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 | 张玛丽的爱情死于郝家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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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玛丽料不到,自己可能死在郝家县。
那将是怎样的丑闻。警察来拍照,照片打印成黑白的,贴在中央大道的电线木头上,叠了治疗梅毒、推销房产、代开发票和扫码促销的小广告,“辨认无名女尸”,35岁左右,尸长160cm,中长发,体型微胖。她会被写成新闻,传到网上去。人们将看到她的脸,肿得没了下巴,面颊数道血痕,一径拖到头发里,整只左眼淤高着,仿佛拔火罐时凸起的一大团红肉印子。
数日后,千余里外,方海峰会如常走进办公室,扔了公文包,旋开保温杯,撮十粒枸杞、三朵菊花、半把茶叶,酽酽泡作一杯。当他准备入座,总要拉幕似的,将西装下摆拨至两侧。过于宽长的意大利西装,坐立皆舍不得脱,仿佛是借来穿用,按时计费的。两爿湿面团似的屁股,在真皮椅面上反复捻揉,调整惬意了,方才脱去皮鞋,潮着一双脚,搁到办公桌底的方凳上。他打开电脑,浏览天气股票,翻阅社会新闻。某一刻,他停止咀嚼茶叶,食指硌在了鼠标上。
他从新闻图片里认出妻子,触电似地关闭网页,闭了闭眼,又点开。他愤怒,疑惑,甚或感觉丢脸。但他平复下来,像日常口头禅说的,“不要情绪化,凡事理性分析。”他理性分析起遗产问题。转移亡妻名下的房产,手续复不复杂,花费多不多,丈母娘家会占便宜不,是否需要咨询律师。
他难过吗,或许有一点。他对她是满意的,“老婆给我长面子了,小菜烧得好,家里收掇得好,还一趟头生了两个儿子。我早讲过,找女人不要看长相学历,关键是清清白白,能过日子,”顿一顿,又笑,“我也蛮好,钞票归你管,房产证写你名字,还把你养起来享福,多少女人羡慕煞你。”
是的,张玛丽会继续让人羡慕,她不会现在死。这里不过五楼。有人从二十楼跌落,还活着呢。失一条腿,折几根肋骨,或者瘫半截身子。但方海峰会离开她,不,他会像扔垃圾似的,把她扔出家门,“一碗饭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你到社会上看看,啥人对你好,”每次吵架,他都这样说,耳朵赪红起来,在脑袋旁一颤一颤,“你哪里不满足,讲啊,讲啊。”她面孔俯低了,掐自己的手,喉咙里仿佛卡着一个永远打不出的喷嚏。
一阵风过,撩拨张玛丽的衣服后襟,似要把她从外墙面上整个揭走。她蹬住落水管箍的右脚心一阵痉挛,捽住落水管的手指头,被手汗浸得松滑了,十只指甲盖煞煞白,刮刮抖。霉黑的墙缝里,爬出一串蚂蚁。她后背悚然,下巴挂满涕泪,喉咙口毛剌剌的,短裤早已溺湿,黏住屁股。悬空了的左脚,木木然往回收,还在墙面上一蹭一蹭,试图踩住什么。
张玛丽不曾料得危险。这座楼的落水管,看似孩童都能攀爬。五楼有空调外挂机,四楼搭出塑料雨棚,三楼焊了铁窗,凸宽半尺,二楼没有落脚点,但她能滑向一楼天井墙,沿了墙头走。
她在窗前察算良久,又反复拨弄锁死了的门,才下定决心。她打开屋角旅行箱。箱内十多套替换衣裙,都被撕坏了。她拣出两件上衣、三条半截裙,叠穿起来,摸摸胸脯和下身,总算都遮住了。又从床垫底下抠出一沓钞票来。
