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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赛亚·伯林:忆弗吉尼亚·伍尔夫

以赛亚·伯林 少数派悦读 2022-03-19

以赛亚·伯林


我记得1933年弗吉尼亚·伍尔夫应邀到她的大表兄、新学院院长H.A.L.费希尔[1]府上去过了一夜。费希尔夫人对我说不太喜欢伍尔夫,认为她有点目中无人,不过赫伯特·费希尔除了跟自己的这个表妹关系很近外,对她的评价也很高。晚宴设在院长的寓所,出席宴会的除了嘉宾伍尔夫、宴会主人、费希尔夫人、约翰·斯帕罗外,还有一名全灵学院院员(其实就是本人)、极受费希尔夫人喜欢的理查德·克罗斯曼、不能忍受女性作陪且特别看不惯女作家的C.S.刘易斯,外加布雷齐诺斯学院的一位名叫艾伦·克尔的古典学辅导老师,我猜想,他是费希尔家的一个朋友。弗吉尼亚·伍尔夫无疑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当时甚或后来都是),她显得极其紧张不安且视而不见——她虽然并没有被家具绊倒,但也是很不确定地晃晃悠悠才走到桌子边上。我坐在费希尔的左首,她坐在他的右首。费希尔夫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两侧分别是克罗斯曼和刘易斯。玛丽·费希尔(后来成了本涅特夫人)——费希尔的女儿,完全被自己的表姑迷住了,她的朋友蕾切尔·沃克当时也在座。


伍尔夫夫人紧张地微微抽搐,她的邻座,那位来自布雷齐诺斯学院的老师问伍尔夫先生是否也会来时,她没有回答。解释似乎是,伦纳德·伍尔夫认定费希尔在想到用黑棕部队[2]平息1921年的爱尔兰叛乱这件事上负有责任(至少是部分责任),于是拒绝与劳合·乔治内阁如此缺德的成员同处一室。


伍尔夫夫人一声未吭,主人也一言不发。然后,为了打破沉默,他问道:“你看书多吗,弗吉尼亚?你看不看小说——比如司各特的?”她回答说,“不,不看司各特的,我觉得他的小说全是糟透了的垃圾。我知道戴维·塞西尔刚刚发表过一个关于他的演讲,天知道他从他的小说中读出了什么,我也不喜欢那个演讲。”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你散步吗,弗吉尼亚?”费希尔有点儿绝望地问道。“散,我散步。在伦敦不怎么散步。主要是在乡下。”


“散步时你最留意什么?”


“我想主要是山坡上的山羊,它们看上去很有教会感。”


与此同时,桌子的另一端,大家伙在高声说自己多么喜欢阿平汉姆学校(我不担保记住了他们的原话)。


“我喜欢豪爽热情的学校,”克罗斯曼说,“没有你们那种附庸风雅的人——温彻斯特公学我上学的那会儿就有一些,但不是很多。伊顿公学,当然就差多了。”我想费希尔夫人认同他的说法。


刘易斯说他发现莫德林学院的那些性格内向的学生不好教——“附庸风雅,说得非常好:贝杰曼[3]、普赖斯-琼斯,我发现他们两人都并不真正懂散文和诗歌,现代和古代的都不懂——他们毕业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伍尔夫夫人听了这语气、这嗓门、这论调,皱起了眉头,费希尔赶紧出面,把话题转移了。他们谈到了他们认识的人,谈到了意大利之旅之类的事情——那两位年轻女士说的话,我都记不起来了。然后我们去了客厅,里面有不下四五十个新学院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他们都是主人认为适合叫来见见这位大作家,听听她说点儿什么的人选。


她站在他们面前,默不作声,神色紧张,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某个地方,张不开口——有点儿像一次处决,或许也像一个非常腼腆的主教要给一班学生施坚信礼一样。最后,她终于开口了。


“你们有人读过《简·爱》吗?”她问道,眼睛先是看着天花板,后来又看着窗户,尽量不去看任何一个人的脸。


一个小伙子举了手。“能给我讲讲情节吗?”伍尔夫夫人说道。


小伙子竭尽所能,讲了十来分钟。


“有谁读过《呼啸山庄吗》?”


接下去又是同样的过程。


“《月亮宝石》呢?”也有人读过。


“你们喜欢看侦探小说吗?”有说喜欢的,也有说不喜欢的。然后,她看上去真是有点束手无策了,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再这样谈下去了。我们就和正常人一样随便走动聊天吧。”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了。


此时已快10点了,费希尔夫人说她要就寝了,但不想睡的可以再待会儿。费希尔问伍尔夫夫人喜不喜欢韩德尔、莫扎特、海顿、贝多芬。她说她都喜欢——“你的爱好真广啊。”他说。之后,我们分成了几小拨,她在一个角落里跟两三个姑娘聊得非常亲切,她的表侄女玛丽或许也在其中。然后我们就都去睡觉了。


很久之后,我想是在1938年,伍尔夫夫人请我到她在塔维斯托克广场的家里去吃晚饭。她在明信片上写道:“请敲我的灰色小门,我会打开的。”


