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 作家、土鸡蛋与激流岛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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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遇到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谈起旅居云南的作家们,她问我:“马原开始卖土鸡蛋了没有?你干嘛不卖?”
“马原好像还没开始卖,但不知道开始养鸡了没有。我想等更老一点儿再卖,全心全意地卖,那才能天长地久。”
是啊,人家还是少女,还想用鸡蛋清做面膜呢。
诚如她说的,卖土鸡蛋的作家们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世说新语》《儒林外史》里的知识分子们文人们卖不卖,但卖土鸡蛋的当代文学先祖应该是顾城。
想当年,他跟老婆谢烨两个,带着儿子木耳居住在新西兰的激流岛,这个激流岛是个不大的岛,才九十平方公里,岛上住着2000个人,其实它的学名不叫激流岛,叫做外西堤岛。当年顾城去的年头是1988年,他去新西兰的缘故呢,又是因为被奥克兰大学亚语系聘为研究员,专门教中国古典文学,很难想象顾城这种脑子里飞絮云朵齐飞的人能讲李杜或者王国维,他大概随便说说,老外学生便也听得半懂不懂。
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顾城很会讲课,口才不错,他很会说话的,而且在人前表现总是颇具领袖风范,我还以为北岛才领袖风范呢。但是,因为顾城敏感多思,戴了小烟囱白布帽子、有些神经质的容貌,让人觉得他可能内向而寡言。
人们普遍觉得,写诗的都是小怪物,特别是顾城。就像很多人以为卡夫卡一定沉默寡言而且阴郁一样,生活中的卡夫卡,其实是个风趣而且很爱说段子的人,好玩极了,常常在人堆里成为焦点,长得漂亮的文学家都爱说话,基本上。文字工作者再不让说说话,简直要憋出内伤。
顾城说自己不喜欢都市生活,偶尔去激流岛一游,发现那里有个老房子便宜得惊人,便决计带着妻儿去住,后来非议顾城的文章也提到过说:他是为了实验女儿国的生活,才隐居新西兰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中国写诗的,去了国外大学,谋得了教职,进而拿到那国的国籍,这个事情本身,肯定比他打算躲起来做一夫多妻制的实验要重要得多。何况,大部分一夫多妻,都是隐形的,没有人会携妻带妾,集体去民政局拿证儿。
顾城和谢烨买下了激流岛上的一栋老宅子,他口袋里有八千欧元,在欧洲挣的,他一直想买块带房子的地,能种萝卜和土豆。然而五位数以下的地实在太少见了,他英文不好,只能看数字,看到合适的数字就给在奥克兰大学教红楼梦的汉学家同事帮着看,最便宜的一个是个电话亭,屁都不行。
他最终看到了这个激流岛上的房子,价值48000元,产权期五十年。
修建于1927年,早就已经垂垂老矣,但是从中国大陆跑出来的这对儿贫贱夫妻觉得简直太幸福了,他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还面朝大海,有一个看得到大海的阳台。为了这事儿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们仅有的一点儿钱都花光了,首付之后,每个月还有房贷,还有地产税。他们吃遍能吃的东西,包括一只臭不可闻的刺猬,以及有致幻功能的某种奇怪的野菜,两个诗人在岛上过得匪夷所思,直到他们发现了养鸡这个致富门道。
引领和启发他们养鸡的是一个外号叫做“退休纳粹”的保加利亚人邻居,他跟他妈妈养了七只鸡,小鸡仔是从奥克兰买回来的,个头大又壮,鸡蛋也比国内的大多了,一只手握不住,得有鸭蛋那么大。就是这个保加利亚人,让连电箱都修不起的顾城发现自己可以养鸡度日。
他做了近中长期计划:养鸡,吃鸡蛋,卖鸡蛋,鸡粪可以积肥,还可以做沼气池发电,省电钱。凡是能省钱的事情,他们都是喜欢的,他亲自打了个鸡窝,用了老宅子上的三斤钉子和一袋水泥。两人在鸡舍落成仪式上,顾城特地反复地开和关那个将来要用来取土鸡蛋的小门儿,两个人的幸运之门。
