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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盛|中国摄影家的悲哀:在潘家园捡回万幅摄影艺术品

李振盛 映像志 2020-08-25


编者按:2020年6月20日,摄影家李振盛因脑溢血在美国去世,享年80岁。早在1997年4月,“潘家园照片事件”曾在摄影界引发轩然大波。二十三年后,这一事件的双方均已离世[吕厚民(1928~2015)、陈淑芬(1933~2008)]。是非曲直勿论,这一事件已成为中国当代摄影史的一个部分:一方面促进了对摄影作品的尊重,另一方面向摄影界普及了作品物权和著作权的差别……当然,远远不止这些,还望业界行家在留言中指正!

文章出处:http://forum.xitek.com/thread-443083-1-1-1.html
原题:《中国摄影家的悲哀——在潘家园废品站"捡回"万幅摄影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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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26日,李振盛在巴黎

1.一位老摄影家通报好消息,照片走向了市场令人欣喜

1997年4月26日,接到一位老摄影家的电话,他诚心诚意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在朝阳区潘家园有个旧货市场,每逢双休日开市,什么东西都有,艺术品丰富,还有大量的照片在市场上出售。"

听到这个好消息,令我激动不已。多年来中国摄影界的热门话题之一,就是如何尽快让摄影艺术作品走向市场。没想到,市场经济发展如此神速,我应哈佛大学邀请赴美访问讲学仅仅半年,刚一回国就听到"大量的照片在市场上出售"的好消息,这是很令人兴奋的消息。

也许,我高兴得太早了。这位老朋友接下来说的一段话又让我满头雾水:"上个星期天,我在这个市场上花了50元钱,买到手600幅照片,仅20英寸的大幅照片有百余幅。其中还有许多名家名作......"我顿时不解起来,600张照片才卖50元钱?我猜想准是个别不法之徒又在搞什么假冒伪劣的名堂。老朋友说:"照片绝对是真的,其中还有许多名家名作......"

尽管这位朋友说得如此确切,我仍半信半疑,疑虑的是中国摄影艺术如此之快地走向市场固然可喜,但许多名家名如此廉价却令人担忧。

最后,老朋友诚挚地对我说:"你是搞新闻摄影教学的,又经常写文章,不妨去挑选一些可用的照片,用于教学与写作......"我接受这一建议,他再三嘱咐我这个市场开市很早,最好在早晨6点前赶到。还详细告知该市场的地点与乘车路线,并祝我能买到好照片。

北京的潘家园星期天市场,是中国最早兴起的废旧物品自由交易场所,每周只在星期天开市一次,凌晨两三点钟即开始交易,到下午两三点钟收市。当时各地盗墓之风逾演逾烈,大量出土文物源源不断偷运到北京,文物贩子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买卖,便选定在天亮之前在这里摆地摊,文物买家趁早赶到市场,买卖双方在夜幕下摸黑交易。

拂晓时,当那些卖其他旧货的摊主入市,购买旧物的人们涌入之前,这些见不得人的黑市交易已经收摊了。据说,这种在天亮前的文物交易自古则有之,算是老北京的一种市井风俗,人们称之为"鬼市"。

潘家园旧货市场久闻其名,它离我居住的方庄小区并不太远,但我还从未去逛过呢。在各种媒体上看到关于潘家园报道,据说这是全国最大的旧货市场。


2.首次逛潘家园鬼市遇奇事,摄影艺术佳作竟然撮堆卖

第二天,27日,星期天。清晨5点便起床,叫醒老伴儿,一同去逛潘家园旧货市场。我住在一栋25层公寓楼的17层,电梯在早晨6点才运行,为赶早市,只好步行下楼。一边走老伴儿还一边埋怨我,为了买几张旧照片,起这么早,还得爬楼梯。

为了早点儿赶到,打的前往,司机只知这个市场的大致方向,并不知道其具体地点。他把车开到一处农贸早市,一问方知错了,赶紧转头再往回找。在晨雾中,只见一条不太宽的马路上,自行车、三轮车拉着大包小裹和各种旧物件,纷纷涌入一个露天大院,街口上竖着一个大招牌:潘家园星期天市场。

