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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雕英雄传2:江湖的最后一把韭菜 | 余一

余一 骚客文艺 2019-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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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傻雕英雄,我的武术启蒙真的来自江湖。

江湖是什么?

最经典的答案当然来自垄断了“江湖”解释权的金庸作品,在电影《笑傲江湖》中如是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会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不过这话要算出处应该是徐克,毕竟金庸没说过。

一青年对这答案不满,跑去问禅师,禅师不说话,指指墙上一张标语,青年一看,上面八个大字:“扫黑除恶,有伞必打。”

青年说我明白了,您是说,江湖就是黑恶势力,不再有存在的土壤。

禅师呕出一口小血,说:“老衲是说,浆糊,是能让这标语紧贴在墙上的东西。”

接触到武侠小说之前,我心目中的江湖,就是卖药的。

1970年代,乡村娱乐两大王牌:露天电影+走江湖。

露天电影,主要是《地雷战》《地道战》等抗日神剧1.0,翻来覆去地洗,一部电影刷八遍,那都算少的。

露天电影常客:《地雷战》

相对而言,走江湖是真人表演,虽然套路,但每次都有新鲜感。

夏收过后,走江湖的就来了。每当锣声在乡间响起,野孩子们扔下手头的一切,饭碗、弹弓、泥巴,或者牛屎,手也不洗,有的甚至裤也不穿,赤条条就往大埕跑。

大埕,往大里说,广场也,吾乡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凡批斗大会、露天电影、土戏等,都在这里进行。

人聚得差不多了,江湖兄在地上用粉笔画一个圈圈——不是要诅咒谁,是为自己画一个舞台。然后几声锣响,双手抱拳,来一句开场白:“兄弟我初到贵宝地,不是来卖药的,是来交朋友的,献丑了——”

说完勒紧裤腰,腰马合一,运气吐纳,拳打得虎虎生风,不时还把拳头打到最前排的野孩子眼前,距离鼻尖只有0.01公分,没穿裤子的裸孩们吓得鸡鸡一缩,全场轰然大笑。

现在想来,那应该就叫互动。

虽被吓过,仍觉得刺激,每次都要挤过人缝或裤缝,蹲在最前面,全神贯注看着江湖兄的一招一式。

没有人知道,那是我在偷拳。

偷拳之后,就是偷练,厝地、鸭竂等无人之处。上一篇讲的,是靠谱的偷练(详情请见 傻雕英雄传 | 余一),在《武林》杂志出现之前,练武靠的不是谱,而是记性。

“偷拳”一词后来风靡全国,因为一本同名小说,写杨露蝉到陈家沟学太极,人家不教他,他就每天趴墙头上偷看,后来成了杨式太极开山祖师。(巧的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正式拜师,学的也是杨式太极,还没出师呢,就带了一徒弟,徒弟跟我入门后再投名师,拿了农民运动会的铜牌。这是后话,后面的专栏会谈到)。

同样是偷拳,杨露蝉成了一代宗师,我成了一代总输。

杨露蝉偷拳,电影《神丐》剧照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走江湖,卖药才是王道,打拳不过是两次卖药之间的插播。就像电视台,广告与广告之间,不插播点电视剧或综艺,谁看呐。

所以,总是在一套拳打了一半,远没看过瘾的时候,江湖兄就把药掏出来了。

一开始宣称不是卖药的,药都拿在手里了,依然说不卖:“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金难买是朋友。刚才说了,兄弟我不是卖药的,但我们走南闯北使枪弄棒,难免有个皮肉之伤。怎么办呢?我师父独家秘制,给我们备了些外创内用良药,一抹即灵,一吃就好。这些药,再多钱我也不卖。但兄弟今天到了贵宝地,咱就是有缘。我也不能让大家伙白捧我的场,所以我决定,拿出一点点,送给有缘人。”

有没有很耳熟的感觉?

那年月,老百姓钱不多人也傻,这一招总能收到奇效。

当然,要唱好这出戏,洗火炭的必不可少。

洗火炭是吾乡方言,北方话叫当托儿。火炭即木炭,是怎么洗都洗不白的,故洗火炭即做戏骗人之意思。一般走江湖的每到一地,都会先物色洗火炭的人,给点甜头。到了拿药出来,开始念台词时,负责洗火炭的就在人群中随声附和,或现身说法,甚至亮出已愈的疮疤给人看。

印象中最夸张的洗火炭,是江湖兄刚说完,一老阿婆突然从人群中冲出,跪在他面前,抱住大腿,嚎啕大哭:“哎呀好汉呀,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上次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啊!”