那是一周前,出门时刻,放入旅行箱内侧袋的。张玛丽有心备置零钱,每回抓一把碎钞票,扔在车里,或携在身上,生怕忘带钱包似的。她从未忘带钱包,但这让她安心。此次出行的贴身挎包里,有五千现金和两张银行卡。她穿上洋红真丝连衣裙。这是最漂亮的裙子,裙摆扬高了,显一截白生生的腿。耳环、项链、翡翠镯。她照照镜子,觉得自己琳琅满目。拉起旅行箱,关门出去。她行李备得丰盛,却没有带手机。假装是忘带,删净短信和通话记录,退出社交软件,还拆了电话卡,锁进保险箱。方海峰回来,会看到鼠标垫下的字条:“去去就来,勿念。”
她本该在箱子里藏点食物的。她已两天没吃东西,灌了一肚皮自然水,不时打一串空嗝,口鼻皆是氯气和铁锈味。她意识到,他不会来了,他随她饿死去。
张玛丽抓了一条枕巾,扎好钞票,从窗口扔出去。黄绿相间的涤纶布包,被风推斜了,弹到天井墙,落在水门汀地上,扑起一团干尘。她踏住窗槛,扒了窗框,绕过半扇玻璃窗,右手攀牢落水管,右脚搭在管箍上,旋而左手跟起。左脚一蹬,离了窗子,踩住五楼的空调外挂机。
机身安全钩老锈了,吃不得重,滑脱开去。张玛丽脚底一松,全身重量挂在了右手上。外挂机从支架上摔落,经塑料雨棚一挡,又被高压电线一隔,径直落入天井,激起哐啷啷一串响。她想象那是自己落地的声音,下腹一抽,小便汩汩出来。她咬了牙,身体重心右移,左腿顺势收回,踏到了窗间墙。
邻人们被惊动了,窗户里纷纷介探出脑袋。有的还循声走出来。他们看到落水管上趴着个人。以为是小偷,好在没偷自家,便袖了手,嘁测着。
张玛丽爬至天井墙,见墙下立了七八个人,啊呀一声,脚底踩差,大腿擦墙而下,肩膀当先落了地。她听得身体里砰然闷响,一瞬失去知觉,慢慢才疼起来。她蜷缩呻吟,挣扎起身,瘸瘸拐拐着,捡起先前扔下的钞票,往大路方向去。
看客们继续跟随,闷声不响,宛如一条条影子。张玛丽一路走,一路颤,骨骼像会随时散架。过两个路口,转弯,再转弯,至中央大道。尾随者愈发多了。她站停在电线木头下,他们也站停。有个老太婆走近了看她,面孔几欲贴在她身上。
阳光笼了一层灰,蒸得人皮肤黏腻,颈窝里淌下一道道黑汗。路面遍布狗粪、痰迹、烟蒂。街边的红底黄字招牌,一块叠一块,小卖部、招待所、美容院……店门里也陆续站出人,抱着孩子,嗑着瓜子。几名赤膊汉子在帆布伞下喝酒。一个灰蓝制服的男人,靠着毛竹支竿,与他们说笑。
他是警察,保安,还是管交通的?张玛丽瞩视片刻,吃不准。他身材似一块麻将牌,两腋和后背汗湿了,将制服吸在皮肉上。张玛丽走向他。警察同志,我要报案。警察同志,请你保护我。
警察同志乜斜了眼,朝她正过身,似在等待她开口恳求。她过来了,几欲擦到他肩膀,忽地避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她不能找警察。警察会让她做笔录。为啥来这里,怎么被骗的。她该如何说呢,她说不上。她是受害者,她是无辜的。除此,她什么都不想说。
图片by 《无证之罪》
二
张玛丽是主动来的郝家县。
郝义在电话里说,父亲得了白血病,需要三十万,“我哥在北京的生意,现金周转不过来,下月就有钱了,会马上还你。我给你写个借条。”他语气滞涩,话声轻下去,隐有啜泣。
张玛丽说:“钞票是小事,你别太难过了,老人家会好的。我来看看你,顺便把钱给你。”
“太麻烦你了,怎么好意思。”
“嘁,跟我见外。人生在世,谁没个难处,能帮总要帮一把。我也不是第一次帮你。你每次还钱都爽快,还硬塞给我利息,搞得我都不好意思。”
“那你转账给我吧,方便些。我现在心里很乱,很害怕。”
“有我呢,别怕。你还年轻,人生总会经历各种麻烦,慢慢就适应了。”
“转账比较好,今天就能给医院交钱。他们快把老头子赶出来了。”
