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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昂 2018-05-24

本       文       约       87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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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min

弗吉尼亚·伍尔芙说,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而骚客文艺的“文学周”就是这样一间“房间”,它构建着女性自己的表述方式,从这里看爱情、都市、男人和周遭的世界。而真正的女性主义不仅仅是强调性别,更多的是女性掌握自己的舌头,发出声音。

那天,我正在家里,我的朋友大酱突然骑着一辆油箱破了总是漏油的破摩托来找我,我们已经三十五个小时没见过面了。

“有戏了,公交车。”他看起来异常兴奋,“不要钱!”

“报废的?”

“报废的,但是还能开,我让司机下午帮我开过来,然后他们可以在这里,把所有还能用的零配件拆卸走,壳子留下来。”


大酱是个摇滚乐队的主唱,他们乐队才成立了三个月,但每个月都要改个名,第一个月叫“脑混”,第二月改名“下流的猪”,这个月又更名“碎石与贱人”,目前,“碎石与贱人”乐队的主唱无所事事,因为鼓手在城里一家快递公司打工,贝司手回老家给父母新开的餐馆帮忙,键盘更忙,正在帮村里的一个艺术家刷墙,按面积收费,一平方米八块,他每天晚上带着240块的立邦墙漆味儿回来。

“你是怎么让人家把公交车送给你的?”

“我跟他们说,我们想开个公交车餐馆,需要一个可以放在路边的便宜店面,结果他们把椅子也送给我们了。”

“我们?”

“我们乐队,我把车寄存在你这里吧?过段时间再弄走。”

整个公交车开头是我的主意,我琢磨了好几个月了,只是没有行动,没去找人,也没真的去谈,大酱去找人,而且真的去谈了,他白捡了一辆报废的公交车,大摇大摆地停在我家,打算等他们找到地方了就搬走。

我认识大酱的过程非常有意思,我又要出一本连我自己读了都想吐的书,又要做几场连我自己都不想去寥寥无几的读者也不想来的活动,为了打起精神熬过这段时间,我在微博上征集一个吉他手,陪我在现场唱一首除了我自己谁也不喜欢的歌。出版社对于请个吉他手来活动上弹吉他,最多只能出三百块钱,钱不重要,但这点儿钱谁也请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大酱来应征了,见到大酱的第一分钟,我就很喜欢他,他长着巨大的脑壳,脑壳上头发全部打卷,自来卷,紧紧地贴在脑门上,脑袋以下所有的身体都是细的,细小的腰,细细的腿,我们的年龄相差仅仅十八岁,那年我才三十九,多年轻啊,我们还可以像朋友一样聊天。他带来了弹吉他用的拨片,后来就把这个拨片落下了,我总觉得指甲盖大小的拨片隐藏着一个吉他手灵魂的一小个碎片,这个碎片深夜会悄不吱声地裂开,从裂缝处开始冒烟。

当夜,并没有烟雾从拨片放置的地方冒出,我第二次第三次见到大酱之后,假借所谓的排练,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好朋友得交换一些秘密,你告诉我点秘密吧。”我跟他说。

“好,我跟我妈关系不好,她不要我,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青岛?”

“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吗?”

“不姿道不姿道,不粽要啦。”他故意用台普说。

“六岁之后你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一年,殂夕姿夜,接到过她的一个电话,她就缩,我是妈妈啊大酱,我就问她吼,‘什么妈妈,我不认识你!’”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电话扔给奶奶了。”

那个瞬间,我看到大酱的眼睛里蓄满了液体,意识到不应该再谈这个话题了。

轮到我说我的秘密了。

“有一段时间我同时有三个男朋友。”我说。

“三个?不多啊。”

“我们住在一起。”

“也不奇怪。”但他明显挺了挺腰。

“我们四个人住在一起,但四个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大概只有三个月不到。”

“你轮着跟他们睡觉吗?”

“我们只有一张床,睡在一起,盖两个被子,两个人盖一个,但是到半夜就不好说了。”

“你妈!”

“每天起床后精疲力竭的,真是纵欲过度。”

“巫昂,有时候我搞不清楚你说的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你看着我眼睛,这次说的一定是真的。”

他真的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在我们之间,整整十八年带来的时间的落差消失了,时间的瀑布沿着长满了青苔的岩石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水落在水上的声音竟然可以达到那么惊人的地步。看着看着,他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个老人的神色,我那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去世了的慈祥的外公。


“假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假的?”

