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他超越了整个时代
鲁迅,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不喜欢他的人把鲁迅看成是一个有问题、一个精神残疾、对当下中国建设和谐社会是一种杂音的存在,因为他只会战斗和冷视;
喜欢鲁迅的人认为,鲁迅先生在今天依然有他鲜活的历史价值,而且鲁迅的杂文我们任意拿出一篇来放在今天的报纸上,依然不觉得那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写的。
其实,从上世纪30年代或者更早的时候开始,关于鲁迅的话题就一直没有中断过。而且每个时期关于鲁迅的描述都带有那个时期的烙印。
比如在上世纪20年代,中国的一些激进青年认为,鲁迅是不可理喻的,是一个只会写黑暗不会写光明,不能看到工农大众优良品质的一个作家,他写的阿Q对过去的古老文明充满了感怀,所以鲁迅是彻底落伍了。在那个时候,鲁迅成为一个激进青年不喜欢的世故老人。
在不同的作家和学者的笔下,鲁迅同样有着不同的色彩。当时,喜欢他的都是一些没有名声、带有些野性(或匪气)的青年,像萧军、萧红、胡风等。那时北京大学有一个学生就说过这样的话:不是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可以成为托尔斯泰,不是一般的中国人都能够成为鲁迅。
在当时大学生的心目中,鲁迅的地位是很高的。那些青年学子在读鲁迅作品的时候,常常会感觉被电击中一般,他们在鲁迅的文本中,感受到一个人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应当具有个性自由和生命自由,他们在鲁迅的作品中突然发现了他们想要说话。
而另外一些文化官员则觉得鲁迅是一个病态的人。当时在北平的京派作家和学者们,每每谈到鲁迅都有微辞。他们不喜欢鲁迅,所以他们在文章里向鲁迅叫板。鲁迅的很多论战都不是鲁迅最先发起的,而是对手先进攻,而后鲁迅还手。
鲁迅是中国知识界一个不可绕过的精神存在。
鲁迅给人们带来的惊异还在于他的汉语写作。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他突然间就到达了一个非常的高度,很多作家看到了鲁迅却依然难以望其项背。
前几天,日本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在北京,他就讲自己不如鲁迅。比如莫言,我邀请他到鲁迅博物馆和陈丹青一起谈鲁迅,他说和鲁迅相比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上世纪80年代,在韩国的民主化运动当中,鲁迅是一个重要的精神资源,他影响了一代韩国的知识分子,很多精神领袖在监狱里面研究鲁迅,把鲁迅视作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韩国人说我们韩国没有鲁迅。这就是一种评价。
在日本也是这样。最早注意到鲁迅的是日本的记者,他们在上世纪20年代已经通过报刊注意到了他。上世纪30年代,很多日本学者追踪到了中国。鲁迅死后,他在日本赢得的声誉不是今天我们所能想像得到的。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个社会没有一个预设的方案,是靠人不断地选择,在没有路的地方才可能创造自己本质的东西。鲁迅的这种思想,给周边国家的知识分子带来巨大的启迪。
所以,现在在日本、韩国,他们在讨论人的个体价值,讨论到社会的文化形态的时候,经常会讲到鲁迅,从鲁迅那儿找一种话题。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每一个阶层,都站在不同的角度与鲁迅相逢。
鲁迅颇具政治性,但他本人又是远离政治,所以在这里要讲到鲁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比如曾有人建议鲁迅去暗杀当时的满清官员,鲁迅就不参加这样的活动,他说我要是死了,谁来养活我的母亲?