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顾不上先去吃早点,在6点前便进入市场里面。这个市场的环境实在不敢恭维,人们踏积满尘土的地面上,灰尘随着脚步在飞扬;自行车、三轮车塞在摊位之间狭窄的通道上。这个市场分为里外两个大院,外院为一排排的摊床,里院为一行行的地摊,各种真假古董文物字画,摆放在摊床和平地上。

我们走马观花地转了一个多小时,才逛了不到一半的摊位。先是在一个父子经营的摊床上看到成堆的照片,估计有上千张杂乱地摊成一片。从尺幅上看都在8英寸以上至24英寸之间,很多照片装裱得很考究;从内容上看有山水风光、民俗风情、静物小品和人物肖像等等;从照片背面所注明的作者与单位来看,来自全国各省市及海外不少国家和地区;从作品水准来看都具相当高的艺术品位,一张五尺大小的铁皮摊床上,竟然是名家荟萃,佳作纷呈,简直成了综合影艺的展示台,中外名家名作混杂其中。

这些照片中有参加评选的8、10英寸的标准尺寸的参赛作品,还有入选参展及获奖的16、20、24英寸的大幅照片,许多照片背面写着获金奖、银奖或铜奖,有的还有国际评委的签名,有的贴着送往国外去参加国际影展的标签。这些照片明摆着都是中外摄影家寄送摄协参加全国大展及国际影展的作品,

我询问这些照片怎么个卖法,摊主报价:不论照片大小,每张一律3元,还可以撮堆卖,那样会更便宜。我翻看照片的过程中已经明白这都是来自摄协,但很想从小摊贩口中得到证实,便故意探询这些照片的来源及进价,还故做外行地问道:"在这个市场很多摊位上有大量的仿旧的清朝皇宫‘老照片',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那么这些照片会不会也是作假的呢?"

年轻的摊主瞪大眼睛看着我:"您这个老爷子可真逗,那些故宫的老照片是大批量仿旧制作,成本自然很低,卖的价钱低也能赚钱。这些参加影展的照片都是‘蝎子的粪便——独(毒)一份',要是费事巴拉地仿制这么一张照片,那得该花多大的本钱啊?您老爷子耶,外行吧您呐。"他还用俨然一副商界大亨的口气:"照片的来源嘛,是来自一家最权威的摄影机构,绝对不是造假的照片;至于进价嘛,这是商业秘密,恕不奉告。"

话不投机,我便埋头挑选照片。摊主在一旁说,要是外国人来买,每张起码15元。我问老外都买什么样的照片?他指了指照片堆里几张贫因山区的人物肖像及生活场景的黑白片,他还拿出摊床下面存放的一堆大小不等的黑白照片给我看,说是他专门为一外国人挑选留下的。我看后不便多加评论,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我挑选了一堆照片与摊主讲价,精明的摊主十分自信地说:"这一堆照片足有300多张,不用点数了,我也不多要,你就给200块钱吧。"我凭着经验说:"决不够300张,给你150元。"精明的摊主面露不悦:"我都在这儿卖了好几个礼拜了,还没有个数?咱们打个赌好不好?要是不够300张就白送给您行不行?"他开始赌气地一张一张地查数,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想,凭我多年来参加各类影赛评选与点照片数量的经验,断定我决不会裁了。清点到最后一共是228张,与摊主所说的相差72张呢。

摊主的脸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年轻人打赌往往是认真的,咱也不能真的白拿人家的照片呀,还是由我来为他解围吧。我说:"你做这种小本生意也不容易,大家都是为了生活,不够300张也没关系,不能让你白送,我说的150元,照样会给你。" 这一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接过钱时直说对不起。我所挑选的照片中有一些是24英寸大照片,他特意找出一个特大塑料提袋把228张照片全装进去,又顺手扔进袋里两张照片,双手递给我,笑脸相送。