曾经以为,这种拙劣的把戏已随着走江湖的绝迹而消失。直到2008年,广州,上班路上堵车,打开收音机,无意中扭到本地某电台,一老兄正在介绍某种保健品,对老年人各种搞孝……正想换台,就听一东北口音的大妈说:

“艾玛×老师啊,您这电话老难打了,我打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打进来了!大妈我打这个电话只是为了亲口感谢你,您就是我跟我老伴的救命恩人哪……”

此后,这节目成了我车上的主打娱乐,提神醒脑,专治开车疲劳。感觉像回到童年,又蹲在江湖兄面前,鸡鸡点地如啄米。

只是,不知道多少老人,因为这些“节目”,把养老钱都交了智商税。

可见,江湖并没远去,只不过转移了阵地。

后来专门查了一下,按江湖内部的叫法,传统走江湖有四大门、八小门。

四大门是风(蜂)麻(马)燕(颜)雀(缺),就是坑蒙拐骗的四种套路。

风(蜂),即聚众做托儿诈骗,曾经流行的街头猜物、现场摸奖等,都是,包括方兴未艾的电信诈骗,一步一个坑,一坑一个专人负责,兵团作战。

麻(马),是指单枪匹马的行骗,常见的,就是以祛病消灾为名忽悠老人把金银给他们;高级的,则是朝阳区曾经红红火火的十万东北仁波切。

燕(颜),以女色为诱饵敲诈勒索,俗称仙人跳。因为刘强东事件,这个词现在大家都很熟了(当然,我不相信那是仙人跳)。

雀(缺),指的是一帮人集资买官,由某人赴任,捞了钱大家分。这个就不便举例,也不用举例了。但这一门是真“缺”,因为前三门的受害者人数有限,而买官捞钱,官越大受害人越多……

八小门,金皮彩挂平聊团调,虽然也有坑蒙拐骗,但也有靠实力吃饭的手艺人。

金门,也叫巾门,即星相、测字、风水等。风水最有市场,不管哪个时代,风水师总能赚得盆满钵满。当然还有“洋江湖”,比如星座塔罗牌什么的,自己玩玩不算,收钱给人测,就已只身入江湖。

皮门,即行医卖药,曾经遍布大街小巷的牛皮癣,“老军医”、“一针根治”什么的,这些人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投资办医院,就成了名动天下的莆田系,以及脑心通、权健等,你说是不是?

彩门,即变戏法,魔术。这一行,现在很难分谁是走江湖谁是艺术家,刘谦上春晚,董卿洗火炭,连魔术都做假,但他依然是明星;大师王林空盆来蛇、空杯来酒,曾经也是红得发紫,更不用说之前的严新、张宝胜等。

挂门,即舞枪弄棒、打拳、硬气功表演,现在大街小巷已绝迹,转移到什么武林大会上了。几年前有一太极大师闫芳,秀出一招沾衣十八跌,弟子们望风披靡,无愧“江湖”女杰称号。

闫芳隔空打人神技

平门,即曲艺,评书大鼓等,现在除郭德纲自认江湖艺人之外,其他的,都成了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

聊门,也称柳门,即梨园戏班,跟平门一样,靠手艺吃饭。如吾乡之潮剧戏班,曾经由江湖走上庙堂,成为高大上的潮剧院、潮剧团,可随着传统戏曲式微,为了生存,也就由庙堂回到庙里了——按知名度或行政级别标明价码,哪村有游神赛会什么的,给够钱,众多“国家一级演员”就会卖力演戏给神看。

团门,即走街卖唱,或当乞丐。这一行兄弟我干过,在广州跟一哥们儿组了个所谓的乐队,站街卖唱过几次,多的一天能挣两百。

调门,即扎彩、鼓吹、杠房,一句话,吃死人饭的。扎彩也称纸扎,我老家潮汕迄今长盛不衰,十几年前我在马化腾的老家潮阳见过最震撼的,按1:1比例扎起来的一条步行街,银行、商铺、洗脚、夜总会应有尽有,展示几天之后,整条街就烧给先人,让他们在阴间也能开心大保健。

政治、经济、文化、娱乐、医疗……生老病死,都有江湖老大哥在看着你,看你往哪儿逃?所以,《笑傲江湖》那句话应该改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韭菜,有韭菜就会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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