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专辑』王 青 | 父亲的烟斗
『时光捡漏』父亲节专辑
替母亲整理衣柜,不经意间掉落出一个不辨颜色的盒子。打开一看,竟是父亲爱不释手的烟斗。
这是一个旧式的,甚至有些落俗的烟斗,听说是个老朋友送的。烟嘴扁平且呈土黄色,烟杆细长,顶端托着一个大脑袋烟锅。这个烟锅可不是装旱烟叶子的,而是装纸烟和卷烟的。
以前,父亲总爱拿着烟斗把玩,却很少用它。父亲说:“那是洋玩意,咱用了让人笑话”。
思绪飘拂,眼前又浮现出了父亲与烟斗的默契。黑黄的双指向上捏着烟杆,双眼微闭,狠狠地吸一口,一团团烟雾便从口中、鼻中徐徐吐出。末了,再呡一口母亲早早备好的小酒,那神情,简直比神仙还得意呢!
父亲去姐姐那里已半年有余,我不禁感慨:没烟缺酒的日子,父亲可还过得舒心?要知道,父亲这几年身体大不如从前,身为医生的姐姐强势地要求父亲戒烟限酒。这样的霸道像极了父亲的脾性,本想着父女二人会大干一场,令人惊讶的是,父亲只是讪讪的笑笑,表示默认。那一刻,我几乎惊掉了下巴。父亲是老了?还是服输了?但不管怎样,岁月静好,此时的父亲最是温厚,弥足珍贵。
父亲是个老烟民,烟龄长达40多年之久。从小,我就对父亲的烟斗印象深刻。那种贪婪和妥协,都沦陷在一根根粗鄙、刺鼻的纸烟中。有时是好奇,有时却还有嫉妒。父亲在家一言九鼎,绝对威严。这些也只能在心里蔓延、聚拢,再蔓延、再聚拢。
有几年冬天,父亲在外跑运输。每天天麻亮就得起,可起床前总要窝在被窝里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吞吐,悠悠地眯眼享受。这个当儿,母亲早已备好了洗脸水和早饭,烧好一大锅开水以备发车(那时父亲开的是东方红小型拖拉机,手动摇把打火。冬天加入沸水使发动机快速升温,启动更快。有时天太冷了还要在机身底下生一堆火,才能安然启动。)过完瘾,父亲就会利索地跳下炕,三五下便把自个儿收拾停当,胡乱往嘴里扒几口饭,就和母亲一起去发车了。父亲开着车,披着晨起的微露,轰隆隆地出发了。母亲一直目送父亲消失在村头,才回来叫我们姊妹几个起床、吃饭。这时,母亲总会嘟嘟囔囔:“抽个烟慢条斯理,吃饭却狼撵似的,出去一整天吃不上个热乎饭,早起这一顿还奈何里么。唉!”我那时也觉得父亲太不聪明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太任性”。可这些话,父亲在家时,是没人敢说的。
每晚入夜,母亲早早地安顿我们姊妹睡下,又开始忙乎了。邻里们都落锁熄灯了,我家院门却大开,里外灯泡一刺喇亮,母亲麻利地备着饭菜。不多时,就听见父亲的拖拉机“隆隆”声越来越近了。之后,便听见拖拉机进了院门,熄火,父亲的大嗓门和厚重的脚步声。父亲顶着一头灰白的尘雾,进屋来了。我们姊妹几个都像雏燕般伸长了脖颈,笑嘻嘻地看着父亲。父亲厉声喝道:“赶紧睡。不睡了下来站院子里去!”我们几个吓得赶紧缩回脑袋,闭上眼睛,假装睡觉。这时,父亲坐下了,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点上一支烟,开始慢慢地吞吐起来。母亲端来了洗脸水,拧干了毛巾递给父亲,之后蹲下来脱掉父亲的鞋,把父亲的脚放进了热水里。几次催促吃饭,父亲都说“不急”,只等一根根烟蒂乖乖地躺进了烟灰缸,父亲才操起了筷子。
雨雪天,父亲通常是出不了门的。这时候,父亲总不大出门,窝在家里看书、睡觉,再有就是把玩他的烟斗。在我看来,父亲脾气耿直,脸黑,不喜与人家常。大概别人也不喜欢和父亲唠,因为他这个人实在没什么意思。还有,那个烟斗也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只有在父亲这样的人手里才能被久久地宠溺。后来,我发现,父亲与烟斗亲近的时候,都是赋闲在家独处的日子。一忙起来,父亲竟也忘了烟斗为何物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待我并不十分亲近。从我记事起,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抱过我,而我也从未敢亲近他。