“我还是来一趟,明天就来。帮你跟医院沟通沟通,打点一下医生,这种事我有经验,”她顿了顿,“把你老家地址告诉我。”
张玛丽翌日奔赴郝家县。她在家门口上的出租车。司机开岔了道,兜兜转转,走了七小时。天色已然昏浊,阳光软成金黄色,渐而转红,暗淡下去。月亮仓促升起,仿佛一小棵白芽,从松垮垮的高压电线后头冒出来。一块靛蓝色路牌迎面晃过。 “郝家县”,张玛丽念出声,微微笑了。
“郝”字让她亲切。她想起郝义的虎牙,它们使他显孩子气。他才二十岁,满身荷尔蒙气味,那是打篮球的中学男生才有的。随了岁数增长,男人的气味会败坏下去。到了方海峰的年纪,腋窝和口腔开始发酸,皮肉里有淡淡的腐烂感。
“二十岁啊,这么年轻,”张玛丽叹息,“跟你比,我是老太婆了。”
“怎么可能,你跟我差不多大吧。”
张玛丽笑了,“你真会说话,我都三十三了,”顿了顿,补充道,“虚岁三十三。”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咖啡厅包厢里。她故意挑了一家生意清淡的。“上鸟咖啡”,店头做得酷似“上岛”。背景循环播放《月亮之上》,张玛丽让服务员开得轻些。服务员围着柜台,磨蹭良久,端来两杯速溶咖啡。奶精和糖加多了,不及化开的粉末子,随了调味勺团团转。张玛丽见杯沿有渍印,便将咖啡推开,一心看着郝义。郝义双手捂起杯子来喝。喉结上下滑动,仿佛在唱歌。
五分钟后,她和郝义开始亲吻。他把咖啡奶精味的舌头,伸在她嘴里,还绕着牙齿搅动,像在给她剔牙。他使劲捏她胸,渐次往下,捏到腹部,扯起一把赘肉。张玛丽抓住他的手,挪回胸上,“我老了,以前没这么多肥肉的。”
“瞎讲,这样最漂亮,我就喜欢成熟丰满的姐姐。”
“你以前的女朋友,也是姐姐吗?”
“在你之前,我从没有过女朋友。”
张玛丽吁一口气。
“你有过男朋友吗?”
“我结婚了。”她脑子不及反应,这句话自己溜了出来。
郝义松开她,坐远了,端起她那杯咖啡来喝。
“怎么啦,”张玛丽凑近去,指尖在他手背上划圈,“不高兴啦?”
“你为啥这么早结婚。”
“结婚怎么啦,不妨碍任何事。”
“我们不能伤害你老公。”
“不让他知道,就不算伤害他。他开心着呢,吃香喝辣,当甩手掌柜。”
郝义抿了嘴,拨弄咖啡杯。张玛丽挨住他,胸脯贴了他的手臂,往来碾蹭。郝义从窄小的卡座里弹起身,“我买单去。”
张玛丽捽住他衣摆,“别走。”郝义膝盖窝顶着卡座,一点点往外挪。张玛丽一手箍住他腿,一手覆向他的裆部。隔了牛仔裤,感觉他有反应。她愈发摁摸起来,“求你了,别走。”声音微微打颤。
郝义闭着眼睛,似要英勇就义,“服务员,买单。”他喊。张玛丽只得放开他,转手抓了拎包,跑出包房。羞愧和愤懑,让她不停蹩脚,差点摔下楼梯。走到店门口时,她开始原谅他。犹豫一下,没有回头。她等他追上来。她穿过了小菜场,浃起满背热汗,脸面也花糊了。睫毛膏染得眼睑发黑,眉毛看似断掉一截。她不再希望他追来。他们还有下次呢,她对自己有信心。
张玛丽挤回菜场,打算带点菜回家。一条鲫鱼跃出塑料泡沫盒,在她脚边湿漉漉挺摆。她让摊主过磅,讨价一晌,还是没买。但在这一刻,无从下手的困惑引诱了她。
张玛丽和郝义继续约会。吃饭,喝咖啡,看电影。他带她去的地方,让她想起贫穷的大学时代。她一遍遍告诉他,“我们是自由的,身体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伤害任何人。”