李振盛在其纽约皇后区寓所前的花园里,2016年 ©Hai Zhang


3.《欢送志愿军归国》当白搭货,不想花钱买竟被讥讽是外行

在另一个摊床上,看到一组10张的"刘shao奇同志追悼会"新闻照片,完好如初,影调效果极佳,要价30元,我出价15元,摊主坚持最少要20元,他还主动从照片堆里拽出两张照片搭给我,一张是《欢送志愿军归国》,一张是鲁迅手迹"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儒子牛"的照片,严格说来后者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照片。


这个市场上卖的20或24英寸彩色照片大多是3元钱一张,我刚才花150元买了228张大照片,每张平均才6角5分钱,这一回真的不愿花5块钱买下那一张8寸的《欢送志愿军归国》黑白照片,摊主有点急眼了,他指着那张照片讥讽地说:

"看来您是一个不懂摄影的人,这也难怪了,谁让您是摄影外行呢。这张照片是谁照的,您不知道吧?不知道吧!我告诉您吧,这个人叫吕厚民,早年他专门给Mao主席照相,现在是摄协主席,还是党wei书记呢!您还不想要他拍的照片呢,您外行吧您......"

他除了把"副主席"说成"主席",把"分党组shu记"说成"党委shu记",其他都说的没有错儿。看来,这些卖照片的小摊贩还掌握一些与照片相关的信息,并以此来促销。

其实,我在37年前的1960年在长春电影学院摄影系读书时,在"照片赏析课"上老师曾为我们分析过这张照片,这是在新中国诞生初期发生的朝鲜战争中拍摄的一幅优秀新闻摄影作品。我至今还保存着学生时代翻拍的资料图片册中,就有这一张《欢送志愿军归国》。

这个小贩滔滔不绝地对我上了一堂课,我只好装成是由外行变成内行的样子,接受他白搭给我的这两张照片,掏出20元钱,他接过钱以后,他或许感到对一个50多岁外行说教成功,使他很有些满足感。在我与他道别时,他又甩给我一张5寸小照片,定睛一看,是一张"四五"运动时悼念Zhou总理的代表作,我想这一下算是差不多够本了。最后他还加上一句话:"放心吧您,花5块钱买一张吕主席拍的照片,您绝对亏不了的。"

这桩花了20元钱买了一套10张新闻照片,还先后搭了3张照片的小生意,让我十分感叹,一些小摊贩竟然对一些照片的作者姓甚名谁都搞得门清,所在单位及职务也清楚得八九不离十,再用这些信息来说服"外行人"自动掏腰包,还让人感到是物超所值,不能不佩服他们的经营之道,这也算是一种敬业精神。

这一笔生意刚刚成交,相邻的另一位摊主凑上来对我说:"我看你挑照片的眼力倒像是个搞摄影的,我手里有几位摄影名人的材料,有石少华的亲笔信件,有吴印咸、黄翔的手稿,你要不要?"

并主动拿出来给我看,只见5页印有"新华通讯社"的公用信纸上,是石少华亲笔写给《当代中国丛书·摄影卷》编辑部的信函。另两篇文稿上分别有吴印咸、黄翔两位老摄影家生前亲笔写的标题及签名,开价是每份200元。我解释说:"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课题,也不搞专门收藏,不买这类资料。"

我很有兴趣地翻阅他摊床上有七八厘米厚的一叠文革中油印的传单及小报。要价200元。闲谈之中,这位友善的摊主询问我的姓名,我据实相告。他听后面露惊讶状地问:"您就是拍了很多文革照片的李老师吧?为照片版权打官司的也是您吧?"

