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秦昊：四十以后才明白 | 董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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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娄烨新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正式开拍，并因为陈冠希意外出现在片场成为网友关注焦点。当年6月，影片拍摄完毕，随后进入了长长的沉寂。2019年4月4日，这部电影在一波三折之后终于上映。作为娄烨合作最多的演员，秦昊饰演了片中的房地产商姜紫成，虽然有网友形容“第一次看见戴蛤蟆镜还这么帅”的演员，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复杂的人物，身份背景若隐若现，情感走向扑朔迷离。有人说他是渣男，因为对陈妍希饰演的连阿云始乱终“杀”；也有人说他情深似海，对小宋佳饰演的林慧意乱情迷。剧中最让人念念不忘的镜头是连阿云被烧死时候，他那种且悲伤且震惊且鬼魅一般的复杂表情……很多人其实心里都在或多或少判断：姜紫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这样的复杂、五味杂陈，秦昊到底是怎么拿捏的？
带着这种种疑问，4月7日，骚客文艺主编董啸直奔横店影视城，恰好秦昊当天没有通告。伊能静曾说秦昊是一个不那么会表达，不那么擅长和媒体打交道的人，在酒店房间内，两个同年上大学的东北老乡从《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开始唠，聊来聊去，聊嗨了。这样的专访有点长，但是这样知无不言的秦昊让人明白，为什么他是姜紫成。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剧照，秦昊饰姜紫成
我和娄烨也争吵，但他给我充分的自由
董啸：《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历经周折终于上映了，你有没有去看？
秦昊：没有，我一般都不会去看最终的成片。
董啸：都说你是娄烨的御用演员，影史上有的多导演和演员的搭档，比如黑泽明和仲代达矢、三船敏郎。在你看来为什么你们会一直合作？接下来还会演吧？角色大小戏份多少无所谓？
秦昊：应该还是爱他吧。这种爱怎么说呢……从《春风沉醉的夜晚》开始合作之后，我们之间也会争吵，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见他那种。可是——《苏州河》你看过吧，那部片子对我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尤其在审美体系形成的年纪。然后后面跟他拍的每一部戏，过程再怎么难受，嘴里说以后再也不跟你受罪了，但是片子出来以后一看，值得。什么都值得。所以说，娄烨确实挺牛的。
戏份多不多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物的完整性。其实我和娄烨之间，在《推拿》的时候是有分歧的。因为我觉得为了沙复明这个人物建立了一套表演的程序，是一个一个顺下来的。但是他剪的时候把前后都剪了留中间，这个从导演的角度来说是好的，但是从演员的角度来说，这个表演是片段的，连贯性是有丧失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怕也有这个情况，所以我不想看成片。（笑）
《推拿》剧照，秦昊饰沙复明
董啸：很多演员都爱出演娄烨的电影，即使知道他的片子总被禁。为什么呢？他调动演员的方式有什么特殊之处？
秦昊：这个我倒没想过。从我个人来说，和娄烨的合作特别开心。因为他给我特别大的创作空间，有很多地方可以按我的发挥走，哪怕有些情节剧本里没有，压根就是我自己演出来的，他都给我这个给我这个空间。他让我觉得，我是电影创作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工具。
这是我早期的一个认知，合作到后来这个默契就太合拍了。就是他只要让我演这场戏，我就基本知道他想要什么。我给你举个小例子，拍《推拿》的时候，我还没来片场。他就跟别人开玩笑说你看秦昊他今天一定会怎么演怎么耍宝，结果到时候真就能对得上。
跟娄烨合作，就是感觉找到同伴了，你觉得牛逼的东西，他也觉得牛逼，你们一起来玩这个东西。可能这就是志同道合吧。其他演员喜欢和他合作的原因，我觉得也不外乎此，大家都喜欢他的作品。
董啸：你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饰演姜紫成，这个人物在成片里有些故事是隐藏起来的，若隐若现，很多人说有些看不明白。在你给他设定的人物小传里，他的来龙去脉是什么样子的？
秦昊：关于姜紫成这个人，一直到拍摄结束前十天的时候，我还和娄烨一起聊这个人物还缺乏哪方面的色彩。我们给姜紫成设计了一整套的来龙去脉，包括这个人物是东北人不是广州人，老家有个老婆，但是没什么感情了。就是老婆在家我在外面挣钱咣咣咣往家寄钱这种。
再比如姜紫成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掘到的？一个外省人在台湾怎么发的家？肯定得是靠我的狠劲来干。所有的关系都得依靠阿云——阿云是在夜总会工作嘛——来搞定台湾的官方啊黑社会啊什么的，才能掘到这第一桶金。
