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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竹 | 被禁忌的《二泉映月》,县城里命若琴弦

何小竹 骚客文艺 201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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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9岁学二胡,是三哥(表哥)向我父亲建议,让我学的。三哥那时候在当知青,因为会拉二胡,能够进入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用干农活。三哥说,不仅如此,多一门特长,将来回城的时候,也多一个机会。所以,我学二胡,是准备着将来下乡当知青的。只是,等我学会二胡的时候,政策变了,不用下乡了。为此我还有些失落。但我也感到庆幸,因为二胡,我得以逃避高考,在高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考入外地的一个剧团,开始了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的生活。


三哥不仅是我的二胡老师,也是我的生活楷模。在上小学之前,有一两年我的父母均不在县城,我被寄养在三哥(大舅娘)家,受到了三哥的严格管教。比如,洗脚的时候,不能用脚背搓脚背,那是偷懒。吃饭的时候,不能把饭粒掉到地上,那是浪费。说脏话更是不被允许的。但三哥同时也是一个温和的人,在教我拉二胡的时候,特别有耐心、有方法,没有让我对二胡产生畏惧或厌倦。加上我对他特别信赖,所以,我学得很认真,进步也很快,没多久,三哥就开始把我带进县城的二胡圈子,让我观摩学习其他人的演奏技艺,同时,也展示一下自己的演奏水平,接受其他人的指点。

在县城的二胡圈子中,有一位姓周的医生特别受人尊崇,人称周二胡。他比三哥大几岁,已经结婚生子,自己经营着一家私人诊所(名义上是街道诊所)。圈子里的人经常在晚饭之后,带着自己的二胡,穿过大街和小巷,聚集到周二胡的诊所。一般是先听周二胡拉一曲,然后每人再拉一曲,让周二胡点评,同时也可以互相点评。周二胡以县城头把二胡自居,所以,每当别人拉完一曲之后,他都会直言不讳地发表看法,指出其毛病所在,以及应该怎样改进,神态和语气都相当自信。


被批评的人一般都表现出心服口服的样子,不与他争辩。只是有一次,一个人带了自己新买的二胡去展示给大家看,实际上主要是想展示给周二胡看。周二胡拿起那把二胡,左右瞄了几眼,又放在腿上拉了几下,然后说,这把二胡不怎么样。这个评价引起了大家的争论,尤其是带这把二胡来的人,他坚持认为,这把二胡从材质、构造到音质,都比周二胡的那把二胡好。周二胡对此很生气,讽刺他说,你这把二胡拉进行曲可以,够亮,够大声,但要拉真正的二胡曲就不行,没有那个味道。长期以来,他不仅在二胡技艺上以头把自居,同时,也认为自己的那把龙头二胡,也是县城里最好的。现在有人挑战他的头把二胡的地位,哪怕仅仅挑战的是乐器的好坏,也是不能容忍的。他与这个人大吵了一架之后,还宣布从此断绝友谊。

周二胡的那把龙头二胡,据说是一把苏州老二胡,产自民国时代。关于这把二胡的来历,众说纷纭,且彼此矛盾,这更增添了这把二胡的神秘性。就外观而言,它的龙头造型,以及琴杆、琴筒的质地和成色,确实让人充满敬畏。至于音质和音色,毫无疑问,也是十分柔和而淳厚的。我第一次被三哥带着去见周二胡,由于自己的那把二胡太过廉价,没好带去,所以当周二胡要我拉给他听一下的时候,是他把自己的二胡递到我手上,让我拉给他听的。我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对周二胡的二胡也不熟悉,先拉了几个音,没拉准。周二胡说,没关系,你放开了多拉几下,随便拉,适应一下再正式开始。我遵命多拉了几下,手感和音色果然是我那把十几元的二胡没法比的,尤其下到高把位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出现狼音(沙哑之音),这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所以,自我感觉,那天我拉得还不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拉得好,至少我自己听上去是很顺耳的,这也许是周二胡的那把二胡太好了的原因。周二胡听完我的演奏,也说拉得还不错,路子比较正,没有“烂摆杂”(即卖弄式的不正规的演奏方式),好生练下去,一定学得出来。这番点评,对我鼓舞很大。

