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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欣宇 | 玩乐队、娶超模、搞世袭,日本佛教是怎么一步步跑偏的?

苗欣宇 骚客文艺 2018-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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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日本林志玲”、混血超模森泉奉子成婚,老公是谁,她不肯说。鉴于她曾被一位年近花甲的有妇之夫骗了三年,逃离渣男后又曾宣布不婚,日本媒体十分好奇,深扒之后,发现男方是个和尚。

本超模森泉

和尚结婚,这事儿在日本很正常,因为他们对“出家”的理解和我们不一样。

前几年,高野山一家寺院的和尚患上了抑郁症,当地劳动基准监督署裁定为“过劳”,享受工伤待遇。这和尚是钻研甚深内义废寝忘食了,还是破解七十二门绝技呕心沥血了呢?都不是。高野山是佛教旅游景区,各寺院都开办了会所,让有钱有闲有理想的人体验寺院生活,我们一般称为“短期出家体验”,日本叫“宿坊”。这“过劳”和尚就是当服务员累坏的,早上5点起床带客户念经,晚上9点客户睡了他还得安排第二天的心灵鸡汤,没有周末假期,加班太累,抑郁了。

“工伤认定”标志着日本政府认定“和尚”是一种社会职业。既然是职业,它的从业人员就有各种兼职的可能。日本和尚有玩乐队的,开酒吧的,做化妆师的,划皮划艇的,上班打卡,下班喝酒。

把和尚理解为一种职业,这也不稀奇。从历史上看,他们的脑子确实有点毛病,在阅读理解上总是跑偏。那得加强文学熏陶、提高阅读能力吧?是,学了,也下功夫了,教材挺好的,白居易。

《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的父亲叫藤原为时(约942—1017),曾写诗抒怀:

两地闻名追慕多,遗文何日不讴歌?

系情长望遐方月,人梦终逾万里波。

灵胆虽随天晓隔,风姿未与影图讹。

仲尼喜梦周公久,圣智莫言时代过。

这诗有个注:“我朝慕居易风迹者,多图屏风”,说明当时很多日本文人仰慕白居易。诗中最后一句,是说孔子梦周公的事。孔子一心想回到周代,那是白日做梦;可现在呢,我和白居易是同一时代的人,我是多么幸运啊。

平安时期日本人对白居易的向往、思慕已经到了疯狂追星的程度,后来终于将白居易化为神圣,“乐天既为文殊化身,岂可不崇信乎”?

把人捧到这个地步,就要出事儿了。白居易信佛,曾写过一篇创作谈,“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法轮之缘也”。这是说,文学上的世俗文字,从佛教角度看,都是狂言绮语,是妄语,是破戒,是业障。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我希望这辈子写的狂言绮语,可以得到宽容,并在来生把文学上的天赋和才情充分发挥出来,用来赞佛,以使佛法不灭。

这是白居易处理个人的佛教信仰与世俗爱好之间关系的一种理念。但日本人理解能力有限,他们研究来研究去,得出一个结论:狂言绮语和悟道,没有本质矛盾。既如此,那些不拘礼法、放肆妄言、纵情声色的诗文,就是一种高等级的修行嘛,来呀,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风光。

日本和尚的相亲会

这种我们怎么看怎么不正经的观念,就是日本思想史和文学史上风行一时的“狂言绮语观”,《源氏物语》就是这种文学理论的代表作。

语文学成这样,对于甚深奥义的佛法,日本人的阅读理解就更五花八门了。

平安末期,从日本天台宗中分化出净土宗。它对教义的解释非常简单,修行方法更简单,非常适合没文化的人。这些人阅读理解水平本来就差,赶巧净土宗那一套又多少有点邪门,我们正常人理解都费劲,在日本人那里,毫无意外地继续跑偏。

日本净土宗的开山祖师叫法然(1133~1212),他主张“专修念佛”,只要开口念佛就能往生极乐净土。这一说法的理论基础之一是“他力”:我们人呐,用不着这辈子拼命修行,也用不着修行好几辈子才能有什么结果,靠自己修行是“自力”,费事儿;而“他力”就好多啦,只要专心念佛,临终时自然会有佛菩萨来接我们,我们凡夫俗子可以借用他们的力量去享福。

问题是,我们就算相信存在“他力”,可你凭什么说“专修念佛”能引来巨大的“他力”能量?有人证物证?再退一步,就算我们也信“专修念佛”有效果,可“念佛”的“念”本意是“忆念”,有点像我们常用的“念书”的“念”,不用发声,要走心;而法然“念佛”是“唱念”,靠嘴皮子出声,这两个“念”完全不一样啊。况且,法然最大的问题不是“念”,而是“专修”,八万四千法门,凭啥就这一门能引来“他力”?