“假的!”

我不想理他了,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和好如初,一起走路去离我家八百米左右的小超市买东西吃,有时候他会带他的贝斯手来,一个憨憨小眼睛的摩羯男孩,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带着金牛键盘和白羊鼓手一起来。

那段时间,我身边总是有几个小男孩,像一只老得飞不动的老鹰拥有了一群野鸽子救援队,他们年轻的身体和神情总能瞬间让我的家发散出热气,古老的磨坊里传来马达哒哒哒哒的响声,会说话的鹦鹉挂在墙头上。

这群野鸽子飞向我这里,仅仅因为我家特别大,空荡荡的,还有前后院,他们并不觉得跟我玩有什么意思,只是因为我跟大酱玩得特别好。我们会经常一起出去吃饭,吃麻辣火锅,吃烤串儿,吃点心铺里的东西。我们的交往以在一起吃东西为主,当然了,也聊天,但聊什么则全无印象,被一群小自己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裹在中间的感觉非常好,活力充电器,我们会去野外烧烤,准备好二百个羊肉串,但根本不够吃,烤的过程中,所有的肉差不多都糊了,一大箱燕京啤酒也不够喝,我们打算去音乐节看演出的防潮垫,被揉得皱巴巴的。

他们在我的后院发现了几棵大麻,大麻的种子兴许是前年秋天从邻居家飘来的,实打实地落在后院里,去年长出了一棵,这棵今年成了母株,繁衍出更多小的大麻植株,去年我没拿大麻做任何用处,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成有用的东西,但是他们认识,也知道怎么办,他们打算采集下一些叶子,做成烟,然后飞一飞。那天,飞的现场我也在,大酱使劲地抽了很多口,他突然嗨了起来,摩羯贝斯也抽了,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嗨,只是呵呵傻笑。

大酱跑到大厅中央,冲着我们猛地跑过来,紧紧地拽住摩羯贝斯的肩膀,想把它们掰开,这时候要是给他一把杀猪刀,他肯定会照直砍开摩羯贝斯的肩胛骨,把他的锁骨抽出来,再冲着他的脑门击打数次,把他打晕,打到太阳穴喷出浓浓的血浆,后脑勺重重地落在水泥地板上。

他们的身体扭成一团的过程中,其他人也都飞了,都在一边哈哈大笑,没有人上前劝架,也没有人帮着大酱,或者摩羯贝斯,两个狂笑的男孩,和扭打成一团的另外两个男孩,以及完全旁观者的我,组成了一幅奇怪的场景,他们是青春的、热烈的、盲目的,我是孤寂的、冷静的、无聊的。

如果我想变得青春、热烈、盲目,必须要吃重庆辣油火锅,一整袋子的底料倒进锅里,然后把一盒肥牛一盒羊肉切片一盒鱼豆腐,切好的白萝卜、土豆、西葫芦,统统倒进去,一锅乱炖,屋里全是呛人的辣味。我一个人吃辣到不能再辣的火锅,胃疼得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跟毛巾被和枕头裹在一起,几乎到达半昏迷状态。

十点不到就蹲在马桶上上吐下泻,屁眼儿火辣辣的,浑身滚烫得像一块无烟碳。我以为我要挂了,我也无时不刻地渴望自己早点儿挂掉,就死在这个房子里,过个十天半个月再被人发现,用铁铲子从地板上铲起来,把残存的肉糜贴回骨头上,舌头塞回口腔,把因为胀气炸开的肚子用大粗针粗棉线缝合起来。火辣辣的屁眼儿不复火辣辣,变成了烂糊糊的屁眼儿。那件我最常穿的白衬衫也炸开线,白衬衫被腐烂分解后的体液污染得不成样子。他们只好用剪子把它剪开,把裤子也剪开,下体炸裂的程度相对没有那么惨,但阴部已经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一个死人的生殖系统不复有用,连器官移植都没有人要你的子宫和卵巢。

我也吸食了大麻,飞了一飞,脑门上一股热气升腾之后,我应该是产生了幻觉,我把他们四个糅合在一起,搓成一股绳,一根烟,点燃,再抽食,冉冉升起的烟雾当中,我闻到大酱略带苦涩的味道,摩羯贝斯发旧的烟丝一样的味道,白羊鼓手的味道浓烈得像咖喱,而金牛键盘好像正好放了一个屁。

