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今夜请记起我 | 嵇泽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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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慕容雪村有一本《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旁观了一些颓废的成年人怎样淫乱、争斗，描述了成都这座城市的欲望、放纵。今天的作者也是这座城市的观察者，其实说到底描述的都是人性，文中的人物均用了化名，也有适当文学化的处理，就当是看城市的夹缝中常人无法接触的另一种人生吧。
2006-2010年间，我在一家高档夜店的慢摇吧里面做驻场DJ——那是成都夜店的繁盛时期，空气当中充满了属于都市的那种荷尔蒙的气息，我之前在学校的许多理论知识，仿佛一下子都不够用了似的。
比如我认识了一批做“小姐”的人。在此之前，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对于这个词汇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以为她们是降落到尘埃里的那类人。后来我才清楚，这个夜总会里所谓的“小姐”其实指的是指陪酒陪唱的女孩，通过陪着聊天赚一些酒水提成，并不涉及到“性交易”那部分，当然也可能会有人明里暗里跟其他的有钱人发生一些什么，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进入“小姐”这个行业的女人，各有缘由，或因生计，或因感情失意，或为攀比虚荣。但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女孩，并且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公，却还要出来坐台的，我这辈子真的只见过一个。
大概是2006年，我认识了一个富二代，他得知我在某家娱乐场所工作后，非常兴奋地说：“哎呀，我表姐在你们那里当坐台小姐！叫康雪！”
他提到的这个名字，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去一个熟识的客人包间里打招呼，她正排着队准备进入这个包间试台，公司的小姐们根据姿色和身份划分为三个等级，外形还可以的，为白牌；美艳动人的，为红牌；而有着一技之长或从正规单位出来的，例如空姐、名牌大学生、甚至军人等，为金牌。康雪是学舞蹈出生的，专业功底十分扎实，且冰肌玉骨，气质出众，理所当然地被列为金牌组。我走过去的时候，妈咪正在门口做一些安排，我听见她说，“你们几个先进去，康雪你们几个下一批。”
康雪做小姐非常光明正大，别的小姐都要取艺名，只有她用的是真名字。相互认识之后，她悄声跟我说，让我等会儿多跟客人推荐，一定要选她坐台。我进去之前再回头看她，心里还忍不住嘀咕：气质这样出众的女孩，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做这件事情呢？
但是很快，康雪夜总会至尊金牌的地位就受到了一个新人的威胁：有一天我发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讨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空姐，说不管是长相还是作派都像是天上下来的，整天拉长脸，酒也不喝，歌也不唱，坐个台犹如首相夫人在坐飞机，可即便这样，客人抬举，她啥事不干，小费也得了1200，而康雪等人上蹿下跳、喝得烂醉，却只拿了一个起步价，有一天我看见康雪醉醺醺地从一个房间里出来，眼睛喝得通红，我去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就听见她嘴里嘟嘟哝哝：“我工作这么卖命，凭什么，凭什么，不公平，不公平……”
康雪毕业于一所艺术学校，还在读书的时候，有位同学家境一般，为了不被同学比下去，悄悄做了些“援交”。高校的姑娘十分受欢迎，某位有钱老板不安于只认识一个，就让这姑娘多带一些同学出来吃饭，路费全报，还会给点儿零花钱。那姑娘回去后组织了几个同学一起前往，康雪等人以为只是单纯的蹭饭就去了，谁知一到饭局上就意识到情况不对。老板们隔座而坐，每人挑选一位姑娘，分别穿插在他们中间。艺术学校的姑娘对这种事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见此情形纷纷拂袖而去，除了康雪。
康雪虽然也明白是被“小姐”了，但她从小跟随父母出席商务应酬局，并不觉得这是件多大不了的事。她周旋于酒桌之间，化解了之前沉闷的气氛。老板们觉得康雪识大体、顾大局，纷纷赞赏她能屈能伸、处事淡定，将必成大器。
