不被支持的,所以石膏要比面包和小笼包贵得多。
艺术家除了搞艺术以外,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一旦能够活下去,他们又开始琢磨如何搞艺术了。直到他们有一天不想搞艺术了,或者不想活下去了,这事才算结束。后来施章终于想出个办法,他雕出了一个小屋子,在上面刻字“猫舍”,放在学校的草丛里。猫不认字,不知道那是给它的屋子,但是学生们知道,于是在屋子旁边放了许多猫粮,施章就把这些猫粮拿回去。吃多了猫粮,他的相貌开始向猫发展,好在他是个雕塑师,立刻又把自己雕刻得人模人样。
“苏婉,你留一下。”下课后,施章叫住了她。
“有什么问题?”
“我看了下,上学期你的成绩很差,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哦,这没关系,我不是美术学院的,我只是来旁听的。”
“如果你是来旁听的,你的名字怎么会在我的名单上。”施章指着名单给她看。
“这可以解释……”
“你需要一些辅导,不用意外,这就像……”
“像什么?”
“食堂打饭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到的,那么剩下的菜就全是你的了,排在后面的人总是有些特殊照顾。”
“我想学的东西,学了一学期也没学到。”
“来我的宿舍吧。”施章给了她一张纸条,他的举动已经非常明显了,可仍旧试图表现出师生间的本分来。
夜幕已经降临,施章回到住所。他的宿舍在整个宿舍楼的最东面,而且坐南朝北,晒不到阳光,阴暗湿冷,墙壁上爬满露水。施章在黑暗里雕刻,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奇迹只能在黑暗里发生。墙上的钟很久没有上发条,走走停停,毫不愧疚。施章在雕刻鸽子,这些鸽子在月光下诞生,天亮就飞走了。它们会栖息在S城的公园,施章有空的时候就去喂自己雕刻的鸽子。他知道哪些是自己的鸽子,它们比平常的鸽子要小一号,他没有奢侈的余地来挥霍那么多石膏,除非是他想喝鸽子汤了。
除了鸽子以外,施章还雕刻一些作品去参加比赛。如果参加的雕塑大赛都能获奖,那么他的收入就很可观了。不幸的是他已经在很多大赛的黑名单上,因为他总能把自己的雕塑变成活物,这无疑是在作弊,只是专家们暂时无法拿出证据。甚至有传闻他其实是个魔术师,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这事伤透了他的心。后来他干脆上街头表演魔术,把雕塑变成活物的把戏,想赚一些外快。不过没等他雕出东西来,观众已经走光了,加上他只会这么一招,大家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圈内人士知道后又笑话他浮躁,沉不住气,不配搞艺术。
在一片寂静中,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施章睁开眼睛,起身去开门。苏婉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她重新化了妆,换上了翻毛的夹克,看上去很轻便。房门关上后,她立刻捂住了鼻子,使劲挥手,“什么味道?”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施章打开灯,他第一次注意到屋内的陈设,到处都是雕塑和艺术品,好像一个帝王墓穴。桌上放着一个水壶,还有一些没有雕刻完的食物,颜料盘里是茶水,杯子里盛着颜料。冰箱门打开着,里面塞着一台电视机,都是学校配给他的,只是占空间的垃圾。整个房间就像一幅毕加索的画,荒谬,抽象,不合逻辑。
“简直是个博物馆仓库。”苏婉这样形容道。
施章把雕刻刀塞进她的手里:“我们开始吧。”
“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什么奇迹,世界是雕塑的。”
“就拿这只没刻完的鸽子,给我表演一遍吧。”
房间里没有坐的椅子,苏婉只好坐在雕塑上,大卫的头坐得有点硌,施章从床下拿出了一个达芬奇的头像雕塑,“这个是秃头,坐着舒服。”
施章闭上眼睛,把刀架在鸽子身上,开始全神贯注地雕刻。他凑近那只鸽子,好像在闻它身上的味道,刀在手指间不停地转动,发出细碎的声音,手臂有节奏地挥舞着,仿佛在鸽子身上指挥着一曲乐章。苏婉在那个晚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迹,石膏在施章的刻刀下唤起了灵性,一个鲜活的生命从内向外流露出来,扑腾着翅膀,抖去所有的石膏粉末。
“完美的作品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施章说,“只有带有瑕疵的雕塑才会变成艺术品,只能给人欣赏。”苏婉接过鸽子,把玩了几下。“真像个魔术师,”苏婉惊叹道,“变出了一只鸽子!”鸽子从窗户里飞出去,在夜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朝一个方向飞走了。
“你有没有尝试过,雕刻出一个活人?”苏婉凝视着夜空,喃喃问道。
“要有模型,不然什么也刻不出来。”施章见苏婉一脸疑惑,又解释道:“身体,纯粹的身体,所有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老师,你多大年纪了?”