我们还设想了“我”和阿云在台湾的生活状态，比如曾经想用这样一个桥段来表现——那个时候大概是2000年，就陈水扁竞选的时候，“我”和阿云走在大马路上，眼神一转，路边都是阿扁竞选的大海报什么的。不过这个镜头没拍成，因为正好我的女儿要在美国出生了，我得赶过去。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剧照，秦昊饰姜紫成，陈妍希饰阿云
董啸：姜紫成对两个女人的情感是怎样分配的？为什么他偏偏会对林慧一往情深，仅仅是因为有了女儿小诺？可是阿云在片中也是有孕在身呀。
秦昊：我们给姜紫成设定的前史就是我在东北有老婆，然后因为在广州做生意嘛，又跟林慧在一起。在一起以后，我觉得我终于找到真爱了。然而当我在东北那边把问题都解决了，拿着钱跟她求婚的时候，林慧的妈妈坚决不同意。我记得当时好像都拍了，就林慧妈妈把钱都扔了。姜紫成的性格多傲啊，那么牛逼，就是我不可能服软，我靠，转身我就走了。为什么林慧后来会嫁给唐奕杰？因为老唐是公务员，是她妈妈可以接受的。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剧照，秦昊饰姜紫成，宋佳饰林慧
董啸：这样一解释就特别通了，否则如果不了解这些前史，光看成片的话，会感到很多人物关系和行为有些突兀。
秦昊：娄烨的电影特色就是经常有一些留白的，这是导演个人的风格所在。然而这也是拍《推拿》时我和他有分歧的地方：大量的故事留白会破坏角色完整性。
董啸：《推拿》的原著作者毕飞宇老师，去年我们也聊过。这部小说不是他最优秀的作品，但是故事非常扎实，人物立得住。
秦昊：其实我以前对电影的理解，尤其是剧本的小说底本的作用，可能没有今天这么深。原来我不太看重剧本的原著，只看重这个剧的故事和角色。因为在电影创作过程中，导演演员可能会加太多的东西，是剧本里面没有的。我一直是一个这样的坚信者。
十几年之后，过了四十岁，我开始深深地知道了文学剧本的重要性。比如《推拿》，我就特别感谢毕飞宇老师。我肯定对电影有自己的理解，也不会为编剧和原著小说作者表演，但好的小说会把故事的根基搭得特别稳，有这个根基，然后你再去发挥，这样就特别省力，因为没有任何BUG，也没有任何需要勉强去圆的地方。选剧本的时候，你会发现有小说尤其是成熟的小说做基础的剧本，这些问题全都没有了。
在演员的路上我还要太多的愿望
董啸：很多观众把你称作“文艺片男神”，但是我也注意到，其实你并不拒绝商业片，也演过一些电视剧网剧什么的。
秦昊：我真不知道，可能我对表演的审美和很多人不一样吧。
董啸：那你欣赏的表演是什么样的？
秦昊：我欣赏的表演就是不演，在我的观念里，当你在那觉得我在表演而且我的表演是多么牛逼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大多数的电视剧都是这样，而且主流观念尊崇的就是这种表演。就像小时候我们唱歌，你要在那儿正常唱老师会说不对的，你得左右摇摆摇头晃脑唱才是对的。（董啸：就是程式化了。）
现在主流价值就觉得这是对的，但是我不认同。我认同我自己的表演方式，但我的表演形式是对是错，我也不知道。你要说我和别人的表演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这样的。
董啸：还要祝贺你在《声临其境》拿了冠军，你上学的时候以台词功力见长吗？
秦昊：以前我对台词的感觉没有那么high，那时候年轻气盛嘛，认识不到一个经典的台词给你写好了，再通过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又给你省力气，又给你加持表演分。这些都是我在十多年的表演过程中慢慢发觉的。
通过《声临其境》，我真学到好多东西。这可不是空话啊。其实第一期的时候他们就找过我，我给推了，觉得一个配音节目有啥可去的？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机缘巧合，我休息了五个月，天天在台北陪老婆孩子，就答应了。参加节目一看，不是配音这么简单，它里面有很大的表演空间。好啊，按我就安好自己的方式来。至于最后的冠军，我觉得这不重要。玩得开心就好了。
董啸：你是中戏表演系毕业，我注意到毕业之后你就没演过话剧了，有没有重回舞台的打算？
秦昊：其实我挺喜欢话剧的，到现在特别都怀念在话剧舞台的那种感觉。但我总觉得我现在这个时候去演话剧太奢侈了，因为我觉得在影视这个领域内，我还有太多想要完成的东西。比如有时候档期冲突，就总割舍不下——这个戏不能去，只能去那个，心里舍不得。
现在过了四十岁，正是我最好的黄金年龄，在电影这个领域，我特别想做到那个高度，争分夺秒，总觉得时间不够。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最终能做到哪个位置，后面还有多大的空间。
这个时候让我去放飞自我，享受舞台，去耍去玩，我做不到。
董啸：想过要做导演吗？
秦昊：其实也有这个想法，但是目前还不能。我的主业是表演，是不是？作为演员来说，我特别清楚，现在有太多在演员领域还需要一步步完成的东西，这时候让我去当导演，我觉得时候未到。我是金牛座，我的性格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只有当完全走到了我自己认为的高度或者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别人不给我机会了，那我可能会考虑去搞导演话剧这些。