接下来,他又说出了只有在红星胡同61号大院工作过才能知道的一些事情,他还知道我曾担任中国摄影函授学院常务副院长的事,我问他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的事?他说自己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前几年摄协为举办全国大展和国际影展,招聘一些人帮助工作,他曾被聘在那里干过一年多,所以对那里的情况门儿清。

当我翻看并要买下他摊位上的一叠文革资料,又从另一个透明袋中抽出三张铅印的 报纸,加在一走问他卖多少钱?他爽快地说:"这些资料本来卖200元,但是那三张小报不能放到一起卖,那都是创刊号,每一张都能卖80元。"我仔细一看,果然都印有"创刊号"字样。我对他说,这些资料只是做些研究用,供写作参考而已,我并不是为了收藏,就把那三张要价240元的小报退给他了。

我感谢他的热情与友善,递给他一张没印任何"头衔"的名片。或许他认为我是个实在人,便小声告诉我:"您要是想买照片的话,还有更便宜的地方,那里论斤卖,4块钱1公斤。"我十分震惊:还有论斤卖照片的?搞摄影几十年,第一次听说照片论斤卖!


4.废品收购站论斤卖照片,大师名家作品一网打尽

当我正为花了不多的钱买到了不少好照片而高兴时,小贩们在旁议论以便宜价进的这些破照片竟能卖到好价钱,他们也正在偷着乐呢。

我环视市场周围挂的琳廊满目的书画条幅及其标价时,刚刚还有的高兴劲儿全然消失了,任何一幅字画,那怕是一些毫无艺术功力可言的拙劣之作,其标价都在几十元钱以上,而全国影展和国际影展的获奖作品,还有堪称摄影大师的精品,著名摄影家的佳作,要价才3元以至更低。我以6角5分一张买到一堆照片,其中有不少是名家之作,好心的小摊贩还说我买贵了。这时一种悲哀之情油然而生。

悲哀的情绪主宰了我,再也无心继续逛这旧货市场了,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出这个号称全国最大的旧货市场。漫步街头,按照那位好心的朋友的指点,赶忙去寻找那个"论斤卖照片"的地方。

时针指向10点多钟,清晨5点起床,没吃早点,在市场上逛了4个多小时,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翻捡落满灰尘的照片,把两手弄得又黑又脏,还无处清洗。我并不相信真的会有论斤卖照片的地方,无非是瞎转一转而已。我一边安慰已很疲惫不堪的老伴:咱们去找找那个地方,如果找不到的话,马上到饭馆去洗洗手吃早点。她指指手表加重语气说:"不是早餐,是午餐!"

在几位外地民工的指引下,我们走进一个比足球场还要大的露天大院,这里是颇具规模的废品收购站,几十户外地来京的废品收购专业户在这里租场地长期经营。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各类废品,三轮平板车、手推车装满废品杂物源源不断地往里边送;大汽车、拖拉机载满分类废品不断向外拉。看来这里的废品交易十分火爆。

我们从大门处向里面一边走一边打听,我开玩笑地学着收破烂常用的腔调喊吆喝:"谁有废照片的卖!"边喊边问,一连问了三五家都说没有照片。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论斤卖照片这回事,可是不甘心,仍然继续往里边前走,我想最后再喊三声,如果没有就去洗手吃饭。

说来也巧,我的第三次吆喝声刚落,一位操着浓重河北乐亭口音的中年妇女应声喊道:"俺这儿有废照片,可多了,要多少有多少!"她这一喊,让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本相信会有的事竟然真的有了,忧的是本想最后喊一嗓子就走人,我甚至怪这位女老板为什么要有废照片!她一声应答害得我们老俩口一时不能去吃饭了。

人常常就是如此的自我矛盾,没有吧,希望有;有了吧,又希望无。这种矛盾以至达到这么不讲理的程度,如此奇怪的心态要是放在文革岁月中,就得"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还是忘不了幽默,想起在当年在柳河五七干校遭遇到高强度的劳累和严冬的饥寒让人难以承受,但是"五七战士"还要高喊口号,有人领头发问:"战友们冷不冷?"大家高声应答:"不冷,一轮红日心中升!"领呼口号者再问:"战友们,饿不饿?"众人再次回应:"不饿,一轮红日暖心窝!"我对老伴说:"咱们要‘斗私批修',先看照片,后吃饭。"

