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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于旸 | 拿卡车驾照,埋数学埂,直面性,王小波如何成为一代文学“老司机”

周于旸 骚客文艺 201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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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每次看了个开头之后就读不下去——曹雪芹在描写性方面畏畏缩缩,好比红酒瓶上的木塞,只是染点余味,底下的东西不负责任地丢给读者去想象了。

有些东西是想象不来的,读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时,贾宝玉和袭人的性事只丢了一句“温存了一番”。每到此处我便合上书,拼命思考红学研究者们从来没有注意到一块学术金矿:贾宝玉和袭人行房时,谁在上谁在下?

关于这一点有多个角度可以进行切入研究:比如两人的主仆关系;贾宝玉对女性的爱护之心;封建礼教下的床上分工等等。不但考验历史涵养还极需考据精神。带着没解决的问题读《红楼梦》,仿佛虾肉中嚼出些虾壳,硌嘴又影响品味,所以至今没有读完。

还是王小波适合我。

王小波

中学时代的图书馆,王小波的书被放在“中国文学”架上,与他摆在一起的有以鲁迅为主的民国作家,也有一些写入文学史的当代作家。那会儿我十五六岁,周围的女同学身体开始发生巨大变化,总之是早恋的大好年纪。我迷失了自己,变成了一个附庸风雅的文学青年,幻想着要写本儿小说,封面印上大大的“周于旸著”,写完就放在“中国文学”架上,最好是放在莫言的《丰乳肥臀》和苏童的《妻妾成群》之间。

读王小波的小说有许多好处,小说大多采用环形叙事,读起来不费力,即使看丢了也不至于回不来。不像读古典名著和悬疑小说,看一页退三页。读《黄金时代》也让我收获了相当多的新知识,比如破鞋的含义,小和尚的喻义,以及,革命年代的人确实是知道有做爱这个东西的。

王小波在恢复高考的时候去考了理科,学了几年计算机,系统学了下编程,还写过能加读音的输入法,算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程序员。之后他发现撰稿也能赚钱,就不搞编程了。据说曾把自己的小说做成过电子书,要是引起些轰动,可能比网络文学的开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还要早一点。

他喜欢在小说中大谈数学梗,如李靖热衷于解费马大定理,墨子发明了微积分。关于“开平方机”他是这么写的:“那东西是一个木头盒子,上面立了好几排木杆,密密麻麻,这一点像个烤羊肉串的机器。一侧上又有一根木头摇把,这一点又像个老式的留声机。”书中还附上了详细的使用说明书,读起来非常有板有眼,于是想看一下具体照片,放到网上一搜:开平方机,这是一种虚构的机器,出现于王小波所著小说《红拂夜奔》中。

那年头,当程序员还和写书一样没什么前途。1996年,王小波还考了一张货车驾驶证。他说,以后赚不了钱,就去干这个。1年后,王小波突然辞世,他没有去开货车跑长途,却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代“老司机”。


回过头来看,以阅读名著的名义看王小波实在是太便宜人的一件事了,他在讲性,而且他愿意好好讲性,男性生殖器在他书中有多种叫法:如小和尚、阳物、鸡巴。存在形式也多种多样:阳痿、直挺挺、血肿。

即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黄金时代》能够出版和获奖都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他的小说带有颠覆性,在卡夫卡之前,没人想过写一只甲虫也能写出人性;在王小波之前,也没有人通过一只“小和尚”就能写出一个时代。

中国文学从清末以降,就不大喜欢描述闺房之事。现代文学的写作者们似乎只做不说,或多或少地一定要对性事作艺术化处理,如老舍《骆驼祥子》中祥子和虎妞第一次做爱是用比喻和象征来描绘的,不仔细的读者甚至会以为描写的是星空;钱锺书《围城》中的船上一夜情也仅仅是方鸿渐半夜开门,闻到了鲍小姐身上的“爽身粉味道”。

无论是含蓄修饰还是大刀阔斧地正面描写,我们无法从文学批评上去定义哪一个更好或更坏。有些人写性是情节发展撞上了,有些人写性是想要写出人性。如果情节需要男女主人公上个床,那么就好好地、认真地安排他们做一场爱,不是非要把男主写成阳痿,把女主写成性冷淡。

分不清“人在动”还是“器官在动”的读者,会把王小波扔到色情小说的范畴里面去,在我读《似水流年》的时候,我意识到王小波也许在小说里就对这种舆论做出过一些辩护,如书中所写:“须知但凡男人都生有龟头,这是不争的事实。龟头挨踢,就会血肿,而且很疼,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争的事实,何可笑之有?不争的事实,又岂可不认真对待之?”我在讲一件很正常的事,只要你不是天阉之人,那性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吃饭、睡觉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写吃饭你不敏感,写睡觉你不敏感,何以我写了性你就要敏感成这样呢?