当晚饭局结束后，老板们将她二人送回学校，并且很礼貌地给每人塞了一个8000元的红包表示感谢。
这些钱在她眼里虽然不算什么，但毕竟是第一次靠自己付出赚到的，生意人的子女对于投资回报率非常敏感，她认为用吃一顿饭的代价换取如此高额的报酬是一桩非常划算的生意。而且那些客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粗鄙，他们有涵养、有素质，相处起来十分惬意。从那之后，她只要抽空就会出席这样的活动，毕业后也不急于工作，终日在夜总会里奔波，除了跟她老公结婚后的蜜月外，这几年康雪基本都没有休息过。
她大醉过后的某次，我们关系更为熟悉之后，我问过她关于这个癖好的问题，谈及之时，康雪面带微笑，眼睛闪亮，像跟他人分享她的浪漫爱情似的，跟我描绘着当小姐的愉快生活，她认为这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工作，要求很高，非常人可驾驭。姿色、身材、性格、技能、情商等，缺一不可，做这行可以接触到很多不同层次、不同行业的客人，与他们相处可以迅速增长自己的见识，尤其是这种高档次的夜总会，来消费的都是成功人士，对康雪而言，这是一个极好的平台，可以直接面对很多最高决策人，如果能跟他们畅谈一番，还能获取到不少的人生经验，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拥有的机会。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毫无漏洞，让人听后不禁觉得做小姐确实是一件十分有前途的事，险些就要弃明投暗，加入小姐们的队伍。
按理说，康雪有着这样的思想觉悟，就应该佛系坐台，与世无争，每日只需要汲取知识增长见识，抢客人这样不上道的事，根本不屑去做。但事实证明，比起其他小姐来她还更为好强，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低。别的小姐抢客人，不外乎就是为了钱；而康雪抢起来，就完全是道德绑架，她虽然不要钱，也不要人，但她要得基本上是精神导师或者国际化大企业才能给予的：就是别人对她发自内心的认可。这种事放正常人身上来说都很简单，但对于那些花钱来买消遣的嫖客们来说，远比打赏几千块钱麻烦多了。别人是为钱，而康雪，是为了情怀。
为了这个情怀，康雪任劳任怨地在夜总会里奋战了三年之久，期间兢兢业业，披星戴月，在不断提升自身的同时，还肩负起培训新人的责任。她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跟新老员工们灌输着“靠自己赚钱不丢人”的思想，每天跟大家分享自己从业以来的心得和经验，呼吁大家抛开世俗的偏见，为做小姐感到光荣。那架势就像是一个传销组织的领头人一般，每次看到她情绪激昂、满腔斗志的样子，我都会怀疑自己低估了康雪的智商。
我并不认为康雪放荡或是开放，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意识到，生活中绝对不是非黑即白。她是真的很爱这一行，爱得根深蒂固，不容许自己有一丝过错。但是也许从一开始，她选择的就不是一条充满了善意和美好的道路。
有天去上班，发现也不是周末，夜总会门前却黑压压地堆满了人。他们都整齐划一地穿着黑色T恤，站着清一色的豪车面前。我在人群的簇拥中一路走进夜总会，发现康雪正站在大厅，指指点点地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些什么，那个中年男人剃着板寸，气质沉稳，又像是在安抚，语气里面又带着一丝怒意。
同事艾米偷偷告诉我：“那个就是康雪的老公，应该是个社会人士，是来替康雪出头的，看来今天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什么，康雪还有老公，长得还这么帅，那她还来做什么小姐？”
“你不晓得嗦，康雪不靠她老公，以她的家境也不需要来做小姐，她开的路虎，买的香奈儿，住的豪宅，每月的花销，都是家里的钱！人家就是爱好，爱好你晓得不？”
那天的细节如此生动，我想我一直都忘不了两个漂亮的女人在大厅中间剑拔弩张，下面黑压压全是打手的阵势。用香港黑社会的电影场景脑补一下就行了。
那位空姐平时虽然恩客多，但逢场作戏的人远远不及康雪的结发丈夫，康雪的老公是个社会人士，用实际行动支持着老婆的事业，以为康雪受到欺负，分分钟开一卡车兄弟来助威，恩客本以为只是收拾一介女流，结果来了之后发现对方是实力狠角色，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为了一个小姐惹事上身很不值得，二话不说就转身走人。康雪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是欺负弱者的卑鄙小人，见那空姐已经受到了惊吓，教训了两句也就算了。所以这场差点酿成的斗殴就以空姐斟茶退出结束了。
但是，竞争没有击垮的康雪，一次意外却结束了做小姐这样荒诞的行为。事情的起因其实很平淡，那天她去试台一个包间，陪坐了一会儿之后客人就发放了小费让她先行下班。包间里的客人偶尔会有老婆要来查岗的意外事件，这种时候当然就不能有小姐陪坐。