我心想就算是有照片,也多不到哪里去,有三五千张就不算少了,再往多里说有个千儿八百张的也该到头了,用不上一个小时准能挑选完毕。我随着那个女老板在她的租用地段往里边走,来到一处码放得像小山高的废纸箱板堆的后面,她向一个极脏乱的角落一指:"那就是!"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五六个比麻袋包还要大的圆圆滚滚的大编织袋,横七竖八地躺在废物堆里,有的封着口,有的开着箱。还有两个21英寸彩电的大纸箱,都满满地装着照片,地上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照片,有些照片还埋在废物与垃圾之中。另有许多已装好框幻灯片及底片,混杂在废物与垃圾之中。

1968年4月16日,虔诚者,摄于黑龙江。李振盛摄

5.收破烂小贩细说照片来源,竟然出自摄协

我问收破烂的女老板,这些照片是从哪里收来的?她告诉我:"这些废照片是收破烂的小贩用平板车送来的,小贩说是5毛钱一公斤收的,俺是按1元钱一公斤。在旁边市场卖照片的小摊贩过来买,要是挑选就是4元一公斤,不挑不选就按两块钱一公斤。"至于照片是哪里收的,她说只听收破烂小贩说是一个什么协会卖的。


正说话间,看到一个骑三轮的小贩拉着一堆废物来到她的废品站,她说那些照片有很多就是他送来的,问他就明白了。那个收废品的小贩说:"俺们这一行也有个大概的地界,我常年在东单一带走街串巷收废品,这些照片是红星胡同一个叫摄协的单位卖出来的,不光有照片,还有报纸杂志什么的,乱七八糟一大堆,用大编袋和纸箱子里装上拉到这里来。"

这时,我看到一些民工拿起某些女性人体艺术照片在嬉闹,说一些低俗的话。收破烂老板的孩子们在堆满照片的废品堆上蹦蹦跳跳,用照片叠成纸飞机向空中抛来抛去,不时拿着照片相互打闹,或把好端端的照片撕扯成碎片乱抛,还有两个小孩在对着一张获首届金像奖的静物摄影作品撒尿,画面中是一排高脚酒杯,小孩子在比赛谁能尿进未装满酒的杯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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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此情此景,我被震惊了,女老板说的"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夸张。这里的照片何止几千张,看样子少说也有几万张!这么多的照片可不是个把小时能挑选定的,没有几天工夫,是绝对挑不完的。

当我面对被撕扯满地的碎照片,看到被尿水泡湿变形的大幅彩照,其中就有我所熟悉的名家名作。我身为摄影人,看到许多我所敬仰的大师、前辈们的传世之作,看到我所敬重的同行们历尽艰辛所创作的精品佳作,看到遍布全国各地的专业和业余摄影家们所创作的这些心爱的照片,竟然都葬身于废品站的垃圾堆里,遭此厄运,一股无法控制的义愤在心中沸腾。看到这一切,我再也无法幽默了。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情绪,抬头仰望苍天,发出无言的呼喊:苍天啊,堂堂的摄协,如此践踏摄影艺术作品,公然践踏文化,亵渎文明,天理何在?良心何在?或许是我的反常情绪和愤怒之状,把老伴给吓着了,她看到我当时的脸煞白的,一时害怕起来,生怕我愤极而引发心脏病。

她一改原先唠唠叨叨总在说饥渴劳累的埋怨情绪,反过来安慰与劝说我别动怒别生气。她宽慰我说:"人家摄协都不拿这些照片当回事,你又何必认真呢?你要是喜欢这些照片,就赶紧挑一些买回家算了。为这么一些破照片生气,闹出心脏病什么的,多不值得,这是何苦呢!"