有问题吧?但问题还没解决,就进一步发展出了“多念”和“一念”。

“多念”的意思是这辈子经常念、时时刻刻地念,积累功德,零存整取,每天往户头里存点虔诚心,到临终时,佛菩萨看你户头够了,一次性发个福利,接你去净土;“一念”就更方便了,贷款,平时不用念,临终时记得把最后一口气攒好,认认真真地念一次,万事大吉,佛菩萨认为你在那一刻有资格贷款,发放福利,户头充值,也资助你往生极乐。

这就麻烦了。法然的信徒们,本来佛学水平就不高,理论修养又不够,对“他力”观点根本就没领会精神,争先恐后地跑偏,对外宣称:造恶业就造吧,可劲儿造,往死了作,咽气儿前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直接渡到净土了嘛。

这就等于说,日本净土宗客观上允许和纵容世人作恶。当时日本佛教界的有识之士看出了问题,集体反对,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天皇下令,不许法然念佛,并且将他和他的徒弟亲鸾(1173~1262)流放。

图by  日本电影《禅》,这是典型的日本僧人形象

跑偏太多,刹不住车了。日本净土宗分成三派,亲鸾继承的一派叫真宗派,史称净土真宗。亲鸾提出了一个“恶人正机”说:越是恶人,越是阿弥陀佛拯救的对象,就算犯了大罪,只要念佛就可以往生净土。为了践行他的理论,他结了两次婚,生了6个孩子,模范带头作用相当突出。

像亲鸾这种跑偏僧人,是不是人人得而诛之?怎么仅仅流放呢?

没办法,镰仓时代到来了。平安时代的日本佛教,是国家佛教、贵族佛教、寺院佛教、学理佛教,有点像官办研究院,好歹天皇和贵族们向中国学习,多少还有点文化,歪理邪说内部镇压,不至于扩散到社会。但镰仓时代,是平民佛教、民间佛教、信仰佛教,谁信都可以,谁都可以传法,异端层出不穷,可掌权的人却是新兴武装地主,这些武人大老粗们本来就没啥文化,就算佛教没毛病,他们都能整出毛病来。

镰仓佛教的一个变化,是产生了新的宗派,谓之“新佛教”,主要有三:一是净土真宗,创始人亲鸾被后世称为日本的马丁·路德;二是日莲宗,创始人日莲(1222~1282)被描述为日本的摩西,其跑偏得来的思想就是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石原莞尔的墓碑上刻的就是他自撰的墓志铭:“我只信奉佛陀的预言和日莲圣人之灵”。

前两个都这样儿了,第三个还好得了吗?

第三个就是禅宗。

通常认为,是荣西(1141~1215)将禅宗引入日本的。当时禅宗根本不受待见,别说佛教界警惕地将其视为外道,连天皇都下了禁令,不许禅宗传法。荣西只好改变策略,写了一篇《兴禅护国论》,说禅宗的主要特色是“护国”,皇室你们不想支持一下吗?

皇室没理他这茬,镰仓幕府却如获至宝,就在荣西发表言论的第二年,镰仓幕府第二代将军源赖家跟荣西皈依了禅宗,又过了一年,源赖家的母亲北条政子建立了日本第一座官建禅寺寿福寺。

为什么幕府这么喜欢荣西呢?镰仓时代,武人集团管事儿,皇室和贵族阶级被称为“公家”,武士阶级被称为“武家”。“武家”不会选择“公家”拥护的旧佛教,而是希望有一种“新佛教”作为自己的文化外衣。正好禅宗跳了出来,还踊跃地献出了“护国”的大旗,“武家”本来就是拿刀砍人的主儿,禅宗这件外衣穿起来又合身又体面。

日本武士形象的玩偶

禅宗就这样成为了“武家”的统治意识。可问题是,“武家”光赚吆喝,总得拿出点证明禅宗真能“护国”的先进事迹啊。

就在这时,一个禅僧神助攻,一下子把禅宗带跑偏了。

1281年,元世祖忽必烈派大军远征日本。当时镰仓幕府当家的“执权”叫北条时宗,还不到30岁,哪见过这阵仗,慌了,没招儿了,跑镰仓建长寺去问一个叫无学祖元(1226~1286)的禅僧。

无学祖元其实是中国人,1279年,也就是南宋灭亡那年他才来到日本,显然他很清楚蒙古大兵的厉害。另有记载,元军入侵浙江时,劫掠寺庙,其他和尚都吓跑了,只有法然一人端坐禅堂。刀架脖子上,无学祖元吟诗一首:“乾坤无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蒙古大兵够呛能听懂,可能觉得里面有“大元”俩字,是表扬的意思,就把他放了。