广州美术学院学生郑敏创作的王小波裸体雕塑,曾引发巨大争议

王小波的小说最早也被当成色情文学,不让出版,直到在台湾获奖以后才有了点机会。他自己也看得清楚,讨论到小说格调不高的问题时,他说,真正有分量的色情文学都是出在人类历史上“格调最高”的时代。

回顾一下王小波的起点,想象一下1968年的云南,十六岁的时候王小波去那里当知青,这一年离他笔下的“黄金时代”还有五年,离他正式出版《黄金时代》还有二十六年,他杂文和小说中看到的大多数时代背景,都是从那一年走过来的。

他也许在那认识了一个叫“陈清扬”的女人,这个女人不知道存不存在,如果存在,王小波肯定要意淫那么几回,但不会表现得像书中所写的那样。李银河在出版的自传《人间采蜜记》中介绍了和王小波的性爱,由于喜欢虐恋,还指导王小波如何成为施虐方,这对王小波的性事写作无疑要产生灵感,如书中王二打在陈清扬屁股上的那一下,颇有灵性。然而那一年离遇见李银河,还有九年的时间。

王小波在云南认识了一只有个性的猪,这一点确凿无疑,这只猪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每天等它屙完了屎,王小波就要推着它和它弟兄几百斤的粪上山,干了三天,胆汁都给吐出来。但这并不妨碍他跟这只猪称兄道弟,甚至把它写进书里,传诵至今,“特立独行的猪”火了以后,大家都不肯好好做人而要当猪了。

除了喂猪,王小波还要插一整天的秧,这把腰给累垮了,他应该偷过懒,躺在半坡上看云,这应该是常事,总之是悟了点深邃的哲理,不然是不至于想出“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这样奇怪的愿望。

现在人们称王小波是一位“浪漫骑士”,他在所有人都哭哭啼啼和哀怨的年代里活出了黑色幽默,不伤感,也绝不从俗。

图by  《东宫西宫》,由王小波同名剧本改编

读完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后,我发现了一个写作“黄金地带论”: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适合用文字表达的,用文字表达会鲁莽,会粗俗,写作者明白这个道理,常常给自己设限。这就好比在你身边有一个深渊,你害怕跌进去,你可能会走在离它五米远的地方。但其实离它一到两米远,也很安全,只要你走得小心一点。而这个一到两米,就是写作的黄金地带。读者乐意看到什么?他们希望在一个安全的视角凝视深渊,这是作者能够给他们的。可悲的是,这世上大多数写作者,都在离深渊五米远甚至更远的地方创作。

不幸的是,王小波在这个时代有被玩坏的性质,人们谈王小波时好像不在谈一个人,分为写《黄金时代》的王小波,写《沉默的大多数》的王小波,写《爱你就像爱生命》的王小波。他的金句成为年轻人入世的价值观;他的情话成为青年男女们写情书的典范。“有趣的灵魂”“诗意的世界”与“你好哇,XXX”层出不穷。

评论家会把这样的现象扣到王小波头上,然而这与他提倡的“思维”与“有趣”却是本末倒置。一个懂得思考的人不会去一昧地附和别人的观点;一个有趣的人更不会整天念叨“有趣的灵魂”,因为这本身并不有趣。这里就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王小波给他的读者熬制了一整只鸡,许多人把鸡扔了,接过鸡汤一饮而尽。

王小波去世得太早,读第一本书时就看到扉页上写着作者因病去世的消息,1997减1952,不到45岁,英年早逝了。《黄金时代》中所写:“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老牛一样。可是在我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

他预见不到了,他预见不到自己在读者心中留了个永远生猛不怕锤的形象。如果王小波活到现在,《万寿寺》不会是他的写作终点,《黄金时代》或许也不会是他的代表作。一些年轻时热爱他,上了年纪又怀疑他的人也许会多追随他一段时间。

王小波的墓,在北京佛山陵园一区的新八区

我年少最热爱王小波,自称是王小波门下走狗的时候,在读书笔记上写过这么一句话:张爱玲写出了上海,老舍写出了北平,沈从文写出了湘西,而王小波写出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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