人到激动时,是需要有人劝的,要不就是弦越崩越紧,以致闹出什么事来。老伴劝说了几句,让我从愤怒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挑眼前这几万张照片。

废品收购站里的脏乱状况,可想而知,我们也顾不上脏不脏了,坐在废品堆里开始挑选照片,每人打开一个大袋在挑选,头顶烈日,风沙袭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再看所挑选的照片,挑了还不足半袋。看到那些农民装卸工开始吃午饭了,又一次引发了我们的饥饿感,再看看挑选出来的照片,连小半袋还没挑完呢。

从初步挑出的照片来看,有名有姓的全国大展和国际展作品和名家名作百余幅都在16至20英寸,有吴印咸、石少华、黄翔、吴寅伯、侯波、吕相友、李兰英、陈长芬、沈延太、王文澜、车夫、张雅心、周毅、照耀、任国恩、雍和、吴学华......

望着几个庞大的编织袋和两个大纸箱发起愁来,就是挑到天黑也挑不完的。这时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如其让这些精美的照片在废品站里任人践踏,还不如由我全部搬回家去,慢慢筛选,佳作予以珍藏,凡具质量者均予保留,确保物尽其用。实属应该作废的,废在我的手中,也比扔在这里好些。再说要是来一场春雨,这些在露天堆放的照片将全部泡汤作废。我要尽个人所能竭力挽救这些艺术品!


6.为抢救艺术品包圆买照片,几百元买下数万幅艺术品

这样一想也就有了主意,我与老板商量全部买下这些照片,她吃惊地问:"你是干什么活的?买这些废照片有什么用?"我说是当教摄影的老师,买照片是为了教学用。她听后难以掩饰那股高兴的神情,连声说可以可以,还幽默地说:"俺对老师优惠,价钱好说。"她知道,照片在废品中的价值排在最末,报纸、书本、纸箱、废纸等均可化作纸浆,照片却化不成纸浆,烧又不起火,几乎无任何用处。在废品收购站也常常被当成垃圾扔掉了。

现在我肯出钱全部买下这一大堆废品,她自然高兴,或许她在暗暗地笑我:"这人真傻,买废品还讲‘包圆'的!"她说是一块钱一公斤收进的,事后知道其实是5毛钱收的。算我1元5角一公斤,经过讨价还价,最后按1元2角一公斤。我和老伴一起把已经挑出来的和散落在地上的照片收集起来,重新装袋装箱,共有七大袋一纸箱,过磅是500多公斤。我想雇"面的"运回家,装卸工说编织袋太大,装不进车厢里,再说就是雇三辆面的也拉不完呀。

老板一家人都是老实厚道的河北农民,她看到我们老俩口在废品堆里忙了半天,都到中午了还没吃早饭,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她说:"当老师的也不易呀,还得出来捡破烂,也真是的......"我听后真是哭笑不得,心里一阵酸楚。她替我们与一位由河北开拖拉机来京送货的农民讲好运价,30元钱连货带人送到家。

文革中在柳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时,常以能坐上农民老师开的拖拉机进县城为快事,自那以后的这些年里,这是头一回又坐上拖拉机,而具是跑在首都北京的三环路上,前面除了驾驶员只能再坐一个人,自然让给我老伴了。我爬上装满大麻袋和纸箱的车斗里,无处可坐,只能坐在塞满照片的大袋子上,拖拉机发出震耳的声响,车身摇摇晃晃的,路人但我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大概看我不大像是农民,却高高坐在农用车上。一路上我看着满车的照片,思绪满腔,百感交集。

拖拉机把6大包和一箱子"捡"回来的摄影艺术品运到家,那位农民帮我卸下沉重的照片,他直说30元的运费太少了,我打开钱包给他看,又把里面仅有的10元钱给了他。请常年在楼前设摊收废品的两位农民兄弟帮忙,把照片袋子搬到电梯旁,分两三次才运到17层的家门前的公用走廊上。顾不上喝水,顾不上擦汗,赶紧取纸写一张敬启告示,告知同一走廊的另两家邻居:我的几袋照片资料暂存此处,待整理后即可腾清走廊,敬请谅解。