他们四个人都赤身裸体,怎么看都是光溜溜的四个裸体,被卷成麻花状,互相缠绕着,他们的手指头还会动,眼珠子也会动,嘴巴张大了在叫喊着我听不清的什么,四个人,足像一根粗壮的雪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都是男孩儿,我还得把他们的阴毛修剪成整整齐齐的样子,像灌木丛那样整齐,男孩儿好办多了,男孩自己会把各自的鸡鸡夹紧,夹在两腿之间,他们身上产生了一种不阴不阳的异样的美。

比起死,我对友情没有那么大的渴望,我接受了大酱仅仅因为他跟我一样是个可怜虫,我们可怜的程度不相上下,我们对彼此的可怜程度心知肚明。

那段时间,大酱开始想办法给大家张罗更多的钱,他去一家咖啡馆打工,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他们集体在九棵树租的房子很快要到期,房东像一张渔网一样倒计时收租的来临,他的来电铃声被大酱设为防空警报的声音。

“呜——呜呜——”防空警报来的那天,大酱正好跟贝斯手在我家,他瞬间脸色煞白,他们显然没有筹到足够租房子的钱,房东通常要求押一付三,大酱在咖啡馆才上了一个礼拜的班,薪水一个月一发。

“怎么办?”大酱问我。

“我认为我们得搬到城里去,这样才有机会,去演出,跟人见面什么的。”摩羯贝斯在边上插嘴。

“城里房租不是更贵?”大酱白了他一眼。

“贵是贵一点啦,但是机会也多啊,我们可以每天晚上去愚公移山看演出,认识人,我们现在的问题就是认识的人不够多,如果认识的人多了,朋友介绍朋友,机会就来了。”

大酱不说话。

那天,我们一起在我院子里除草,我新租的院子,院子里的草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我们提前从村里的种子店买了百草枯,前两天喷了一遍,此刻,所有的草都枯黄着站在地里,等着我们去把它们清理干净,我们三人一人戴着一副棉织劳保手套。

“我知道住在城里不错。”大酱一边把草拉扯到一边,一边对摩羯贝斯说。

“你去咖啡馆上班也方便。”

“我们可以租个地下室。”

“地下第几层都无所谓的。”摩羯贝斯又说。

几天后,大酱和他的“碎石与贱人”乐队全体成员,没有续租九棵树的房子,他们搬到了北新桥的半地下室,一个不算太小的大开间,他们几个住在一起,有女朋友的人女朋友来了一样住在大开间里面,我感觉年轻人都能够接受这种安排,不过是夜里不方便一点,从上铺耷拉下来脑袋,和女朋友的头发,没什么区别,都是人体的一部分,都能接受。

搬家那天,他们从屋子里清理出了八双穿烂的运动鞋,二十箱啤酒瓶,数不胜数的方便面纸碗,和一把他们酒后用来互相扎的水果刀,刀把上的血迹还在,只是记不清是谁的了。

从那以后,他们没有再改乐队名。

“我没有梦想,我只有每天醒来后必须要拉掉的屎。”《屎的告白》

这是大酱写的歌之一。

“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等红灯,绿灯亮的时候,我冲向对面开来的第一辆车,把自己撞得稀巴烂。”《等红灯》

这也是大酱写的歌,都放在虾米音乐人上了,他和乐队所有成员每人每天都要去点击一次。他们攒够了三百多次点击,就等着过万了。


他们搬去地下室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大酱,他在城里上班,一有空闲就忙着排练,他们要出小样给人听,给所有能给的人听。那段时间,我几乎跟大酱失去了联系,大概是九个月时间,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也几乎没有通过电话,但每次我到村口九点半准时出摊的煎饼果子车上买一套煎饼果子时,一定会想起他。混合着鸡蛋、芝麻和面糊的香气扑鼻。虽然我一次也没有和大酱他们一起吃过煎饼果子,我们从未在早上九点半见过面。早上九点,太阳还没照到这条马路上,那几只工地上的黑狗,不规则地蹲坐在那里,这儿一只那儿一只,舔毛,发呆。

九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学会了做咖啡,咖啡馆里的工作算是比较清闲,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可以坐在椅子上,手里下意识地弹空吉他,有时候弹得激情四溢,像个抱着空气娃娃的年轻的父亲。