县城里还有个王二胡。他不仅演奏二胡,还充当乐队指挥,还自己作曲。王二胡是外地人,是县文工团(县城唯一的专业剧团)作为人才引进到我们县城来的。文工团每次演出,他都会上台独奏一曲。其实单纯就演奏技巧而言,他是比不上周二胡的。但他很会表演,肢体语言十分丰富。抒情的时候,他会缓缓摇头,面带陶醉的微笑;高潮的时候,则大幅度地晃动身体和脑袋,以一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表现,引发出观众热烈的掌声。与其说他是在拉二胡,不如说他是在表演拉二胡。很多时候,音拉破了,拉走了,甚至用力过猛把弦拉断了,他都全不在意,只看重自己情绪的表达和由此而产生的视觉效果。


关于他作曲,还有这么一个传说。说是他常常在深夜为第二天要排练的曲子而冥思苦想,这时候,如果你从他的窗外经过,哼一个你自己随便想到的一个什么旋律,那么,第二天排练的时候,他拿出来让大家演奏的那个曲谱里,一定有你头天晚上哼的那个旋律。这近乎于一个笑话,但联系到王二胡一贯的性格和作派,也可能是真的。

但王二胡真正在县城引起轰动的,不是他的二胡,也不是他作的曲,而是他的私生活。他来我们县城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单身一人。关于他的过去,大家知之甚少。有种说法是,他曾在新疆建设兵团的文工团干过。但也有人说,他其实没有过固定的工作,属于盲流一类的人。但无论什么说法,他的举止和言谈看上去就像个搞艺术的人,而且比起本地搞艺术的人更洋气,更见多识广,更像那么回事。因此,一个女人爱上了他。这个女人是县委副书记的女儿,因生性傲慢,眼光高,本地男人一个都看不上,三十出头了还是单身。但王二胡一来,两人就对上了眼,迅速陷入热恋。一开始,大家觉得这是一个佳话,即才子配佳人,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然后,没过多久,就出了大事。王二胡的老婆从外地赶来了,原来这家伙并非单身。于是,先是在王二胡的宿舍上演了一场两个女人的打斗戏,接着,副书记的女儿因气不过便吃安眠药自杀了。这事情成为我们县城长达一年的谈资,王二胡也因此而一蹶不振,过了几年沉溺于杯中之物的颓废生活,之后,便在一个夏天突发脑溢血而魂归故里。对了,王二胡来到我们县城的时候名字就叫王魂,但后来才知道,这并非他的本名。

在我学二胡的那些年,县城里还有一把二胡,用卖关子的话说,是一把神秘的二胡。对这把二胡,我们只闻其名,只闻其声,却从未见过其人。在三哥的二胡圈子里,先是以手抄本的形式,传抄他的二胡曲谱,然后大家按着曲谱,练习他创作的这几首二胡曲。突然有一天,一个人不知从何处搞到了一张他的二胡原声唱片,那种现在已经绝迹的黑色硬胶密纹唱片。于是,大家捧着这张唱片找到了周二胡,因为只有他才有播放唱片的唱机。周二胡接过唱片,并不急于将其放进唱机,而是先去关严了门窗,甚至还将棉被和毯子蒙在门窗之上,以防声音被透出去。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之后,周二胡才开始播放这张来之不易的唱片。这把神秘的二胡就是瞎子阿炳,本名华彦钧。这张唱片是他一生中唯一录制的一张唱片,里面有三支二胡曲,三支琵琶曲,其中就有那首最著名的《二泉印月》。

无锡街头的阿炳雕像

关于瞎子阿炳的身世,大家其实也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曾经是无锡的一个道士,二胡是跟一个更老的道士学的。解放后,道士自然也失了业,瞎子阿炳只能依靠在街上拉二胡乞讨为生,而陪伴他一起乞讨并照顾他日常生活的,是一个同样也是失了业的妓女。他从老道士那里学得二胡的基本技法,自己加以发挥,不仅将二胡提升为一种独奏乐器,还创作了大量的二胡独奏曲。

50年代初,天津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听说了他,带着一架老式的钢丝录音机来到无锡,为他录制了三首二胡曲和三首琵琶曲。也许是钢丝录音机容量有限,只能录这么多;也许是教授另有什么事情需赶回天津,总之,教授只录了这么几首曲子,就带着录音机离开了,说下次再来继续录。但永远没有下次了,瞎子阿炳在教授离开之后不久就死了。不过,就凭这三首二胡曲,甚至仅凭《二泉映月》这一首曲子,瞎子阿炳就已经被公认为二胡的大家了。他所创制的二胡演奏法,也被奉为经典,被众多二胡演奏者所学习和模仿。只是,到了“文革”时期,他被作为封建残余而遭到官方的批判,其作品被禁止演奏和传播,对60年代出生的我来说,他便成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同时也是一种禁忌。为什么我们在周二胡家听他的唱片要用棉被蒙住门窗?原因便是如此。

