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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电影拷问灵魂之作:谁,才是寄生虫?| 廖伟棠

廖伟棠 骚客文艺 2019-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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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寄生虫》摘得第72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有人视为亚洲电影之光,有人觉得是靠渲染阶级斗争获西方白左青睐,但大家都翘首以盼能在中国看到这部韩国电影。

然而据青海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消息,原定于28日放映的闭幕影片《寄生虫》因技术原因取消。

又是技术原因,看来电影发展百多年也解决不了某些技术难题,此前《八佰》因为技术原因撤档,两个月还没有解决,韩国人估计也解决不了。

韩国电影只解决韩国问题,《寄生虫》要处理的,是极端的贫富悬殊。据中国《经济日报》今年3月19日《韩国贫富悬殊进一步加大》报道:“韩国基尼系数在不断升高。按韩国人均总收入计算,2015年至2017年的基尼系数分别为0.396、0.402、0.406,逐年升高。通常来讲,基尼系数0.4是收入分配差距的警戒线,超过这条警戒线,意味着贫富差距较大,容易引发社会问题。

同时,2017年香港的基尼系数是0.539,至于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是0.45-0.48,西南财大2015年的数据是0.62。2013-2015年中国经济的骄人状况,可由著名超现实主义电影《小时代》系列印证。

但即使刚刚超过警戒线,敏感的韩国导演已经觉得受不了,哪像华人导演那么淡定。涉及阶级落差的电影,去年先后有李沧东的《燃烧》和奉俊昊《寄生虫》成为话题作,同一个奉俊昊,几年前还有《雪国列车》以黑科幻形式呈现人类社会的极端状况。

那部被中国豆瓣少年讥为“不作死就不会死”的斯巴达式起义电影,也许真的陈义过高,观众未能看到那就是自身状况的赤裸隐喻——所以奉俊昊拍《寄生虫》,从日常化的低调喜剧形式进入,渐渐推进惊悚绝望,比《雪国列车》的大声疾呼更让人细思极恐。

日常化,是近年韩国电影致胜的必杀技,一反之前韩国片常常让人觉得热血激昂的高蹈煽情。他们从好莱坞学到以小见大,用最为衣食住行的细节去承担沉重题材,无往不利。

比如说食,2017年《出租车司机》的饭团成为电影的转折点:出租车司机金四福(也是《寄生虫》里演司机金基泽的宋康昊饰演)顿悟的一刻,正是在他已经离开光州,要回去汉城的路上吃饭的时候。他吃着面条,老板娘送上的饭团与前一天在光州广场上一个学生递给他的是一样味道的;耳边却传来人们的争执,因为信息垄断,即使近在光州郊外的小镇,人们也不知道事件伤亡的真相。金四福于是立马折返光州,抢救一个记者。

又比如说衣。2017年另一部韩国电影《1987》里以鞋子为隐喻串连整部电影,这个因为技术问题不好细说。只能说鞋的象征意义之浓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足下就是鞋,鞋是最小的船最小的运载工具,鞋子准备好了,每人多走一步,仅仅是一步,就能汇成洪流。

到了《寄生虫》,这些见微知著的元素被奉俊昊用得更流利,且听我一一道来。



最明显的是一直晾在穷人居住的半地下室天窗边上的袜子,从第一个镜头到最后一个镜头,它们都萎顿地垂挂在那里,离它们最近的,不是蹭Wi-Fi的失业汉金基泽一家,而是在地面上撒尿的醉汉。金氏一家大梦一场之后,依旧变回那晾不干的袜子。