小时候,看着两个表妹和舅舅打闹、骑大马,舅舅一副为奴为役心甘情愿的样子,深深地刺伤了我,让我一度失落啜泣。有时,也大着胆子拣着父亲高兴的时候拉他跟我一起玩乐,得到的不是呵斥就是责打。那眼神像冰冷的利剑,让我颤栗。后来,我便不再试图亲近父亲,甚至躲着父亲。一则惧怕,二则怨怼,加之当时父亲担子很重,难得空闲。所以,一天也见不着几次,我反倒觉得轻松。
略长大些,我见父亲的次数更少了,父亲更忙了。但对父亲的惧怕却未减半分,从不敢直视,不敢交流,到不愿看他,不愿言语,偶尔也只抬眼匆匆瞥一眼他的背影。渐渐地,我习惯了与父亲的不亲近。
一次,无意中撞进上房,看到父亲低头坐在凳子上,一脸恭顺。爷爷盘腿坐在炕头,表情严肃,说话扯调压腔。后来才渐渐知道,父亲每隔几日就要被爷爷叫去上房听“政治课”。父亲低头恭顺,始终一言不发。爷爷端正威严,斥责训诫。回到屋里,父亲就会拿出烟斗,装了一根又一根纸烟进去,紧蹙的眉头捆在了一起,让人看了害怕。母亲悄悄地递过去一杯茶,叹着气,不敢出声。
可能,爷爷固执地认为只有日日帮其自省,才能使其成才有担当。父亲则迂腐地认为不加辨析全盘接受,才是最大的“仁孝兼亲”。这样奇怪的家教,一直持续到爷爷去世。
那时,我已然上学,对他们的固执和迂腐感到好笑。更让我不解的是,两个脾性如此相近的人,竟能如此安静地给予和接受。自然,这两个人似乎也从未亲近过。
后来想想,父亲大抵受爷爷“教诲”太深,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抬头,在爷爷的旧辙上低头苦苦拖行。他们极其相似地生活着,也跋扈地要求家里人也这样生活着。爷爷的大长脸,冷峻,常常带着愠怒,一双让人无处遁形的鹰眼总有寒光影射。大概,父亲对爷爷也是充满恐惧的。
求学期间,父亲待我十分严厉。多年来,父亲的冷漠无情,让我接受他的严厉反倒变得轻松了。关于我的学习,父亲从不着手辅导。考得好了,父亲只是淡淡地:“给你自己念书哩,该!”考得不好了,父亲便会雷霆大怒,连同母亲一起打骂:“从明儿起别去念书了,回家来种地!”好在这样的时候毕竟很少,我却仍然被吓得像只麋鹿,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完了,父亲径直走进屋里,咬起烟嘴,给烟锅里装上一根又一根的纸烟。
几次离家求学,都是父亲送我去的。这在我心里,是极不情愿的。我与父亲一路无话。送到了,安顿好一切,父亲便说:“我回了。”我也只是回一句:“哦,你回。”我与父亲各自转身离去。高大锃亮的图书楼照出了父亲的影子,他竟然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我一惊,以为他又忘了什么,等待他唤我。可我一直拐进了楼角,他也没吭一声。我突然鼻子酸涩,五味杂陈。以后的每次,我转身离去时,一直知道父亲还站在原地看着我。但我一次也没有回头。我与父亲之间,从来不会有煽情的挥手告别或是拥抱不舍。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可我觉得,我与父亲的前世顶多就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阴差阳错的轮回,只为透支彼此的冷漠和无奈。
学业完成,我准备得满满当当,去参加县上的招教考试。天不遂人愿,我考试平生第一次失利了。那个漫长的夏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日渐消瘦,颓废萎靡。母亲整日里唉声叹气,父亲似乎也没怎么发脾气,只是烟抽得更甚了。这两个人既不下地,也不出去干活,用和我一样的频率过着一天又一天。一日,母亲抱回来一架半旧的吉他,我一下子活泛了许多。这些天消极地过活,我竟忘了自己还有音乐。抱着吉他低沉的弹唱,即使是一个人,也觉得日子快了很多。
现在想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像极了让我惧怕和痛恶的父亲的模样。只是,不同的是,父亲一直都有灵魂。
后来,母亲告诉我,每次从我上学回来,父亲都要抽好多烟。咳得厉害了,就光噙着烟嘴,微眯着眼沉思。那把吉他,是父亲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的。我一愣:父亲也有温情的时候?