“36。”他细声回道,用一种近乎娇羞的语调。
苏婉摸着他嶙峋的脸,深情说道:“你真可怜,没有人喜欢你。”
她脱掉鞋子,躺到床上,用手托着脑袋,弯曲着细长的双腿,黑色丝袜下包裹的东西已经显而易见。“房间里乱得一塌糊涂,床上却故意弄得如此整洁,这就是你们艺术家骗人上床的把戏?”
“这里又多了一件完美的作品。”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请记住我今晚的样子。”苏婉说这话时已经一丝不挂了。
施章在一段时间里失去了艺术家的头衔,学校里的人见到他,都窃窃私语道:“这是搞师生恋的那个家伙!”不论什么样的人,搞了师生恋,总是要被周围人拿出来谈一谈的。不过施章的反应古怪,他兀自傻笑,朝那些人大喊:“你觉得怎么样?”简直像在炫耀,这时旁人又记起他是一个艺术家了。
施章在公园里喂他的鸽子,是那天晚上给苏婉雕刻的那只鸽子,他把它捧在手里,用指尖抚摸着它,亲吻它,他的举止疯狂,不停地颤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教堂的钟声刚敲了五下。这时苏婉开始上她一天中的最后一节课,他脑海里全是苏婉的身影,像藏着一个清新脱俗的少女的灵魂。施章点起了一根烟,由于生活拮据,他把烟给戒了,现在又抽了起来,他看着一团团青烟在空气中缭绕,仿佛又把他置身于白色沙尘暴的美术教室之中。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那天的美术课下课以后,苏婉把他的情书放在书包里,故意露出了一个角,等待她带有恋女情结的父亲发现这件事,任他将情书带去学校找老师兴师问罪。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他就能在公园待到教堂的钟敲六下的时候,这样他从公园回去时正好能遇上刚下课的苏婉,他们能在食堂里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不用再把冷掉的鸡蛋塞进汤里。现在他正站在校长办公室,所有的安排全部乱了套。
“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校长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年前就是这个男人给了他外聘教师的工作,每次来校长办公室他都塌陷在那张安乐椅上不停地摇晃。
“校长,当老师的假期已经够多了。”
“你不介意再多点,”校长狠狠地盯着他,食指奋力地敲着桌子,“太恶劣了。”
校长扣着那张小纸条,这令施章浑身难受,好像被揪住了后脑勺的头发。他真怕校长用那充满恶臭的嘴巴来朗诵一遍纸条的内容,这样他就会立刻死去。情书是抽屉文学,不该被人见到的。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掺和进第三个人就变得羞耻,如果这个人碰巧还是你的顶头上司,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校规上可没有这么一条。”
“我有修改校规的权利。”
“我想找她的家长谈一谈,您可否帮我联系?”
“她的家长态度非常坚决。”
“总有商量的余地,最好把苏婉也叫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会替我说话。”
“没人会替你说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我知道,”他不停地重复,“请让我和他的家长谈谈,我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谈。”
“够了!”校长从安乐椅上弹起来,“我就是她的父亲,你想谈些什么!”
施章突然意识到,事情正向无可挽回的地步发展。如果他早点发现端倪,想到校长也是姓苏的,也许不会如此狼狈。现在,他只能恳求校长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已经说过,她的父亲态度非常坚决,你失去这份工作了。”校长又回到他的安乐椅上,继续摇晃。“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求求你,我就这么份工作。”
“我很同情你,我崇尚艺术,现在崇尚艺术的人可不多,所以我聘你来,你却和我的女儿——还是一个学生,谈起了恋爱,这事要在别人的口中讲述出来,我就成为了一个笑话。他们会给我贴上一个可笑的标签,用一些带有隐喻的词语。”
“如果,如果我和你的女儿分手呢?”