另外,衣服与伪装有关,穷人只有伪装行骗时用的衣服是笔挺的,但掩饰不了本身的气味。金基泽一家假装互不认识混进朴社长豪宅从事各种工作,然而朴社长的小儿子首先道破:金司机与女管家忠淑身上有一样的气味。金氏一家大惑不解,心想是不是因为我们用了同一个牌子的洗衣液?其后朴社长夫妇在亲热时探讨同一个问题,得出的结论却是:这是坐地铁上班的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其实,被视为骗子、寄生虫的金氏一家,和被视为无辜的宿主的朴社长一家,谁才是真的伪装者?这也是通过一件衣物揭示的——金家女儿金基婷故意遗落在朴家车上用来栽赃前司机的那条廉价内裤,开始时被朴氏夫妇一脸厌恶地鄙夷、密封到保鲜袋扔掉,到两人亲热时兴奋地说起那条内裤,用它作为催情的佐料。这足以显示两人的道貌岸然。



食更是奉俊昊的拿手好戏,尽管佳肴劣食同样都饱含辛酸:我们不可能忘记《雪国列车》里的蟑螂作成的低端乘客的维生食物、第一次抗争时老人自断其手作成给孩子的食物,但都不如前列乘客可以享受的新鲜鱼刺身那么触目惊心,因为后者恰恰是“我是刀俎,尔为鱼肉”的宣示。

《寄生虫》里金氏一家的食物经历了这样的渐变:老爸一点点撕吃的变质面包——行骗取得初步成果时去汽车司机食堂的自助餐(穷人们还纠结于这一顿谁请客)——去曾经鄙夷过他们的快餐披萨店示威——侵入豪宅后的胡吃海喝——女儿的最后一根香烟。这个起伏跌宕让人心碎,尤其是他们在豪宅吃饱喝足之际,突然谈起了蟑螂,发现自己就像半夜出厨房偷吃的蟑螂一样见不得光的时候,大家陷入了沉默。

与穷人金氏一家形成同构的前管家雯光,在雇主朴社长嘴里只有一点不好:她有常人双倍的食量——听起来像个笑话,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在给“寄生”的丈夫偷食。

与穷人们偷偷摸摸的食事相比,富人的吃是一种权力显示——朴氏一家露营回家路上心血来潮要吃牛扒乌龙面,打电话给忠淑,准确到分钟地要求制成时间,那边厢只好全家出动为她们做好那碗穷人未做过的面条。



《寄生虫》里面,空间—居住是最关键的元素,高度和宽度决定生存尊严,社长的豪宅占据了首尔的制高点,即使倾盆大雨他们丝毫无湿,暴雨中富二代坚持要露营、选择住美式帐篷也一点事都没有。

金氏一家却生活在最低下的贫民区的半地下室,他们像蟑螂一样逃回家,发现家已经汪洋一片。女儿金基婷蹲在全家的“制高点”抽水马桶上抽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根烟,呼应电影开头她和哥哥蹲在马桶才能找到免费的Wi-Fi热点,所谓现代人最低限度的“享受”依靠的是空间的异变。

半地下室不算什么,地下室里还有地下室,低处未算低,电影里最大的反转是金氏一家发现还有比自己更像寄生虫的生活。而最大的反讽在于,住半地下室的金基泽,最后也主动住进了更深处,彻底安于“寄生”。

地下穷人的互相残杀之上,名师设计的那个埋了尸体的园林依然整齐平和,沐浴在首尔制高点的夕照之中。



宋康昊再度担任司机,这次载的不是真相,而是种种虚伪。奔驰车里,演绎着关于性与爱的两种叙事,前者由女儿金基婷执导,后者掌握在朴社长的暧昧笑意中,各有各的谎言。整部电影最意味深长的问答重复出现了两次,在车里,金司机问朴社长:你是爱她的吧?朴社长不置可否,心里最终把这定义为僭越阶级的行为——爱岂是你能谈论的?然而这是金氏一家最在乎的,是爱,令他们即使行骗行凶,仍然无悔地捆绑在一起。

暴雨下奔驰车里和美制帐篷里的孤独,徒步奔跑下山或偷生地下室的相濡以沫,哪一个是寄生?哪一个更不幸?两者是否注定相克相食?……这些才是《寄生虫》的“技术问题”,它能否得到解答我们并不知道,但起码,韩国人获得了面对问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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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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