有一个编辑说鲁迅对事物的反映往往是最本能的,是第一的反映。比如鲁迅不主张学生游行,他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办法,是一种无谓的牺牲,他说欧洲人在打仗的时候,人是在战壕里面的。鲁迅提倡用脑子,不要直面,直面就白白送命。
鲁迅的这种反映,是最合乎人性的一种反映,胡适也讲鲁迅对中国政治的很多看法都是非常正常,都是合理、合乎人性的,但是还是有很多人认为鲁迅有问题,还有很多人对鲁迅提出质疑。
鲁迅的复杂还在于他在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有确切性的一面,同时又有一个不确切性的一面,他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从来不用“是”或者“不是”。
我觉得鲁迅意识到了人的存在有一种悖论,人的存在有两难。比如说鲁迅喜欢科学,他早期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认为中国缺乏科学的理念精神,所以他最早翻译的小说是科幻小说,最早编辑的书是中国矿产志,都带有严密的科学性。
但是他认为百姓的原始思维、乡间记忆、民间风俗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鲁迅认为既要有牛顿这样的科学家,也要有莎士比亚这样的剧作家。
鲁迅的作品中,出现最多的词是“奴隶”。他觉得人一生下来就成了奴隶,不仅成为物的奴隶,成为精神的奴隶,也成为亲情的奴隶,也成为事业的奴隶。
比如他在学医学的时候,他在给蒋抑厄的信中说,自己每天枯燥地背单词和教案,记笔记,再过三四年自己恐怕要变成傻子了。他觉得很秩序很严明的训练对自己是一种伤害。于是鲁迅的兴趣转移了,就干别的去了。
鲁迅在北京当了十几年的公务员,但他烦祭孔,于是去当了大学老师,到了大学也发现不行。最后,他发现自己只能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鲁迅就这样不断地自我流放,不断地否定自己。鲁迅就是这样复杂地存在。
鲁迅精神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首先解剖自己,首先认为自己是黑暗的,自己是有问题的,首先认为自己不行。鲁迅同时代的很多人都写自传,厚厚的。他写了三次自传,每次都只写了一千字。他不自恋。
比如说他写小说,在他发表白话文小说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这种文体。当小说在上世纪20年代末成为一个知识界、作家们敬仰的体例的时候他不搞了,他去写人家看不起的杂文,翻译一些不入流的作家的作品。
今天张三家出了什么事,鲁迅写了几句,明天哪一个女演员被留言中伤了自杀了,他写一篇文章。
他做的都是文人不屑于做的事情。但是过了这些年之后,那些鸿篇巨制,有几部你能够拿来反复来阅读的?反而是鲁迅希望和现实一起速朽的文字,到今天依然被人们阅览着。
▲身穿两件许广平织的毛衣
我们在谈论鲁迅的时候,不能用简单的“是”与“不是”来形容他,我们不能用现在的思维方式来规范他。我们近50年来或者近70年来研究鲁迅,经常用鲁迅最讨厌的叙事方法在讨论他。
70年来,日本、韩国、欧洲、俄国的学者写了这么多著作研究他,包括我自己,但有很多问题我们还是没有说清楚。
为什么没有说清楚?我觉得问题出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没有真正把握住鲁迅的情感结构,我经常觉得我跟不上他,他远远地走在前面。
鲁迅的确有很多问题,他的性格和思想,包括他对一个事物的判断有很多失误的地方,这点是毫无疑问;但是有一点,他的精神力量、他看事物的角度,我们老是够不到他,一直不能进行平等的交流,要么就是骂一下他,转身扬长而去。
所以,我觉得对鲁迅不能简单地用1234或者ABCD来规范他。所以,当人们说鲁迅是什么的时候,我经常说鲁迅不是什么。
鲁迅的存在,是在颠覆我们几千年来包括今天的一种价值结构和思维结构。鲁迅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今天我们读他的作品依然感觉到河的流淌。为什么鲁迅还在流动?就是因为他不是什么,没有成为什么。鲁迅永远是一个进程接一个进程。
为什么现在世界各地都在纪念鲁迅?
就是因为在东亚的整个20世纪,只有他的思考表现了文明所发生的变化。当西方文化进入时,东方人该如何选择?鲁迅正是忍着疼痛拷问自己,正视这个问题。
在欧洲文明进来以后,鲁迅认为东方人要虚心学习,但同时又不能成为奴隶,这种姿态使他成为了精神上的标本和象征。鲁迅表现了我们20世纪东方人最高的高度,超越了整个时代。
每个成年人,都应该再读一次鲁迅。即便过去了100年,鲁迅的一字一句,仍在上演。那些至今纠缠我们的问题,鲁迅也早已在他的作品里给出了回答。他的作品,值得反复阅读、品味、深思。
来源 | 本文转载自网络,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本文为节选,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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