“得了吧,你们艺术家总是难以捉摸。找财务把工资结清一下吧,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校长仍旧盯着他,满眼都是愤怒,就像看着掌心中刚拍死的吸食自己血的蚊子一样。他的眼角下长了许多脂肪,毛孔粗大,头发也开始秃了。施章拿走了桌上的小纸条,没有流露出忧愁的迹象,然而在校长的眼中,他还是毫无尊严地离去了。
回到宿舍,他开始忙于临行前的整理。墙壁上的石灰开始脱落,角落里蛛网横斜,空气中灰尘蒙蒙。施章靠墙坐在地上,顺手拿了两个小雕像,玩起了左右手打架的游戏。没有比艺术家更卑微的职业了,他们就像厕所里的抽纸机,存在即合理,不存在也无可惦记。
夜幕降临,月光照亮窗户,石膏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遮住了整个身躯。他在黑影中站了起来,拿起雕刻工具之前,他已经知道这将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他的双手即将创造他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作品。“灵感是冰块,作品是融化后的水。”他的嘴里念念有词。那只时快时慢的钟恢复了正常的节奏,整个黎明在万众瞩目中悄然降临。
拉开窗帘,灰尘四溢,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施章看清了面前那个修长苗条的身影。苏婉赤裸着身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在这破烂的房间里一动不动,脚底下全是石膏的粉末。“我遇上了些麻烦,只有你能帮我。”施章把她放倒在床上,开始亲吻她,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石膏粉末的味道,这是令他着魔的味道。“你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呢?”施章已经露出了他饱满的男性生殖器,“至少对你来说是第一次吧。”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胴体,不像是爱抚,更像是在对待一件完美的作品。当他们四目对视时,施章突然产生了一个吓人的念头,不过若是用艺术的眼光看待,倒也没什么不正常。
苏婉的计划是在父亲偷看她洗澡之后制定的,然而计划永远伴随着意外,艺术家和他创造的“艺术品”跑了,听起来可真不像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终究没有得到自由,父亲却变本加厉,他整日缠绕在她的身边,不准她在外过夜,学校宿舍也不行。每天晚上,他亲自下厨,给她做她最喜欢的糖醋排骨,白糖越放越多,已经吃不出甜味。但是她不能和父亲沟通,一句话也不能多说。她无法在床上安稳睡觉,以免说出一些可怕的梦话,而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她。他甚至亲吻她的脖颈,苏婉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是他依旧嬉笑逢迎,“晚安,我的宝贝。”他说。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如果和父亲之间还有什么可聊的,那就是谈谈艺术家是多么可恨可恶。“好了,别再想他了,艺术家的眼里只有他的艺术。”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她早已和施章在城市的另一端,过上了没有烦恼的同居生活。而她的父亲再怎么对付女儿也与她无关了,或许有一天,他会感到蹊跷,比如女儿行为诡异,神情木讷,好像一尊雕像。不过那时她早已拥抱新生活,不用再理会心中那些黑暗的阴影。
一个礼拜前的清晨,她兴奋地来到施章的宿舍,等待她的却是漫天飞舞的石膏粉磨,原本整洁的床也皱成一团,墙上的时钟停在了一小时之前。翻遍了整个房屋,只找到当初留给她的那张纸条:
苏婉,这是我之前未曾有过的体验。但是我没有经历过爱情,而且我也不知道,是更爱自己的艺术多一点,还是爱你更多一点。今晚请来找我。施章。
是他发现了吗?苏婉开始慌张,他发现了自己并不爱他,他发现自己只是在利用他超凡脱俗的能力来逃脱父亲的掌控。不,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只是找到了答案。我也不知道,是更爱自己的艺术多一点,还是爱你更多一点。现在他显然找到了答案。
苏婉把纸条狠狠地揉在手心里,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房屋里的沙尘暴将她席卷,仿佛把她带去了曾经的美术教室,施章正在向学生们宣布:“世界是雕塑的。”他专心地盯着她,像是他眼中的一件艺术品。而她已经无法、也没必要在那里重新爱上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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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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