当再一次清点运回家的箱包数量时,发现原先明明是七个大编织袋和一个大纸箱,怎么就少了一包呢?心里直打鼓,赶紧冲个澡,洗去满身汗水和灰尘,胡乱填饱肚子,已是午后两点半了,骑上摩托车再次飞奔潘家园废品收购站,去寻找丢下的那一大包照片。


1968年4月28日,五岁小女孩给红卫兵表演。李振盛摄

7.为寻遗失照片再去废品站,交警拦截摩托疑我捡破烂

我风风火火地赶到潘家园废品收购站,只见装满照片的大麻袋包还躺在乱纸堆里,原来是民工往拖拉机上装货时少装了一包,害得我又跑了一趟。

这一大袋照片至少有几十公斤重,怎么也装不上小50摩托车,只好就地倒出来坐在地上挑选,由于数量太多,只能择优带走了。刚刚换上的衣裤又落满灰尘,这一挑就是两个多小时。就在这个险些遗失的一袋照片中,挑出了吴印咸两幅20英寸的参展彩色照片,陈长芬的热裱压膜的参加首届金像奖评选的大幅佳作,吴学华装裱金边的在国际获奖的消防系列作品,还有任国恩的装裱加框的西沙海礁,雍和的一组十余幅纪实组照......

从这大袋里足足挑出30多公斤照片,分装到三个就地找到的尿素化肥袋,前挂后搭捆绑在铃木小摩托车上。当驾车路过左安门桥时,被一位年轻交警拦下,他说我摩托车后边搭挂的三个尿素袋超宽违章,不准继续行驶,要就地扣下车,还要开罚款单。我好说歹说,那交警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子,一双手也是黑乎乎的。


他让我出示证件,当看到工作证上我身穿警服的照片,单位是中国人民警官大学,这位交警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以不屑的口气说:"警官大学教授也出来倒腾破烂?"我听后一脸苦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见交警把手一挥,很不耐烦地说:"走吧,以后少干这种事!"

那意思是放行了,我赶紧连声道谢,打着火驾车赶路,一直在想交警说的那句别再倒腾破烂的话,他显然认定我是利用星期天出来捡破烂赚点"外快",这正应了社会上的一句形容词"穷得像教授",越想越感到好笑。

回到家已是傍晚6点多,再洗一次澡,又换一套衣服,疲惫不堪地躺在沙发上,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我开始整理这些"废照片",纵观我在旧货市场购买的200多幅佳作,以及初步从废品堆里整理出来的部分摄影作品,足以令人触目惊心。这些作品大多是近20年来历届全国影展和国际大赛的参展、参赛、入选和获奖佳作。

它们代表了我国摄影艺术的水准,其中,有已经逝世的摄影界老前辈吴印咸、黄翔、薛子江的遗作,有著名老摄影家石少华、吴寅伯、侯波、吕相友、陈勃、李兰英等人的杰作,有享誉国际影坛的中青年摄影家陈长芬、吴学华、王文澜、李英杰、许志刚、沈延太、袁学军、江志顺、车夫、张宇、吴家林等人的佳作,知名摄影家人数众多,在此无法一一列名。

还有许多外国摄影家寄送来我国参展、参赛的精美之作。甚至连郎静山、吴印咸、陈复礼三位世界公认的华人摄影大师本人的艺术肖像,以及有徐肖冰、高帆、侯波、袁毅平、解海龙、王文澜四兄弟等人形象的彩色照片,也都完整无损地扔在废品堆里。还有大家都熟悉的画面,诸如《过马路》、石少华的《漫画家华君武》、吕厚民的《欢送志愿军归国》等名家名作,有些照的背面既无题目又无作者姓名,有的也只写个编号,查不到作者的名作很多。

有一点可以肯定,自1985年以来,凡是曾向摄协主办的全国大展、国际大赛投送过作品的中国及外国摄影家,都被一网打尽,在我拉回家的这堆"废品"中,就有可能找到他们的参展、参赛、入选、获奖的作品。

中国的摄影艺术在哭泣,中国摄影家的心在流血,我深深地感受到中国摄影家的悲哀,这是无法弥补无法抚平的悲哀......


