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FM:没有猎奇的故事,只有猎奇的讲法丨若有所播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若有所播 Author 肉饼君
若有所播
2021 年初,《故事FM》的办公室搬到了北京亦庄的一个商贸写字楼。这个地产的老板是《故事FM》的听众,写邮件邀请团队入驻这边的办公室,并提供了相对便宜的租金。
亦庄在北京的南五环,距离河北只有一小时车程。2015年,京东整个公司迁入亦庄经济开发区的总部新大楼,也由此带来了一大批在互联网大厂打工的年轻人。《故事FM》所在的大楼里曾经录制过一些全国范围内都很有名气的地方台综艺节目,但在各个省的卫视出台政策不允许本地综艺在外省录制后,原来的演播厅成为了针对少儿的网球、舞蹈、跆拳道培训教室。
《故事FM》的团队就藏在这些教育培训机构的最深处。搬到这里以后,团队有了一个比整个办公面积加起来还大的摄影棚,爱哲说,以后会在这里拍点什么。
团队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把家搬到了周边。这里不像住在内城的人对「北京郊区」的刻板印象,星巴克、便利蜂、各种餐厅一应俱全。团队每周会去山姆会员店进行一次大采购,补贴办公室的零食补给。
也是在 2021 年初,《故事FM》接受了一笔几百万的投资,成为了一家独立运营的公司。接受投资后一年最大的变化便是团队的扩张——全职团队从 9 人增长为 19 人。
19 人的全职团队中,有 11 位都是节目制作人,只有 3 位是后期制作。制作人是一个内容创意团队的核心,也是一期节目深度的决定性因素。一般一期节目的操作时间通常在三周,多个选题滚动进行,而一个成熟的制作人每月大概能做三期节目。
《故事FM》喜欢招传媒、社会学、人类学背景的人,但更重要的还是爱哲所说的「社会通识感」。如果翻译成英文,这个词对应的应该是「social common sense」。爱哲认为制作人应该对社会的很多议题有所了解,知道社会存在哪些意识形态的分野,并且有自己对各种事情的理解。团队反而不太要求面试者具备声音的叙事能力。声音的叙事能力是《故事FM》的强项,而每个人被招进来以后都会有一套流程化的培训。
就在我到访《故事FM》办公室的前几天,爱哲受邀去清华大学苏世民学院做分享。提到被几家国内的音频制作公司视为标杆的美国新闻电台 NPR,他说:「如果中国有 NPR 的话,我绝对不会创业,会直接去那边工作。」
但中国没有这样的机构。所以爱哲只能自己做一个这样的机构让团队舒适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同时养活自己。他并不觉得《故事FM》需要长得很大,大得像 NPR 一样,或者有一天能上市——能有几档节目,保持持续的创作力,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爱哲当然也并不觉得中国可以出现 NPR 这样的公司。他反复向我提到南方周末对他青少年时期的巨大影响,而这些影响可能影响了他一生的走向:在体制内工作了三年后辞职,去南方周末当实习生并进入了外媒工作,由此就再也没离开过媒体这个行业。
他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个报道,是在 2006 年,他毕业那年,北京中关村发生的「崔英杰案」——一个卖烤肠的小贩误杀城管的案件。当时南方周末做了两篇报道,一篇采访了小贩崔英杰的家人,另一篇采访了死者城管李志强的家人。这个案件在当时引发了大量社会关注,乃至十几年后的今天,追二次元番剧的初中生还可以在 B 站上看到网红刑法教授罗翔拿这个案例讲解「冲动型犯罪」的知识点。
2006年,那是中国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代,也是国内媒体冉冉上升的时代。人们能讨论的话题多得多,想法也多得多。而十多年以后,纸媒没落,新媒体兴起,但再也没人有信心能够像当年做媒体,播客当然也概莫能外。
对爱哲而言,他关注的更多是「个体故事」。声音是团队目前表现故事最舒适的方式。他要做的,只是保证团队能过「decent」的生活,并且持续做「收集故事」这件事。最好是就这样做一辈子,乐此不疲。
故事FM × 若有所播
若有所播:《故事FM》记录的很多故事都非常小众,会关注那些未受到主流媒体关注的人,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有一种猎奇感,你觉得这是《故事FM》的一个特质吗?