我在云南略微呆了一呆,才知道鸡是生活在树上的,夜里,在我散步的有一条路上,有个主人家养了一对儿鸡,一公一母,它们两口子天一黑就蹲在树上睡觉,底下有一滩厚厚的鸡屎,鸡的婚姻生活也免不了鸡屎。这些树上的鸡,过着松散无组织无纪律的生活,它们对主人的依赖很少,除了早上一把苞谷,这把苞谷据主人说,是用来宣示主权的,让鸡们记得你是属于我所有的,别他妈太得瑟了,一溜烟跑过两座山跑没了。主权苞谷吃完以后,鸡便任由其是,漫山遍野地溜达,做存在的王者荣耀,要知道,一只自由主义的鸡,讲究起自由起来,也是很可怕的,在它们看来,主人家就是鸡屎,想什么时候拉就什么时候拉。
所以,到主人家想要抓鸡的时候,阶级斗争瞬间就白热化了,鸡腿力练野了以后,压根儿不让人抓住,当地人抓鸡,不得不动用扑蝴蝶的大网子,当年的顾城和谢烨也不例外,他们拿着邻居那个退休纳粹的渔网、渔叉,漫山遍野地去抓捕他们的鸡群,做梦都是鸡扑簌簌地奔跑,隐没在草丛中的幻境。
不得不说,养鸡、抓鸡、捡蛋、卖蛋,耗费掉了这两口子当时大部分的时间精力,特别是顾城,作为整个项目的总工程师和泥瓦匠,一个动手能力还不错的诗人,他沉溺在鸡的王国不能自拔,眼看着一只老爷爷鸡国王活活在争斗中被一只小爷爷鸡国王气死,心脏碎裂,残酷的鸡国政治斗争,总是能够让他观察入微,津津乐道。
那个老爷爷国王的妻子们生的蛋,个儿大,值钱,每个拿到店里去卖,可以卖到四角五分钱,有些蛋还能孵出来小鸡,小鸡比鸡蛋还值钱,还可以继续生蛋,鸡的生育链条成了两个诗人活着的希望,他们挂出了鸡蛋的招牌,四乡八里的人都来买蛋。
一个如果有正事儿干绝对不会再搞什么劳什子“女儿国”的男人,我想,如果不是后来养鸡杀鸡之梦破灭的事情,顾城应该不会走上杀妻的路途。这时候,噩耗传来,奥克兰市规定,辖区内每户人家养鸡不能超过十二只,激流岛本来是个直辖岛,虽然仅有九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两千多个人口,跟奥克兰市隔了四十里的大海,顾城养鸡的时节,激流岛却属于莫名其妙地归属于奥克兰市,不能不服从该市对于鸡的规定。
他们要求顾城夫妇在两个礼拜之内,把两百只鸡,减少到十二只以下,说是可以采取杀戮的手段,这个太天啦噜了,这两百只鸡是他们刚刚借钱买的,打算鸡生蛋蛋生鸡,鸡蛋生蛋鸡的,全然不是为了供人杀戮。他们的鸡,已经生了一万个土鸡蛋了,批发给杂货店的价格是两毛五或者三毛一只,如果卖给散客,则可以达到四毛钱一个,销量特别好,天天供不应求。这种好时光,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法律,顾城就是今日开淘宝店之洪峰,他只能成为一个出售土鸡蛋创业成功的诗人典范。这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的未来,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忙碌的顾城,一个每天忙着捡蛋喂鸡的实业家顾城,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天秤座顾城。
他们杀鸡,要杀掉大部分,杀得手腕子都疼,杀鸡有什么乐趣,人们后来联系说,顾城杀鸡都拿菜刀直接剁了鸡脖子,真是把杀戮当作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我并不同意,你说顾城杀谢烨残忍不残忍,我认为非常残忍,这不完全是杀妻,是丧失了理智。
沉溺于激流岛的悲剧故事的人,一次次重返那里,说这两个曾经美好的人在寻找一个乌托邦,而乌托邦最好不要远离真正的尘嚣,真正的寂静在闹市中,在朋友们里面,在行旅当中,不一定要去国别乡,也不一定要觉得异国就是完美的圣地。谁意料得到十二只以上的鸡是错误的,谁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够有两个人,他和她,养两百只鸡,卖土鸡蛋,过着既入世又忙碌的生活,也许,这两百只鸡会让激流岛不再成为一个悲剧之岛,哀悼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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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张启琳
这是第 187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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