她买了一条黑色蕾丝丁字裤,每次约会穿,却总是没有机会展示。最有进展的一次,是在街道文化站的录像放映室。屏幕上播放老电影,《真实的谎言》,张玛丽全然不知演了什么。在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中,在厕所飘来的尿臊味里,她和郝义亲了又亲,摸了又摸。情侣卡座的铁扶手,快把她的腰硌断了。在他探入她裙子底下,触到丁字裤的瞬间,他抽出手来,跑到外头,顶着夜风,大口喘气,仿佛一个哮喘病人。张玛丽跟出来骂:“装什么装,怕我强奸你吗。”两个穿睡衣乘凉的老太扭头看她。她跺跺脚,走了。
她忍着三天不理他。第四天,他发来短信,说老家有事,要临时赶回去。“啥时候回来?”“不知道。”她怀疑他在赌气,但她不想认错。姓郝的臭小子,以为自己是谁呢。小县城出来的穷光蛋,幼稚到一根筋,还号称在上海学生意。等他给人骗光老本,饭都吃不上了,才会晓得她的好。他本就高攀不上她。他们不在一个阶层。
张玛丽心里越贬低他,越放不下他。在送孩子们上学,天不亮堵在路上时,她觉得穿过车前的每个人影都是郝义。在顶了日头走访七八所家政中介后,她预感下一扇门的办公桌前,会坐着郝义。当她在客厅沙发里午睡,带着初醒的懵懂,她会想起郝义。
张玛丽上次恋爱,是十六年前。她的首任男友,是个中文系书呆子。她那么爱他,愿意用手和嘴巴满足他,但也仅止于此,“我要把第一次留在结婚后。”她一再坚持,他便分了手,“你最虚伪了,像个包法利夫人。全身都给我摸了,下面也给我舔过,还假装处女,祝你一辈子是处女。”
张玛丽从图书馆借了《包法利夫人》,读过两遍,不甚明白。她认为他在找托辞。他不爱她,只想和她上床,还把责任甩给她。男人都这样,除了郝义。他还年轻,没有被男女之事污染。当年她也曾像他这般。她相信他的单纯,他的感情,也把是否借钱的迟疑,打消在一转念间。
三
张玛丽感觉旅行箱越拖越重。万向轮磕过路面,一径嗒嗒作声。她下了出租车,和司机吵一架。兜转良久,找到郝义的地址。她用拳头砸门。“郝义住这里吗?”问罢,呀一声,认出开门的就是郝义。他胡子剌渣,眼泡虚肿,看着老十岁。大红T恤印着“可口可乐,冰爽酷夏迎精彩”。衣摆过于宽长,把裤衩遮得只剩一圈边。“怎么,认不得啦。”他声音也低沉了,踢踏着塑料拖鞋,转身往里走。张玛丽只得自己将旅行箱抬过门槛,拖到屋里。“好热啊。”她大声说。
郝义转到她身后,锁上门,“吃过饭没有。”
张玛丽笑了,展臂挂住他的头颈,“你也不心疼人家。”
“哪有不心疼,”郝义掰开她,“你不是喊热吗,别黏着,”拎了旅行箱,放倒在屋角,“钱带来啦?是现金吧。”
“我带了银行卡。”
“为啥不带现金。转账最省事了,你又不乐意。来这么晚,银行都关门了,还得拖到明天。”
“别这样跟我说话。瞧你的眼神,要吃了我吗。”
郝义垂下眼睛,轻声道:“我是着急我爸。他瘦得像个骷髅头,身上插满管子。我从小没妈,就他一个亲人。”
“好吧,也怪我,”张玛丽拉起他手,阖在自己双掌之间,“我一早就出门了。司机绕了好大个圈子,都快绕到北京去。一路热得要死,还有点晕车,没好好吃东西。早知道就坐大巴了。”
“跑一趟是很遭罪,其实转账过来就好,”郝义蹲下,摸摸索索,发现旅行箱没锁,便拉开来,“嚯,带这么多衣服,不打算回去了吗。”
“别翻我东西。”
“我没翻。”郝义拨开衣服,手指朝里探。
“没放这里。”
“放哪里了?”郝义站起身,把张玛丽也拉起来。
张玛丽的胳膊,被他拽得红一道白一道。
郝义给她捋了捋,用说情话似的语气问:“银行卡放哪里了?”
张玛丽拍拍挎包,取出现金和银行卡。郝义接过,数了两遍现金。哗啦啦的声音,听得张玛丽不好意思了,仿佛她才是借钱的人。他将五千块钱塞入裤兜,指甲弹叩银行卡,“密码?”