爱哲:我当然自己不太用「猎奇」,可能会用「传奇」。如果粗略划分的话,我们的故事大概是两个方向:
一个是偏共鸣性的故事。这种故事可能没有那么罕见,周围的人都有经历,或者制作人自己也有经历。听众听了之后没有什么新鲜的,但是能产生强烈共鸣;另外一种是非常罕见、新奇的故事。你要说这是「猎奇」也 OK,但是我的理解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其实没有猎奇的故事,只有猎奇的讲法。
我们也做过很多关于亲密关系的故事,包括出轨、性。如果你稍微不小心,就会让这个故事变成像传统地方电台一些婚姻调解节目的风格。还是要看制作人的价值体系、关注点,我觉得这个最重要。如果关注点是落在人的身上,而不是「这个谁对谁错」这么一个表面的东西上,这个故事就不会让大家觉得是猎奇。我反倒觉得这些都是很好的故事,看你怎么讲。
若有所播:那你会怎么去定义一个好的故事呢?
爱哲:这个问题是最难的,永远是有争议的。所有人,甚至我们团队中每个人对「什么是好故事」的定义肯定都不一样。
我们达成共识的一个方式就是试听。无论是谁做的节目,在发布之前一定要试听。我们的内部试听会,现在要保证有 5 个人以上,大家坐在一起提意见
以前每一期都要由我来决定,现在的确是公司变大了,现在也设立了三个最资深的制作人的编辑岗位,他们会来主持试听。他们拿不准的时候,会问我的意见,但一般情况下都能判断。
若有所播:在试听会上毙掉的节目有百分之多少?通常是什么原因?
爱哲:非常非常多。最常见的问题是主题不集中。我觉得这是内容创作者非常容易犯的一个错误。
大部分的媒体可能会把判断选题的过程尽可能地前置,这样成本会低很多。如果一旦确定了做这个选题,这篇稿子一般情况下都会上,被毙掉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我们可能比较后置,很多采访剪辑完做出来之后被毙掉,这造成我们成本的确会高。因为声音节目是这样的,你没有剪出来听,大家是没办法判断的。
创作者经常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 ta 觉得这个故事往这个角度走是最好的,但实际上这个角度已经偏离了 ta 最初想做的主题,自己可能意识不到。但我们要实时地站在听众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为什么要听这期节目?」「看到标题是要讲这个话题,进来之后为什么讲到这个方向去了?」
所以需要通过试听来提意见。提完意见之后,可以去修正一期节目,把方向给拽回来,甚至做一些补采。但我不太喜欢补采,因为补采可能会在不同的环境当中,受访者的状态不一样,声音、语气各方面都不一样,很难剪到一块去。所以我们的废稿量还是挺大的。
若有所播:你之前有提到受访者最重要的一个品质是反思力,那如何判断受访者的反思力?
爱哲:在前采的时候,你可以大概了解一下 ta 的想法。前采一般半个小时以内。新的制作人可能心里没底,有时候会前采一个小时。
我自己做前采比较少,比较喜欢来直接聊。因为我不希望 ta 过早地把一些话说出来。受访者第一次说那些话的状态很重要。
每个人的工作风格不太一样了。我这习惯其实并不好,还是建议,所有的制作人都要做前采,能省掉很多很麻烦。
若有所播:从 2016 年到现在,《故事FM》关注的议题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爱哲:我个人觉得没有。我们的兴趣还是挺广泛的,觉得很多议题都有潜力做成好故事,大家也愿意挑战自己。
若有所播:那在内容的制作上有什么进步?
爱哲:制作上我们的确尽量在建立一些工业化的流程,让内容生产能够更容易标准化。但我觉得这个腾挪的空间是有限的,毕竟一个内容创意的很多东西是没办法标准化的。
我反倒认为,我的职责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让公司的工作环境和氛围一直保持开放,让大家感觉舒适,能够勇于去表达。所以我想流程化的一类问题会比较谨慎,不会贸然地推行一个制度、一套流程,因为要仔细考量这个东西会不会改变大家的思维方式。一旦大家开始感受到「OK,这是完成所谓领导交代的任务」这种工作环境的话,创作的火苗就被熄灭了。所以我觉得保持开放的环境是最重要的。
若有所播:讲故事其实是一种权力。有些内容,讲述者讲述了自己利益相关者的故事,但没有经过利益相关者的同意。你们是否因为这种情况产生过一些纠纷?