8.善意通报吕副主席遭冷遇,愤然疾笔撰文痛说悲哀情

早在1984年,北京电影学院韦彰教授、人大新闻系徐国兴教授、人民画报陈和毅先生、资深摄影理论评论家肖敬志先生与我等人,应摄协邀请参加创办中国摄影函授学院,后来该院由摄协副主席、分党组副shu记陈淑芬任院长,我们几位担任副院长,后来我改任常务副院长,前后在红星胡同61号办学长达10年……(以下省略40字)

当我从潘家园"捡回"被他们当成废品而弃之的数万幅摄影佳作,对这种将摄影佳作视粪土之举亦不甚奇怪。摄影圈很多正直的人们常常在议论……(以下省略385字)

在"捡回"数万张"废照片"的第二天,我先给陈长芬挂了电话,我与他虽然很熟,平时常在一些场合相遇,但很少通电话。他接听电话时还说,你老兄怎么来电话了,稀客呀。我说:"长芬兄,你曾答应赠送一张照片给我,可能你早忘了......"

他赶紧说:"怎么会忘呢,我都准备好了。"我说:"你不用送了,我有了。"他急了:"那不可能,我还没送给你呢,你怎么会有了?"我又说:"不仅有了,还不止一张呢,其中有两张是你参加首届金像奖评选的精品。"他说:"绝对不可能!我的照片极少送人,你怎么可能有好几张呢?"看来我不该让他再着急了,就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包圆买照片的事对他说了。

陈长芬显然被震惊得半天无语,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先是一声"国骂"接着说:"这是怎么搞的?这几年不是一直在讨论摄影作品走向市场吗?怎么这样呢?!"我幽默地对他说:"长芬兄啊,谁说没有走向市场?这不是让你走向市场了吗——走向了废品市场!"我不知道电话那一头把陈长芬气成啥样子,最后又听到两声"国骂"。

第二个电话是挂给摄协驻会副主席吕厚民,我之所以会给他挂电话直接通报此事,是由于我认定他作为一位老摄影家,总该比附庸风雅的陈淑芬、刘榜二人更懂得摄影作品来之不易,一定会为这些照片惨遭践踏而痛心疾首。我猜想,他听说此事之后一定会及时赶到我家来看个究竟。然而,我错了,在这个利益悠关的问题上,我高估了吕厚民。

当我对吕副主席明确地说,这些照片是出自他领导的摄协,听他那口气似乎并不感到吃惊,只是说了一句"是吗?不会吧。"我又告诉他不仅有他拍的著名佳作《欢送志愿军归国》,还有他参展的两幅24英寸的《牧鸭》等作品。连尚未发出的奖励摄协上海分会的奖状和他本人的肖像照片都混在其中。

我讲了半天,他只是无语地听着,最后他说:"振盛啊,你看怎么办好呢?你是不是把它们运到协会来看一看......"我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但是还压下了火,没有大发作。心想你对我的善意通报毫无友善的回应,这可就怪不了我了。我不客气地说:"你说什么?请你把话再重复一遍!"他又把那两句话说了一次。这一下我火了:"老吕呀老吕,你说什么呐?这些照片本来就是你们当废品卖掉的,我昨天刚买下并顾拖拉机从潘家园运回家,难道让我再顾车运到你们协会去?让你们再卖一次废品?!"

吕副主席支吾无语。我最后告诉他:"本来我猜想你会比陈淑芬、刘榜那两个人会好一些,总该明白拍一张好照片不容易啊。(此处省略31字)你也是个东北人,怎么这么不爽快?干嘛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呀?那好吧,放下电话我就开始写一篇文章,我就不信这件事没有人感兴趣!"

就这样,我花了两天工夫,以"中国摄影家的悲哀"为题,写下这篇万余言的文字。

整理这几百公斤"废照片"的工作量很大很大,颇费些时日。更大的劳累还在后头,更多的思索也在后头。

1997年4月28/29日写于北京无为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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