除了我本人之外,出席这次晚宴的只有伦纳德、本·尼科尔森和罗伯特·格雷夫斯[4]的侄女萨利·格雷夫斯,当时已嫁人,成了奇尔弗夫人,后来当上了牛津玛格丽特夫人学院[5]的院长——伍尔夫夫人显然对她很热情,而且(奇尔弗夫人告诉我)一直在盘问她年轻人之间是不是很盛行自由同居:到底有没有公开的女同性恋?以及类似的问题。


我倒觉得她肯定也盘问过自己的侄女们这样的事情——她有一种自己对英国的当下社会知之太少的感觉。


她开始描述一位皇家公主(我猜是碧翠丝公主)对邓肯·格兰特[6]画室的一次造访,还说那是一次令人多么愉快的造访。伦纳德一边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索着点燃煤气取暖炉,一边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皇室成员和别人都一样,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伦纳德,”她说,“他们很不一样,非常出色,非常奇妙,一点也不像普通人。那次我非常激动,而且不觉得丢人。”然后她把头扭向本·尼科尔森—总有某个她显然喜欢揶揄的人,说道:“本,跟我们说说,你(他是国王藏画助理管理员)进白金汉宫或温莎城堡是不是得穿齐膝的宫廷礼裤?你鞠躬是不是要鞠得很低?是不是要行单膝下跪礼?是不是要等到皇室成员跟你说话后你才能开口?你提过问吗?你从国王面前是不是得退着离开?”如此种种。


本尽可能地做出了回答,板着脸,和平常一样非常严肃,最后终于憋不住了,大声说道:“你老拿我开涮,弗吉尼亚。你问过可怜的休·沃波尔,问他的车里是否衬了一层金子,这事儿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然后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道:“你进来时拿的是一本什么书?我看见了。”


我说是亨利·詹姆斯论霍桑的著作。


“伯林先生,我想你的钟楼里没有蝙蝠。”她说,“我看得出来——你在我看来不像是个喜欢做梦或幻想的人,难道你是那种人吗?”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了。我想当时在她面前出于纯粹的恐惧,我肯定结巴了。她的确表现出了天才的风度,她的谈吐,我不能企望可以模仿出来,充满了绝妙的比喻和类比,听起来(我想)比我所遇到的任何人的谈吐都要吸引人。帕斯捷尔纳克是唯一比较接近的一位。


“亨利·詹姆斯,”她说,“当然,现在大家都读他的作品,不过我遇到他时,他还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冻僵的老怪物。现代小说我读的不多,就连我们——伦纳德和我出版的那些,我都不怎么读。斯蒂芬·斯彭德告诉我们,他认为劳伦斯·凡·德·普司特[7]的《在某省》非常精彩——你知道,这本小说就是我们出版的。我觉得写得相当不错,可是精彩吗?不。你读过或者看到过《大教堂凶杀案》[8]吗?我很喜欢这部作品。”


“我看了一半就作罢了,实在看不下去,”伦纳德说,“我觉得汤姆·艾略特也太故弄玄虚了。尽是些虔诚的胡扯。”


我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但在这个不是特别有同情心也肯定不是很友善,却极有天赋的作家面前,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精彩的三小时,我至今都认为她是一个天才作家——重温其中期的作品时,我越来越这么认为了。


注释:

[1] Herbert Albert Laurens Fisher(1865—1940),英国历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曾任劳合·乔治联合政府教育大臣。其母亲是伍尔夫母亲的姐姐。——译注

[2] 英文名为the Black and Tans,正式名称为皇家爱尔兰警察部队特别预备队,其使命是镇压爱尔兰共和军在爱尔兰发动的革命。——译注

[3] John Betjeman(1906—1984),英国桂冠诗人。1969年受封爵士,1972年获“桂冠诗人”称号,是20世纪英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非常厌恶自己的导师 C.S.刘易斯。——译注

[4] Robert von Ranke Graves(1895—1985),英国诗人、翻译家和小说家。著有历史小说《克劳狄乌斯自传》(I,Claudius)、《耶稣王》(King Jesus)、《金羊毛》(Golden Fleece)等;对诗歌灵感的思辨性研究著作《白色女神》(The White Goddess)一版再版。——译注

[5] 牛津历史上的第一所女子学院,为女生创造了在牛津就学的机会。1879年成立,1979年起开始招收男生。——译注

[6] Duncan James Corrowr Grant(1885—1978),英国后印象派画家、纺织品与陶器设计师、舞台布景与服装设计师,是布鲁姆斯伯里团体成员。——译注

[7] Laurens van der Post(1906—1996),南非作家、探险家、人类学家、语言学家、哲学家。其处女作《在某省》(In a Province)也是第一本出自南非人之手的反种族歧视小说。——译注

[8] Murder in the Cathedral,T.S.艾略特的一部诗剧,1935年首演,且曾于1952年搬上银幕。——译注



▍延伸阅读

以赛亚·伯林:哲学的目的

伍尔夫:女性需要的两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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