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鹏 | 一封未能寄出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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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以下材料，是1952年敖县地委整理旧档案时发现的，这份材料写在两页撕下的笔记本纸上，第二页字迹潦草，有涂污和血迹。上述材料本来是按照无保存价值的文件一并销毁的，但不知何故当时并未销毁，并被重新封装在一个麻袋内。1957年，这一麻袋文件被重新打开，作为外调材料被借走，至1977年归还，1979年，敖县地委将该材料转给敖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并由我抄录于此。
敖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近当代采编小组 董方宜
图by 《海角七号》
F小姐，见信如晤：你从南城的机场起飞过吗？倘若没有，我倒是建议你可以从这里出发旅行一次。平日我们出门，惯行的是北城的机场，乘坐中央航空的舒适班机，享受班机上提供的白兰地咖啡，然而这次因北城机场被炸的原因，我不得已从此出发，搭撤退的最后一个航班，听说是一架老飞机，能有多么衰老？我要见到它才能回答你。
穿过荒草弥漫的坑洼道路，穿过戒备森严的绥靖公署长官部大门，那里总有几条肥壮的野狗在昏睡。再穿过一大排匆匆搭建的席棚子小饭摊儿，那里总聚集着战场下来的伤兵们，他们大抵是刚刚被飞机运了来，便聚集在席棚子里喝一碗豆浆，或者吃一盘热腾腾的羊肉包子。这时候，倘若你听到飞机引擎发出的怪叫声，猛地看见一架飞机轰然起飞，你就到南城的机场了，那轰鸣声惊得羊群四散，乌鸦乱飞，但它们莫名得很，也不离开，飞机飞走了，它们仍回来。
阳光尚未透出来，晨雾尚未消散，有些冷意，我察觉来得早了，就去不远的席棚子里坐下，想吃些早点再说。但看看饭锅饭碗，遂作罢，便又出来，信步沿着机场的边沿走，这里没有铁丝网栅栏之类的阻拦，你若愿意，可以一直走到飞机上去。但此刻，昏暗的、薄雾流散的清晨，没有人，只有一架要起飞的飞机低低地发动着，像个老狗趴在机场上轻声呜咽，这应当是要载着我出走的那一班吧。现在我坐下来，从背囊里摸出笔记本，写这封信给你，待我登机之前，我会交给机场的邮政代办，让它们把这信寄给你。邮路总是因战事断绝，但也因人们思念的心而连续，但愿你收到这封信时，这路是畅通的。
图by 《海角七号》
要载我的飞机是英制的，或许是德制的，此刻正有几个军人往飞机上搬动铁箱，也不知道是什么。这几个军人真是匆忙。天渐渐亮了一些，远处开过来一辆轿车，车灯熄了，从晨雾中缓缓地向我开来。我本来是想着，在我出走之前，找个机会同你见见，顺便把我收集的那些善本书交由你保管的，但给你报馆打了电话，你并不在，我留了传话，你也没有复我，看来是近期都在前线了。奇怪，那车上的人一直在看着我，车上的人戴着礼帽，也看不清楚眉眼，但神情坏得很，用这坏神情盯着我，让我竟有些害怕。
我的出走，其实跟时局没有关系，时局再坏，能坏到哪里去？我的出走，还是个人的失败，一连串的失败，楚三次攻秦失败，就或者预示了楚国的结果，我也是楚国，三次攻秦，三次败北。既然与时局无关，总跟什么有关系吧？我跟你说，我的出走，实在是跟人有关。我刻下的情形，真是众叛亲离，连曾经在我门前蹭食的野猫都不再来了，人沉沦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心情再继续走下去呢。
F小姐，好吧，我来告解吧，向你，向我心中☐ ☐ ☐（原信此处有血污，看不清楚）告解一番——我突然地感觉有些不好，车上下来的三个男子，直向我打量，倘若我将来有什么麻烦，恐怕就是这三个男子所☐ ☐ ☐ ☐是（此处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好了，他们走了，我心里大约和他们纠缠了一个世纪，可看看手表，似乎就几分钟，我来告诉你刚刚发生了什么，那三个男子径直走来，并不告诉我身份，而是声称他们有权力检查我的行李！吓！是谁给了他们的权力并无人知晓，只是拿出一块蓝色的徽章晃一下，就要打开我的提包。我自然竭力抗争，就这样厮打起来，我的牙齿被打落了，我的眼镜被打飞了，我的鼻孔里血汩汩地涌出来，我跪在地上，任他们翻检我的行李，而给你的信就握在我的手里，我现在手抖得厉害。
图by 《新上海滩》
F，爱从来都是难以回答的艰深话题，比之我的研究，啊，晦暗难明的上古中国，还要艰深，我自然是心爱你的，但我没有万般的力量去拆毁我眼前的墙，我自己用了卑微和绝望筑造的墙。
飞机已经要起飞了，我恐怕写不完这封信了，我浑身颤抖，想象你穿行在炮火之间，想象你秉着蜡烛写下一段一段的战场报道，我行李里有一卷你登报的战场来函，愿它们陪我。
我走了，我的心如此焦急，想要留着在破败荒芜的古城。
……
说明：信件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写信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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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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