听一个被禁止的音乐家的唱片,是我少年时代的奇妙经历,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经历。当唱机里播放出《二泉映月》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想不仅是我,包括围绕在唱机旁的所有人,都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二泉映月》这首曲子大家通过手抄的曲谱,加上自己照着曲谱的演奏,其旋律已经是十分熟悉了。但是当听到阿炳自己用二胡拉出来,却又是完全陌生的。首先,其音调比我们想象的要低得多。这么低的音调是怎么做到的呢?后来大家通过尝试,即将二胡的千斤往上移动,移到几乎是最高位置,方才模拟出了阿炳原声的那种低沉的音调。但是,音质仍然不对。阿炳原声的音质是有些沙哑的,而我们的二胡的音质总是过于亮丽。

周二胡不愧为县城的头把二胡,他一下就说出了原因,阿炳的二胡琴弦用的是老式的丝弦(用丝线或棉线制作的琴弦),而我们用的是新式的钢丝弦,音质自然不一样。另外,让大家着迷而又困惑的,就是阿炳的揉弦,即颤指的效果和方法,大家无论怎么模拟,都达不到那种效果。我也是在后来考进外地剧团之后,听剧团的老师讲解,才明白了这种揉弦(即颤指)的演奏方法。原来阿炳由于沿街乞讨,习惯了将二胡挂在胸前,边走边演奏。这种演奏姿态(直立而非端坐),让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演奏指法,即在颤指中加进了压指的动作。另外,右手先抑后扬的弓法,也为这种带按压动作的颤指起到了很好的配合。把二胡的千斤往上移,钢丝弦换成丝弦,再用这种指法和弓法拉《二泉映月》,出来的就是阿炳唱片里的那种音色和意境。

在我跟随三哥学二胡的那些年,像这样一帮人秘密聚在一起听瞎子阿炳的唱片应该不下十次。开始几次是在周二胡家,后来,三哥也买了唱机,就在三哥家。再后来,父亲也给我买了唱机,但我只能在自己家里放王国潼和闵慧芬的唱片(王国潼的《台湾人民盼解放》,闵慧芬的《江河水》),因为阿炳的唱片是买不到的。三哥也没有阿炳的唱片,那个拥有阿炳唱片的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没有出现过了,消失了。所以,后来几年,就没从唱机上听过阿炳的《二泉映月》了,直到我考取了外地的剧团,准备离开县城的前夕。

那是1979年1月,我已收到了外地剧团的录取通知书,即将离开县城的前一两天,大约是中午12点的时候,我正在江边码头上买船票,突然就听到了县城高音喇叭里在播放一首曲子,旋律十分熟悉,因为熟悉,而又觉得陌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是《二泉映月》?没错,就是《二泉映月》。但不是二胡独奏,而是交响乐队演奏的,我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即来源于此。

我简直没想到,我从小熟悉的旋律会是这样的表现方式。与二胡的独奏完全不一样,多声部的弦乐与管乐交织而成的声音,是如此的恢宏和充沛,让我倍感震惊,又倍受震动。我呆立在码头边上,眼泪都快出来了。这不是阿炳,但又是阿炳。联系到阿炳的身世,这种通过交响乐演绎的《二泉映月》,似乎更应该是阿炳的。换句话说,交响乐让那个隐秘而压抑的阿炳获得了彻底的爆发与释放。

阿炳唯一一张存世的照片

后来才知道,我在高音喇叭里听到的那首《二泉映月》,即是由小泽征尔指挥,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的。小泽征尔不愧是阿炳的知音,他完全理解了阿炳在《二泉映月》这首曲子中想要诉说什么,表达什么。所以,在阿炳意犹未尽的地方,小泽征尔大胆而充分地给予了演绎和渲染(如果阿炳地下有知,亦会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而我的感动则来自于,在人生的第二阶段即将启程的时候,这首曲子让我在告别与迎接的交汇处停顿了下来,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虽然这种感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对我影响巨大,直至今日,仍然记忆犹新,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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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图1、2、3by  电影《黄海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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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 371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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