那天康雪也以为是这种情况，于是拿了小费礼貌告辞，回到小姐休息室继续等待下一轮的试台，妈咪进来带人时，却报的是康雪出来的那间房号。康雪一听，忙问妈咪给哪个客人安排，妈咪答是刚才她陪过的那一个，康雪闻言，瞬间炸毛，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跳起来冲回了刚才那个包间，愤怒的质问那位客人，为什么要让她走了之后却还要选别的小姐陪坐。
那位客人可能也是从没遇到这样的情况，先是傻愣了半响，缓过神来之后觉得身为堂堂宾客，竟被一个坐台小姐指着鼻子质问，立马回击，说关你屁事！康雪不依不饶，非要客人说个清楚，并且还把小费扔回给客人，要得到一个说法，还声称今天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就要跟他没完！
对于康雪做出的这种荒唐事，知情人都知道她完全是出自专业素养，如果客人因为自身原因将她退货，这都不算什么问题，可是退货之后又另找，这就很侮辱人了。康雪偏执地觉得，这是一种对于她自尊的践踏，小费不小费的都不重要，她要的是问题所在，被退出去的原因，从而吸取教训完善自己。
但客人们当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他们完全想不到这世间会有这样奇葩的小姐，眼看马上又要开始干架，订房的妈咪急得团团转，为了息事宁人，竟然口不择言地告诉客人，让他跟康雪说几句软话，还反复提醒，康雪不是他随随便便能惹得起的人。
能到高档夜总会来消费的客人，身份地位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当晚的客人并没有错，只是一时兴起想换个类型，小费也是发够了才让康雪走的，他完全有资格享受身为客人的权利，即便让康雪走了，事后也考虑得很周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需求，居然能摊上这么一个倒霉的主，胡闹一场不够，妈咪还跑来恐吓，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如何忍得下。
越在抬杠的时候，人就越不会好好说话，康雪执意要求客人给个解释，客人就偏不解释，并且完全不想跟她废话，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扇在脸上。康雪从业几年来，虽然跟很多人有过矛盾，但事事都是她占上风，何时受过这种气。本来之前被莫名退货就是已经让她丧失理智，现在又挨了一巴掌，恨不得冲上去将客人碎尸万段。但单挑康雪肯定是打不过的，又不得不有请老公带着兄弟前来。那位客人本来是生意人，平时哪见过这种阵仗？他迅速权衡利弊——嫖娼只是罚款，火拼硬碰硬极可能有生命危险。思前想后，干脆打电话报了警。
2009年的夜场还没有开始严打整顿，再加上公司也有背景，事情处理得很快，康雪叫来的人还没有机会动手，就被训斥一番后驱散。客人也在警察的保护下安全离开。由于只是包间内消费，现场没有卖淫嫖娼痕迹，公司和客人都没有缴纳罚款。
矛盾虽然轻松解决了，但是康雪这一战引起公司管理层的重视。本来她这种变态的癖好就很让人质疑她是否有精神问题，再加上这次狂躁的处事方式，更令人感到恐慌。公司虽然逃过一劫没被查封，但是有问题出现就必须要有安全防范，而防范的第一步，就是立刻请康雪离开。
我偏偏那几天生病，错过了所有的事情，等我去上班的那天，正好遇到康雪过来收拾东西离开。平时那些关系不错的伙伴都不在，只有我独自去送了一程，只见她眼泪盈盈，犹如女儿离开了亲娘。悲恸了一会儿之后，开着路虎恨恨而去，临走时撂下一句：此处不留爷，必有留爷处。成都这么多夜总会，我就不信会找不到地方坐台！
又过了几年，夜总会被整顿了，有一次从那里路过，看见门口挂着教育机构的牌子。成都还是那么潮湿阴郁，很奇怪的是，从她走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听到她在别的夜总会风生水起的消息，有的时候记起2009，都会觉得是一场混乱的记忆，这一次我的朋友告诉我说康雪移民了，可是下一次，又有人告诉我她失联了，每一个消息都那么言之凿凿，每一个消息又那么扑朔迷离。我走在路上，意识到世界在不断地变化，我越来越不认识这座城市了。于是我此刻在成都，想抓紧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就像是要勉强留住逝去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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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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