面对北条时宗的求助,告诉他蒙古兵杀人不眨眼吧,他肯定吓尿了,告诉他排兵布阵抵抗一下子吧,这不是造业嘛。无学祖元可能想起了死里逃生的经历,讳莫如深地送给北条时宗三个字:莫烦恼。也有记载说,他写了六个字:莫烦恼,蓦直去。

有人说这是禅宗机锋,蕴含深邃禅意,扯淡,全国都快吓尿了还耍嘴皮子逗闷子?照我理解,这是无学祖元委婉的表达:闹心不闹心也就那么回事儿了,过一天算一天,西天大路宽又阔,何不潇洒走一回,蓦直去嘛。

无学祖元的嘴跟开光了似的,一夜飓风暴雨,元军船毁,全军覆没,日本没事儿了。巧的是北条时宗曾经刺血抄经,无学祖元就此发挥,说他写经“一句与一偈,一字与一画,悉化为神兵,犹如帝释天”,写了血书就撒豆成兵了。

这么一搞,武家理解跑偏,敢情禅宗威力这么大啊。一件巧合得不能再巧合的偶然事件,被武家鼓吹成“禅武一体”“兴禅助神风”,捡条命就低调点儿得了,还非得膨胀——“神风”这个概念,据说就是二战时期“神风特攻队”的来源,把自杀袭击、人肉炸弹当“爱国”,这跑偏的脑袋是没救了。

如果仅仅是理解水平差劲,日本佛教还不至于跑偏到今天的地步,最终让它从制度上发生根本变化的,是江户时期的檀家制度。

德川家康建立江户幕府后,觉得西方传教士宣扬的那套东西很不对口味,不能信那个,还得信佛,而且得全民信佛,把基督教赶跑。

全国老百姓,不管信什么宗什么派,每个人都得找个寺庙挂号,把祖宗牌位放庙里,寺庙就可以开个证明,证明这人是佛教徒而非基督徒。这样还保不齐有人偷偷信基督教,幕府规定,结婚、生孩子、搬家等等事情,都得寺庙出证明,死了都得在寺庙做法事。这样,寺庙就相当于当地派出所,有管理户籍的职责。可寺庙哪有办公经费呢?谁在寺里挂号,谁就出钱,这些人就是这座寺的檀家信徒,这种制度就称为檀家制度。

檀家制度的实行,幕府必须给佛教一些政治和经济上的优待,这让江户时期的僧侣变身为特权阶级。明治维新的时候,作为天照大神的后人,天皇觉得佛教凭啥享受特权,神道教才是咱国家品牌,发起了神佛分离、废佛毁释的一系列运动,甚至将一些佛寺改成了神社。

还有不愿意改的?那好,1872年,明治政府颁布《自今僧侣肉食妻带蓄发可为胜手事》,简称“肉食妻带”制度,政府鼓励僧人吃肉、结婚,使劲儿作——实际上,明治政府是想废除戒律,让佛教自生自灭,可没想到,适得其反,佛教反而死不了了。

檀家制度能够延续,靠的是寺庙有足够的“檀家信徒”众筹交份子钱,明治维新后,有的人家不信佛了,有的人家搬走了,即便没搬走的,结婚、生孩子也不用找寺庙开证明了,还交什么钱?寺庙收入越来越少,没人愿意当和尚了,老和尚死了,没有接班人。

可一实行“肉食妻带”,佛教见到曙光了,咱可以生孩子世袭呀,寺庙成了家业。

图by  日剧《朝九晚五》,男主角就是一名日本和尚

份子钱还是不够,这家业怎么维持呢?

江户时期实行檀家制度以来,死亡证明就由寺庙开,“过去账”(鬼录家谱)也由寺庙保管。在有祖先崇拜的日本,不信佛可以,搬家可以,信基督也行,几百年的家谱,不要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僧人,从明治时期起就成为了社会职业,它准确的称呼是:世袭守墓人。

注释:

一.据目前日本最牛的佛学学者斎藤明先生介绍,单纯依靠檀家制度维持的乡村小寺庙,近十几年来衰败得非常严重,年轻人不回乡扫墓,搞“网上祭祖”,高龄化、单身化、少子化等社会问题,给日本寺院的发展带来巨大挑战。

二.本文无法对法然、亲鸾、日莲等大师的思想进行更多介绍与解读,恐怕会有读者认为他们是“神经病型”僧人。其实不是。法然、亲鸾的思想在佛教思想史上非常宝贵,比如提出“恶人正机”说的亲鸾,实际上是从人性本恶、同时人性不能辨别善恶的角度提出自己的理论。日莲的思想后世被军国主义利用,但他本人是学识渊博的宗教思想家,他一生逃过了多次追杀、暗杀,其经历也非常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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