“做咖啡这个事情一点不神秘,相反,重复多了,我觉得他妈的有点变态,您好,请问您要什么,哦,美式,120毫升热水加60毫升意式,哦,就这么简单,就这么一杯跟中药喝起来味道差不多的水,他他妈要卖28块,我问老板为什么这么贵,他妈逼反问我:店租不要钱?桌子不要钱?咖啡机不要钱?电不要钱?你不要钱?我当天晚上就把他号称五万块钱买的进口咖啡机给卸了,分析了它的内部构造,按活塞腿杆儿,是为了给储水仓加压,在压力的作用下,热水被打到冲煮仓,冲煮仓的末端是个增压阀门,当咖啡粉仓的水压达到一定值,继续进水,咖啡才会从末端的小孔冲流出来,就这么简单。”

“卸了?那你第二天能装回去?”

“绝对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丝毫没发现,我还帮他清洗了,他觉得贼他妈顺畅。咖啡出孔再也不会像前列腺发炎的老头那样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太烦了,人家要一杯破美式,我站在那里,大肠都快站打结了还没滴出来。我憋着一泡尿在那里做咖啡,客人都他妈一点耐心没有,bibi催bibi催,约炮喝什么咖啡?跑到咖啡馆去喝咖啡的人,都是些白痴。我跟老板说,咖啡馆不一定要喝什么咖啡,我们卖酒吧,包你挣钱!他理都不理我,第二天偷摸就上了啤酒,德国黑啤你懂吧?死贵死贵的,一小瓶25块,让我放在显眼位置。当天晚上就卖光了,丫高兴死了,表面上不说,第二天又屁颠屁颠开着车上货去了。他这个店的装修表面上像模像样,仔细一看全他妈是省钱的劣质建材,我一开咖啡蒸汽口,蒸汽打到墙上,天花板的墙皮就直往下掉啊,噼里啪啦的,一排杯子白他妈洗了。我一天到晚洗杯子洗杯子,做咖啡做咖啡,听客人瞎bibi,妈逼,全是废话,十有八九都是谈项目,都是几亿几亿的大项目,有这么多钱来这种掉墙皮的破他妈咖啡馆扯啥鸡巴蛋!”

“你真是憋坏了,大酱。”

“我也许是喝多了,偷了老板的啤酒喝。”

“你不怕他发现吗?”

“他能发现鸡巴,他哪会算账,全靠我摆平,我在这个店里简直全能,扫地,摆桌子,做咖啡,洗杯子,听客人扯鸡巴蛋,算账,算账说过了吧,账全是我算的,多少钱一瓶进的啤酒,多少钱一磅进的咖啡豆,工商收多少钱,消防收多少钱,哪个客人一天来至少一次,谁每次带的妞都不是同一个,谁的老婆长得跟潘金莲儿似的,实际上也是个潘金莲儿,我全知道,只有我知道,他知道个屁,就知道带个朋友来白吃白喝,人家走了,又骂人家抠门。”

“这咖啡馆简直就是你开的,你是事实老板。”

“没错,现在你要是有钱,让我开个咖啡馆,其实我觉得酒吧更挣钱,我保证从头到尾给你弄得清清楚楚,但我不保证你能挣钱,开这些东西就是面子上好听,能不能挣钱真不好说。我觉得光挣钱有什么意思,得像愚公移山那样,带演出的,大家是冲着演出来的,不是冲着喝什么你妈逼的卡布奇诺来的,你坐在那里看演出,要瓶燕京就够了,一瓶接着一瓶,卖五块钱你都挣三块,但是这个人高兴,一个晚上都很高兴,我卖的是高兴。”


“千金难买我高兴。”

“对,等一下,您好,请问您要什么?好,请稍等。”

我挂了电话,我的后院上空有一轮近乎完美的月亮,空荡荡地挂在那里,那是2011年的北京。

大酱整整在咖啡馆工作了九个月,直到老板发现他偷了太多啤酒,老板先是卖德国黑啤,后来又卖黄啤、白啤,因为有些变态的客人要喝三色拼盘,来一轮,再来一轮,黑白黄,黑白黄。但总的来说,黑啤卖得最好,所以,大酱不得不只偷黄啤和白啤喝。喝着喝着,他居然喝光了所有的黄啤和白啤,库存里没有黄啤和白啤,而销售流水里面黄啤和白啤明显地比黑啤走得慢。

