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 | 浮生 · 戴秀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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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秀蓉生于溽暑。蝉声挠人,梧桐叶沉沉不动。父亲戴明置了电风扇,对牢藤摇篮后头的墙壁,一日吹到晚。登门恭贺的亲友,围住电风扇不走。纷纷介夸赞小囡会投胎,寻了个八级钳工的阿爸。
“普通人家哪有电风扇,华生牌,一百多块一只呢。”“买得起也用不起。电风扇嗡嗡叫开,电费剌剌叫翻。”
戴秀蓉愈长愈白,被唤作“白妹妹”。传言她学了宋美龄的派头,天天用牛奶泡浴。母亲张爱娣道:“瞎传八传。也就一两岁的辰光,用手帕浸了牛奶,浑身揩一揩。”
戴秀蓉的面孔,像只馅料扎足的燕皮馄饨,薄皮底下青筋隐现。马尾辫梢用粗电线烫成波浪。甫一出梅,她就穿裙子。铜盆领柔姿纱衬衫,涤卡背带八裥裙,横搭扣中跟皮鞋。整个图门中学沸起来。老师也免不得议论,“天还没热呢,就穿裙子。”“家里有钞票,又是独养女儿。”“从小欢喜出风头,长大有的苦吃。”
戴秀蓉初中毕业,顶替母亲,进了印刷三厂。她爱笑,边笑边拍腿,腮帮一抖抖的。还爱唱歌,跟美声歌手似的,双手搭在胸前。爬至高音时,头颈抻直了,若有无形的线牵引。她唱《东方红》和《康定情歌》,还唱邓丽君。那是她家新买了“葵花牌”录音机,偷翻卡带学来的。
小青工争相围绕她,“蓉蓉,我帮你泡开水,你给我唱首歌吧。”她的更衣箱内,总有他们送的饼干、糖果、盐汽水。
厂里搞联欢,戴秀蓉跳交谊舞。和范爱国跳得最多。
电焊工范爱国,穿大翻领卫生衫,蓝白条海军服。脚上的“七六五皮鞋”,擦得锃锃亮。舞曲间隙,范爱国劝酒。戴秀蓉一嘴啤酒沫子。递烟,亦不拒。“大前门”夹在指根上,鼻孔哧哧喷烟,竟至咳嗽。范爱国帮她捋背,一下一下,不停手。
张爱娣嫌鄙范爱国,像只小阿飞,家境又差。为女儿另择对象。
孙志平,在宝钢餐饮部上班,父亲是港务局离休干部。新房也现成的,延吉新村二室户。孙家打一套清水蜡克组合式家具,购齐冰箱、洗衣机、电视机、录像机,奉上九九金戒指项链。同事嘁测:“白妹妹嫁了有钞票人家。喜糖袋袋里,八粒都是‘大白兔’。”
翌年有了孙芊芊,只得五斤重。戴秀蓉觑一眼,推开,啜泣道:“哪能像只小老鼠。”她不肯喂奶,怕坏了身材。又嫌婴儿昼夜啼哭,将她掼给了张爱娣。
孙志平抱怨妻子,一出月子,就搓通宵麻将。
她道:“帮你生小囡,生脱半条命。光起火来,把小囡塞回肚皮里去。”她接连赢牌。清一色、大吊车、杠头开花。牌搭子们叹息,“老天爷最偏心,让你桩桩事体运道好。”
孙芊芊八岁时,爷爷高血压中风偏瘫。孙志平为要照顾,商调至就近的海虹宾馆。
印刷三厂不景气。戴秀蓉申请“放班”,工资照拿。又去淮海路瑞兴百货立柜台,薪水七百块。商场老板约她吃“红房子”西餐,夸她像山口百惠。戴秀蓉当上领班,每月另拿提成。同事们背地嘁测,说她跟老板轧姘头,又说她一副老板娘腔调。
五一假期,戴秀蓉探望父母。张爱娣道:“你爸老清老早喊胃疼,捂了只热水袋,睏到现在。”戴秀蓉搡搡女儿,“去喊外公。”
孙芊芊至门口,戴明砰然坐起,“不行了,不行了,”扯着领口,大声喘气。救护车奔至医院。
抬出担架,戴明不喘也不动。心内科医生木着脸道:“心肌梗塞都这样,一下就没了。”
戴明生前手脚大,积蓄寡薄。戴秀蓉嘱咐孙志平,服侍好父亲,多争遗产,“你大阿哥在南京,二阿哥在四川。就你一个在身边,又是幺儿子,最得宠。”孙志平哼一声,“这话啥意思,望我阿爸也死掉吗?”
逾年,海虹宾馆效益不佳,被转了出去。孙志平下岗。又一年,瑞兴百货倒闭。俩口子闲在家,靠孙老爹拨钱度日。
孙志平吃饱老酒,日日吵相骂,还来掀麻将桌。戴秀蓉跑到娘家哭诉,“窝囊废,穷煞鬼,跟我狠三狠四。”张爱娣道:“你现在要靠他家了,勿要拎不清。”逐她回去。
一日,麻将搭子带来个表姐。表姐给戴秀蓉免费护肤化妆。捏了三角海绵,往来掸拭她的脸,“长这么标致,哪能不化妆。女人家要体贴自己。”戴秀蓉动了心,当晚向孙志平宣布:“我要做玫琳凯,”又说,“销售冠军能去美国参加年会呢,穿晚礼服,走红地毯。”
戴秀蓉打电话、约面谈、上美容课。穿了仿麻职业套裙,踩了尖头PU皮鞋,背了一大包产品,满城挤公交。
她听闻印刷三厂老同事杨翠芬,炒股发了财,便辗转联系,登门拜访。杨翠芬道:“你是白妹妹嘛,根本不用粉底。”戴秀蓉道:“那是老早的事体。我现在有黄斑,还耳鸣。医生讲是内分泌失调。全靠玫琳凯粉底遮挡。”她凑近了,指点鬓角黄斑。
杨翠芬喏喏,一时无话,便道:“范爱国,你记得吧,在七浦路卖衣裳,赚了大钞票。买了辆白色普桑,讨了个年轻老婆。你去寻他试试,他老婆肯定买你东西。”
戴秀蓉归家,已是九时。孙志平道:“不是指望我爸遗产吗,哪能突然卖力起来。”戴秀蓉道:“我不想靠牢你家,看你面色。”孙志平嘿嘿笑,往吊橱里找特价饭,见满是瓶瓶罐罐。
戴秀蓉解释:“快做到‘红背心’了,还差5000块业绩。索性一顿当买进,慢慢卖。”孙志平兜头一掌,“你根本不是过日脚的女人。”
戴秀蓉哼哼唧唧哭,跑去小房间,反锁了门。孙芊芊在玩俄罗斯方块,背脊骨一颤,将游戏机掩在作业本间。戴秀蓉坐至床沿,双手压到大腿下,又抽出来,正反地看,捋捋关节褶子,“做人都要吃苦头的,晚吃不如早吃。”
是夜,她与女儿挤一床。浮想良久,浅浅入睡。梦见和范爱国跳舞。宝蓝色三翻假领头,毛剌剌扎她脖子。《青年圆舞曲》陡至高潮,范爱国手臂一带,他们旋转起来。转啊转,一圈一圈,仿佛舞蹈永远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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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肖光文
这是第 181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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