爱哲:这倒没有。我们绝大部分故事是匿名的,对于一些比较敏感的故事,我们会进行变声处理。
我觉得这是两个层面的问题。首先是媒介形式。如果对于非虚构写作者来说,我非常同意文字是一种特权。能够用文字写清楚一件事的人是极少的。这部分人以自己的视角去理解事情,当然掌握了表达的权力。
但我们瞄准的主要是素人。之前经常有一种误解,很多评论会说「你们上哪去找那么多表达能力那么好的人」。我说,恰恰是相反的。我们不太关注叙述者表达能力好不好,而是看重这个人的经历是不是足够丰富。当然表达能力好是一个 plus,但是最重要的其实是制作人的采访能力、制作能力、把故事来龙去脉挖掘清楚又不偏离主题的能力。
只要受访者在某一个领域或者说在某一件事上的确亲身深度经历了,能不能把这个故事挖出来是我们的职责,而不是受访者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受访者的光谱还是蛮广的,不会限制在一小撮表达能力极好的人身上。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们应该已经把这个特权的范围扩大了不少。
但是我也同意,只要是接受了采访的人,一定是比没有接受采访的人更多了一个表达的渠道。这个矛盾是永远存在的。你不可能把一个事情当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采访到,那是不现实的。
我们会根据不同的故事类型进行不同的处理。比如有些故事的确非常需要补充其他视角,我们会尝试做两种视角的采访。《E521:儿子穿裙子去学校之后》那期节目采访完爸爸之后,评论里有很多人批评他,我们又采访了批评他的人,做了一个续集《E525:故事回声:我也是孩子爸爸,但我坚决反对儿子穿裙子去学校》。
在性别议题的故事中,除了很多女性的采访,我们还做过一个男的 PUA 他女友的故事《E345:PUA自述:特朗普当选让我认识到,女人不需要尊重她们的男人》。一般人会很困惑:「你们为什么要采访这种人?」但是我们觉得,「这个视角的人的想法,你不妨听一下,也是有一个有益的补充」。我们播他的故事,不代表说站他的台,是想让你听听他的脑洞是什么样的。
若有所播:一直以来,《故事FM》还是会有一定你的个人 IP 在,每期节目开头都会有一句「你好,我是爱哲,一个收集故事的人」。以后会考虑「去 IP 化」吗?
爱哲:一开始做这档节目的时候没有想到它会变多大,我一个人是制作人,所以收集故事的人只有我一个,slogan 就是这样。后面团队的人越来越多之后,我应该是代表我们团队。
在媒体商业环境里,有个 IP 对品牌帮助更大,否则会比较散。就这层考虑。
我们每一期的结尾 credit 是非常重要的,「本期节目是由谁制作的」。在我们在团队里头,大家对作品感的认知建立也非常重要,我也不停地强调这一期节目是你的作品。现在我已经越来越多地让制作人自己来解说,因为这样制作人可以把自己的一些经历融入故事,这样可能会更灵活一点。包括我们现在要做新的一些节目,新节目肯定要有新的主播。
若有所播:现在会看哪些信息源?
爱哲:其实不是很多,因为我现在真的信息过载。听众投稿是我们最重要的故事来源,目前大概 70% 播出的故事都来自于听众投稿。再加上团队已经有这种聚集能力了,平时不停地有人在给我们推荐各种线索。光这些都处理不过来。
再加上 2022 年开始,我要处理很多公司架构的调整和各个条线的建,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跟进所有线索。一般每个投过来的推荐线索,我都会抛到群里,看哪个制作人感兴趣,然后直接就给他们拉群对接。
若有所播:给没有听过《故事FM》的听众推荐三期节目吧!
爱哲:500期节目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听众征集。如果让我推荐的话,我做的三和大神系列,也卜做的《E251.我在电影院门口,等她 40 年》,林枫做的《E464.独身的舅爷的一生》, 刘逗做的《E480.「妈,我最近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参考资料:
京东:亦庄CBD里,南五环“村民”的生活哲学 https://zhuanlan.zhihu.com/p/83870732
南方周末:北京城管副队长之死 http://news.sina.com.cn/s/2006-09-14/095511006956.shtml
崔英杰:死缓 https://www.infzm.com/contents/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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