开学季,我无班可上,准备另谋生路。父亲坚持让我等待。他骑着摩托车到处去找临时教师的下茬,终于让我在离家挺远的一个小学上班了。父亲说:“下一次大考在前,边上班边备考,才是出路。”
那段冰冷的低谷岁月,我孱弱、颓唐,而后独立、坚强。父亲似乎没再对我发过脾气,眼神也不似以前那般凌厉。我自顾自地蜷缩在自己的伤口上自怨自艾,却从没发现父亲悄悄地变化着。
一年多以后,招教考试又开始了。我以压倒一切的实力站在了前沿,生活绽放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每次回家,母亲忙着做好吃的,父亲竟破天荒地帮母亲摘菜。有时还嫌弃母亲忙乱,干脆自己拿起锅铲。父亲微驼着背,小跑着在厨房来回忙活,偶尔还露出窘迫的笑容。吃完饭,父亲便会窸窸窣窣地一阵倒腾,把烟斗小心地拿出来,先把烟嘴含在嘴里“咂吧”两下,然后开始装纸烟,点火。这时,父亲的眉头是舒展的,烟雾袅袅弥漫成一幅画,把父亲浅浅的笑容全罩在了里面。
那一年,连续好几年没回家的姐姐说要回家过年了,全家人都很高兴,父亲可着劲儿地大办年货。可临近春节,姐姐却因事不能如约回家了。父亲的脸阴沉得厉害,大家也都闷闷地不敢出声。除夕夜,父亲拿出了酒,亲自给大家倒上。酒过三巡,父亲竟老泪纵横,惹得大家都泪水涟涟。
父亲斑白的双鬓一起一伏,低沉粗重地啜咽,让我突然心疼不已。父亲一生坚强、霸道,不知何时,竟变得这样脆弱?抑或是,他一直都是如此,那怵人的威严只是他并不坚硬的外壳?
突然地,我身心痛彻。对父亲的惧惮、漠视和误会,是否已让我失掉了太多?怎会有不爱女儿的父亲?怎会有不牵绊游子的父亲?我晦暗的目光无法丈量父亲的宽厚,却一直固执地把父爱齐齐裁断。这该是多大的缺憾啊!
好在父亲身体一直康健,庆幸父亲似乎从不在意女儿的狭隘。岁月静好,父亲安在,老天还是眷顾,让我有机会重拾对父亲的敬爱!
托着满是父亲气息的烟斗,我泪流满面。远在他乡的父亲啊,没有烟斗,那悠长的牵思和无绵的愁绪,你又该向谁倾诉呢?
父爱
作者简介:
1984年生于凤翔。喜欢游历然疏于计划,喜欢抒情却文字慵懒。也曾不羁,也曾优雅。惟愿文字流淌,岁月静好!
责任编辑丨 辛 克
文字审核丨 李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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