董啸：你们班，也就是中戏96表演本科班出了太多的好演员，章子怡、刘烨、袁泉、胡静……为什么会这样？
秦昊：演员这个行业，我觉得是“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不是说我们这一届的人多么前无古人后来者地优秀，而是时代的作用。10年前你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肯定不这么回答。现在我过了40岁，看法就不一样了。因为1996年的中国，正是电影大发展的开始。以前一年才几部电影啊？96年之后电影大发展，而且正好赶上第六代导演起来。再之前像巩俐她们那届，85本吧，为什么那么厉害？赶上了第五代起来——这是大时代到来的结果。
董啸：合作过的演员，特别欣赏的都有谁？
秦昊：我合作过的演员其实不算多，感觉永远是这几个。要说最欣赏的，应该是周迅。我喜欢她的表演没有侵略性。你说她没有侵略性呢，可她递给你的东西又很舒服。也不是说有侵略性不好，就是需要你给对方一些东西，让他有个卸下自己的过程。我跟周迅合作的时候，两人之前也没对过戏，现场直接演，相互的反应都特别对。
董啸：反感“明星”这个词么？
我以前反感，现在不反感。以前我觉得都叫演员吧，挺好的。现在我对明星这个词没有反感了，因为是我们把“明星”这个词给误解了。在我的眼里，包括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是什么明星，明星就是在演员当中最辉煌最亮眼的那个人，这就是明星。但现在明星变成一种职业了，不会演戏的人也都被称为明星，虽然是一样的名字，但不是一个概念。
董啸：塑造了这么多边缘人物，以后想挑战哪些新的类型？
秦昊：以后我更希望演一些非常平淡的人物，比如一个教师一个公务员一个医生，反正就是离生活特别近的人物。
伊能静给了我一个巨大的世界
董啸：最近网友们又给你一个评价，说你是戴蛤蟆镜最帅的演员。我也觉得你身上有种old fashion的东西，属于逝去时代的调调。你自己是个老派的人么？
秦昊：我可能我觉得挺老派的，此前我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今天起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儿，我意识到我有一两年没有怎么看电影了。以前我一天看三四部，因为对我来说，看电影是最好的娱乐。但现在我只有回到台北，然后跟我太太休息的时间，才会去看电影。
一个人到一定年龄，他的审美各个方面有一定认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所以你会发现，每个人到一个年纪以后都会变得老派起来。
董啸：除了电影，还有哪些业余生活？
秦昊：我说过，我是一个很闷的人。除了电影之外没什么爱好。就算健身啊体育锻炼这些也都是为我的表演事业服务的。去年大概有五个月我没工作，陪着老婆孩子呆着，那五个月可真是过美了。对我来说，最好的业余生活就是和老婆孩子在一起。
董啸：接下来请夸一夸伊能静老师？
秦昊：我是一个特别闷的人，就只琢磨表演这点事儿。我老婆不是这样，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你知道吗？她的世界大到无边无际了。她什么东西都想去尝试，都有精力去做。而且不管做什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还有更多的兴趣点、求知欲……所以在这方面，我想我很幸运可以娶到她，真的，她扩展了我的整个世界。她给我带来了那么多外面的信息，给我更多的生活触感，她让我的世界大了很多。
董啸：伊能静老师的文字非常好，尤其是写她外公的那篇文章，力透纸背。
秦昊：可能是因为演员出身的原因，她的文字特别有画面感。跟她聊天的时候也是这样，同样的话，她讲出来就非常灵动。比如那个屋子是什么样的，房檐下的雨滴怎么飘落下来，她外公说些什么话都声情并茂，好像身临其境。
董啸：有了孩子之后，自己改变很大吗？
秦昊：这个改变，还真挺大的。你能想象我能和“可爱”“卖萌”这个词儿联系到一起吗？以前说起秦昊，都是拧巴、较劲，好听点儿的像纯粹、坚持这些。而且这不仅仅是说我的表演，也是别人对真实生活中的我的评价。
所以我觉得女儿出生以后，带给我潜移默化的一些变化。包括样子都变了，五官都比以前舒展很多。比如我爸爸刚退休一段时间里，每天都脾气不好，坐在那儿眉头紧锁。但是有了小米粒之后，慢慢就看到他的五官舒展了，眉眼都开了。我相信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身上。
董啸：来采访之前我做功课，把你历年照片放一起对比，发现你确实柔和了许多，以前你眉头总锁着，眼神特别狠。
秦昊：结婚生女之后，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所以说演员永远不能离开生活。生活是一个演员最好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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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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