“两张都是123456。”
“这么简单。”
“平时锁在卧室保险柜里的,没密码都无所谓。”
郝义将银行卡一并塞入裤兜,“等着,我出去一趟。”
“做啥去。”
“找个取款机,取多少算多少,先给医院送去。”
“我跟你一道。”
“你在这里休息。”
“我大老远过来,你一点不热情,不想见我吗。”
“啊呀好了,别撒娇了。”郝义推她一记。
张玛丽趔趄后退,眼底汪起了泪。郝义叹口气,过来摸她脑袋。她挡开他手。他摸她脸。她别过脸去。他俯身亲她一下,“我是担心你累。你洗个澡,乖乖躺着等我。”
张玛丽嘟着嘴,点点头。郝义走出房去,把门咔嗒反锁。张玛丽扑住门板,拉一拉,“喂喂”敲几下。门外,拖鞋声远了。她等了等,退回来,四下察看。这是一室户,客厅窄似走廊。不知哪里捡来的旧床垫,占掉半间卧房。床单枕巾染了汗渍,有股下水道似的气味。
她跌坐在床垫上,前后思想一遍。有点害怕,有点不好的预感。不敢再想。床垫旁有迷你风扇,她探手打开。风扇叶子嘎啦嘎啦,带起空阔的回声,在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响亮得犹如卡车碾过。
张玛丽撑几撑,站起身,逐一打开电灯。卫生间没有窗户,冲淋龙头正对马桶,台盆边缘一圈硅胶发着黑。她脱掉裙子、胸罩、丁字裤,打开水龙头。水是冷的,忽大忽小,扎着她的皮肤。她潦草冲了澡,打个喷嚏,清醒了,从旅行箱盖内侧袋里,取出备用钞票,塞入床垫底下,推到手指够不着的深度。她关掉所有电灯,躺在床垫上,四肢谨慎岔开。
对楼灯光照进来。天花板涂料开裂起翘,密密麻麻,跟覆了层鱼鳞似的。赤裸的吊灯泡,拖着红色电线,用黑胶布裹住。吊灯泡斜长的影子,仿佛一只黑色脑袋,静默地俯窥她。她想象郝义的样子,想不清楚。夜风吹到她张开的腿间,抚慰她的不安。她脑袋沉重,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张玛丽醒了,发现有人在剥她的翡翠镯子。镯子卡着手腕,左一转,右一扯。“做啥呀。”她声音嗄哑,喉咙黏黏发痛。郝义停了手,站直起来,“你这样躺着,会感冒的。”
张玛丽坐起来,摸摸额头,又摸摸耳朵和脖颈,“我的耳环项链呢?都是蒂芙尼的,被你拿走啦?”
“我倒要问你呢,干嘛耍得我团团转。卡里只有两百块钱。”
“怎么可能。一张公婆给的礼金,十五万。一张是每年过生日时,老公送的钱,攒到快三十万了。”
“我在三台取款机上查过。绕了县城大半圈,电动车都跑废了。”
张玛丽啊一声,拉过枕巾,挡在胸脯上,“怎么回事。那两张卡,我从保险柜取出来,就一路贴身捂着的。”
“是不是拿错了。”
“不可能。”
“你身边还有现金吗,或者别的卡。”
张玛丽犹豫一下,“全给你了。”
“你觉得我借钱太多,是吗。”
“嘁,说这种话。我不是第一次借你钱。我有这能力,你又是个讲信用的,有借有还。”
“你莫骗我。”
“我大老远跑来骗你做啥。”
“你再想一想。”他审视她。他身体的影子落在她脸上,使她神情幽暗难辨。“要么是你,要么是你老公。”他缓缓说道。
“我老公怎么了。”
“你老公把钱转走了。”
“真会瞎猜,他转钱干嘛。”
“养姘头呗。”
“再这么乱讲,我生气了。”
“哟,一说你老公,你就生气。哪个男人不养姘头。”
“两码事。都是过来人,哪会拎不清。儿子要读书,爹妈要养老,吃用开销都在涨,谁舍得挖了自家墙角,去补人家墙头。你不懂,你太年轻了,你……”张玛丽眼前一晃,不及反应,被郝义一掌推倒。
“年轻你妈屄。叫你一声姐,你就老吃老做起来。老子二十六了,江湖上混了十多年,底下罩着一堆小兄弟,啥人不尊我一声大爷,”郝义跪到床垫上,一拳击中她的脸,“让你尝尝老子的拳头,比鸡吧还硬。疼不疼,疼吗,活该。浪费老子几个月。不是为了钱,谁肯跟你混。四十岁的老屄,奶子垂到腰里,一腰子肥肉,能烤三斤油。还假装小姑娘,顶着个外国人名字,到处卖骚。恶心死老子,脱光了都没兴趣肏你。”
张玛丽脑袋一嗡一嗡,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她翻身戳他眼睛,被他手肘一顶,复又仰倒。他膝盖压住她,双手交替抽她耳光,抽得她喷嚏连连,鼻涕四溅。他咒骂一声,擦擦脸,跳起来,跟大猩猩似的,垂着手臂,满屋兜转。看见旅行箱了,便过去撕衣服。
张玛丽听得嚓啦响,急道:“别撕,这些衣裳很贵的。”浑身觳觫,哭不出声。郝义撕一条裙子,几下没撕开,扔在地上,踢一脚旅行箱,走出房间,反锁上门。
(全文12000字,本文节选前三节,如想阅读全文,请在公号后台消息回复:张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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