这引起了愚钝的老板的怀疑,他下一次进货特地进一样多的黑白黄啤酒,混在一起放,大酱值班的晚上,他彻夜喝酒到天亮,练吉他,天亮前,一人晃晃悠悠地把装满了空酒瓶的塑料袋扔到垃圾站去。这样近乎惯偷的行为又持续了一周,他突然就被开除了。

开除大酱,咖啡馆约等于不得不选择了自杀,很快倒闭了。老板把他的朋友们请来,把剩下的啤酒用一整个晚上喝完,咖啡豆用来做冰箱除味剂,一辈子都用不完。

失去工作的大酱带着兄弟们,他们每个人都陆陆续续在城里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这九个月,他们确实在五道营的School有过两次小规模的演出,但大得像一只巨型飞艇的机会,没有如期缓缓降临,那个乌云压顶万众拥戴的情景,远远没有像一只巨型黑狗一样堵在窄小的巷口。

“爱你,就像爱一个戴了假发的男人。”《忧伤的火车开到山谷里》

这期间大酱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恋爱,写了一首歌。

然后他回到村里,搞了一个公交车,打算住在里面,长期地,稳定地。他说自己自从看到公交车就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长期稳定的生活。

下午四五点钟,果然,我家的门铃响了,我出去开门,前院的铁门电动控制的,门缓缓打开后,一辆公交车拐了进来,我的前院是狭长的,得有十一二米,整个车身进来后,还富裕了不只半米。司机是个和蔼可亲的国营司机,他下了车,拍拍灰,后边跟了一辆小奥拓,他的同事坐在驾驶座上,他们俩就一起走了,连口水也没喝。

司机临走前,留着车上的一扇门开着,我兴奋地跳了上去,真的是结结实实的一辆公交车,938路的牌子还挂在上面,虽然整个车身已经很破旧而损毁,但是里边的座椅一只也没坏,用来当扶手的吊环也都完好无缺,我像个猴子一样里面晃了好几圈,心情好得炸裂。我想,得在大酱看到它之前,布置出来一个欢庆的现场,于是,我开着我预先停到院子外边的车,出去买了两箱啤酒,还有一些炒花生米、卤味和凉菜,还有乐事薯片和绝味鸭脖。我还把家里几乎从来不用的蜡烛统统取出来,放到车上去,打算来个烛光笼罩的夜宵现场。

我打电话告诉大酱公家车已经到了,他高兴坏了,一个劲儿说自己马上就到,刚给一个学生上完吉他私教,他要喊上所有的兄弟们到我这里结合,今晚一醉方休。

八九点钟,所有的男孩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了。

大家像买了一个房子一样,讨论这个车该怎么装修,怎么才能看起来又酷又实用。

“我们算一算,我们统共最多可能有多少人口,算上所有人现在和未来的女朋友。”大酱说。

四个人的乐队,还用算嘛?八个人。

但是他们没算上我,和我未来的男朋友,这让我多多少少有点儿失落。

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在公交车上开会,设计这个车未来的居住空间,我把家里一只小圆铁桌子搬到车上去了,还有几只折叠椅,大家可以在上面待着,到处点着蜡烛,差不多每个椅子上都有一只蜡烛,这让这辆残破不堪的公交车看起来就像天堂突然降临了人间,烛火通明,灿若繁星。

大酱在里面开心得没话说,为了这一天的来临,他已经做好了诸多准备,他先用一把不锈钢勺子敲着茶杯说:“兄弟们,兄弟们,听我说。”

大家安静下来听他说。

“你们看看,我们果然弄到了这辆公交车,这意味着接下来,我们再也不用付房租了。巫姐姐,你要是可以暂时把院子借给我们用一段时间就好了,我们再去找一片荒地,湖边,或者租一块空地。”

图片by   电影《荒野生存》

“没问题啊。”我说。

“太好了,我们从今天开始装修这个车子。”

“冬天怎么办?采暖。”摩羯贝斯举手提问。

“冬天再说吧。”

“马上就冬天了。”

“我们可以烧蜂窝煤。”

“这可是铁皮的屋子,那儿那儿都透风。”摩羯贝斯不依不饶。

“往好里想吧,往好里想吧,多穿点儿。”

摩羯不说话了,他最近新买了一件铁灰色的又长又厚的羽绒服,就算有意见也轮不到他。

大酱还穿着五年前买的羽绒服,羽绒毛梗从内衬一根一根地扎出来,一年比一年薄,白羊鼓手永远穿着一件从来不洗的灰黑牛仔短夹克,金牛键盘太瘦了,他的小辫子一长条从脑门一直编到后腰,你往往只能注意到他的辫子而忽略了他是否穿了衣服。

大酱有坚硬无比的一面,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多数人没有反驳之力。

我们开始吃了只小烤鸡,这是大酱带回来的,为了庆祝,鸡非常小,一人撕一小片也就分完了,大家的大拇指和食指都还没有被烤鸡的油濡湿,就已经吃完了,少量的鸡油留在指头上,我们各自下意识地舔了舔,空气中甚至还没来得及飘散出哪怕一丁半点儿香气。

大酱又拿出一件吃的,一包糖炒板栗,这个也是挺够够的,我们开始剥板栗,一边喝啤酒,我提议每吃一颗板栗喝两口啤酒,他们全都同意,板栗就啤酒,赛神仙的口味。我们喝完了所有的啤酒,吃完了所有的板栗,可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然而大家高兴的程度没有减弱。

整个车体越来越冷,温度降低,我提议大家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大酱突然站起来,说:“不必了,你自己回去吧。”

“你们今晚就住这里吗?”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对。”

我家里有三张朋友废弃的席梦思,常年摆在诺大的客厅里,任何人都可以来借宿,只需要铺上被褥,放上枕头,男孩还发给一个兔子玩偶,女孩儿则配备暖水袋。

“你们全都要哆哆嗦嗦地住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公交车里吗?”我又问了一遍。

“废话,不用再说了。”大酱做了个这个事情我说了算的手势。

其他人面面相觑,显然这里只有几张椅子,而且越来越冷,不知道在这里连夜住下的意义何在。

“我们还是进屋去睡吧。”摩羯贝斯插了一句嘴。

“你想去你去啊。”

“不单是我,所有人都去。”

蜡烛已经烧到了接近尾声,车厢里弥漫着蜡烛烧到尾声时油尽灯枯的气味,车窗上弥漫着一层水汽,这是我们一个晚上的呼吸和人体水汽的蒸腾带来的。白羊鼓手忍不住擦了擦玻璃上的水汽,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他细长的脖子像鹭鸶。

“你们每一个,想进去的都可以进去,进去啊,别客气,跟这个七零后的老女人一起睡,她最多的时候有过三个男朋友,你们一二三,正好,去啊。”

我睁大眼看着大酱,我猜他喝多了。

“你大我多少岁你知道吗?十九!我生出来那年你都十九了,你都能做我妈了你还跟我们玩儿,你他妈有病。”大酱越说越激动,他站了起来,摩羯贝斯也站起来挡住他,我想这个晚上肯定哪里出问题了,也许我对大酱说了一句我没意识到但他犯了敏感的话,也许他需要这么一个发泄口,来平息自己的愤怒。

我只能站起来,踉跄地下了公交车,回到自己屋里去,反锁上了门,关掉灯,上楼,进了卧室,尽快地脱掉衣服,躲到被窝里,入睡。

第二天我起床后,下楼开门,看到公交车的车门开着,里面一片狼藉,他们都走了,有人非常机智地开了电动门,跑回来按了一下关门的开关,赶在它全部关上之前跑了出去,所以,大铁皮门是关着的。

这辆公交车一直一直放在我院子里,很长时间,十个月?一年?我记不太清楚了,大酱也没有再跟我联系过,摩羯贝斯过几天打来电话,问我车上有没有他的一卡通,我一边接电话一边上车看了一圈儿,说没有,他也就挂了。

他们可能不想要这辆车了,我的朋友们来了,全都尖叫着跑到车上看了一圈,摸摸这儿,踢踢车门,没有谁的院子里能有辆公交车,最多是个报废的吉普,长在树和灌木丛里面,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这辆公交车还没有植物从中央穿过,春天过后,前院长出了几棵很小柳树,但没有任何一棵真能穿透公交车厚厚的铁皮,再穿破车顶,长起来。


我在网上偶见“碎石与贱人”乐队的消息,他们参加了西安迷笛,有一年。又过了一年,他们销声匿迹了,好像水回到了荒漠里。我自己遇到了一些事情,心灰意冷,慢慢的,也不再关注这类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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