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2) - 新名词害死人
(波保过、善宝和我。波保过是寨子里的核心人物,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他曾经考上云南民族学院,五七年因为说真话被定为右派,遣送回藉。)
第二天天不亮,就被“咚咚咚”的声音吵醒。起床看,原来是女人们在舂米。傣族每天吃的米,都是拿谷子现舂的,难怪那么香。
大妈从大水缸里捞出一个糯米粑粑,放进灶口火炭里。不一会刨出来,拍拍灰,夹一块红糖,递给我。那粑粑皮脆心软,好是好吃,只是也有一股酸味,或许是泡的时间长了。
吃了一点,发现有进得有出,昨晚吃太多,需要腾空间。拿着粑粑到处找,就是找不到“出处”。后来才知道乡公所为带动新文明,建了一个厕所,但傣族不用,嫌它脏。对于汉人用大粪浇菜,更是嗤之以鼻,认为简直就等于吃屎。
找不到厕所,只好到树林里解决。找棵大树,才蹲到后面,已经有数条大猪闻风而来,呼哧呼哧围观。稍有成就,猪们呼啦啦拥护上前。提着裤子,急忙转移。哪不知猪们尝了鲜,不等排放清爽,就挤挤嚷嚷,直奔胯下而来。记起手里还有一半粑粑,忙扔过去,才暂时守住防线。
紧紧张张解决问题,松口气,到昨天聚散之地寻伴。大家碰了头,讲自己借宿那家的情况。各有感慨,毕竟比不得自己家里。说起“出恭”之事,小李子一脸郁闷。他个小,一没留神,被急不可耐的猪们拱翻在地。大家交换了经验,去之前,先准备一根棍子。
讲完自己,想看看周边同学的村寨什么样。我们决定去朝拜“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安村。到了一看,才知道他们弄劈了,与想象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相差太远。原来,这是一个安置内地汉族移民的村子。他们老家地不够种,太穷,移民到这里重新安置。好地方早被傣族占了,他们的村子,只能安在半山坡上。显而易见,这里各方面条件,都远不能和傣族原住民比,更别说什么电灯电话了。如今又来了些争口粮的学生,人家的不欢迎,差不多直接写在脸上。我们的学兄们如何安顿都成为问题,满面愁容。看来,这里不是城里,光看新名词,是要害死人的。
有人想起这天就是除夕了,几个同学哭了起来。哭一阵,想想新安村的学长悔断肠的样子,自己寨子貌似还可以,就还是回“家”了。实际上,我们的“蛮胆老寨”,是当地最富裕的村寨之一。“蛮”,是傣话寨子的意思,与“野蛮”无关;“胆”,有些吉祥、供奉的意味,比如“赕佛”。汉字记的只是音,“胆”“赕”音同。而“老寨”,属于最早占据好地方的寨子,条件最好,资格最老。
虽然是“老寨”,新鲜玩意其实不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尼龙蚊帐的时候,像个土包子,觉得能够做出这种又轻又薄又结实的东西,很不得了。这里离缅甸近,走私十分方便。当内地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时候,双狮表、的确良,这些过去闻所未闻的“高档”商品,在这里并不新鲜。那些写有缅文的商标,引发了我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也勾起了一些知青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探究竟的欲望。
当然,知青也不示弱。有位口音古怪的北方知青,方圆几里的乡亲们公认他见识最多。他讲北京,能讲得70岁没离家一天路(当然是步行)远的老汉老泪纵横,抱怨自己枉活了一生。他讲外国,更是具体得如同他刚去过那儿。
“小日本那个发达呀,嗨!连街上卖腌萝卜的老奶,都用塑料袋(他在‘塑料袋’几字上加重语气)包装给你!”那些用芭蕉叶包着饭团出工的大嫂们,听到“塑料”这新名词,都发出“啊嘎”的惊叹。
“唉呀呀,这金牙算个啥?”他对有事无事总爱笑着露出美丽金牙的乡长夫人说,“美国的大狼犬,全都装着不锈钢的牙齿!”
边地小民与国家大事
除夕这天,家家的晚饭都很丰盛。傣族不过春节,但老乡们知道我们的心思,特意准备了丰盛的年饭。我记得那餐饭有鸡,那是很久没有闻过的味了。
但我们不知道鸡骨头该不该吐,吐哪里。初来乍到,还没有机会探风问俗。小心翼翼含着鸡骨头,听主人用夹生的汉话和我们聊天。
傣族说话软软的,唱歌一样,这对于我们这些刚刚从革命大批判现场过来的人,完全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傣族的心思也是软软的,似乎是为了让我们心安,他们努力找汉人的话题,拉近彼此的距离。
当然,他们印象里的汉人,来自无所不在而又遥远的某处,就像广播每天说的那些让人弄不清的人和猜不透的事。
小刘住的是民兵队长家。民兵队长十分关心本职工作:“广播里年年都叫一定要解放台湾,为什么还不去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我们也年年听,为什么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检讨一下,应该是长期政治运动训练的结果吧——对于国家大事,个人独立去“想”是很危险的,我们已经习惯了不要质疑所有指定的说法。因为没想过,小刘只好支吾:“大概,不好去吧?”
“从小路去呀!”他很有把握地建议。他是寨子里公认的好猎手,山里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小刘嘴里的鸡骨头和饭一口喷了出来,不敢笑,装作呛着了咳嗽。
民兵队长接着报告:“毛主席说要七年皆兵,七年,盾盾(全部)都是兵。我们,四年,就可以完成:第一年,男人当兵,第二年,女人当兵,第三年,老人当兵,第四年,小人(孩子)当兵。”想了半天我们才弄明白,原话应该是“全民皆兵”,“全民”被误他听为“七年”了。
我住的是老社长家(我们去的时候那里还是合作社,不久后才被谁忽悠成立了人民公社)。老社长也表示了很高的政治热情,他佩服最高指示竟然具体讲到寨子里了:“毛主席说了,清理阶级队伍,一社要抓紧,二社要注意政策,三社呢,不有说。”我们当时就明白了,他是把“是”听成“社”了。
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样的“误读”在当地十分普遍,原因是傣话和汉话的某些语音有些对接不上。当然,语境的错位也是经常发生的。
在批林批孔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位大妈拉着自己的孩子到干部那里,问:“我家老二犯什么错了?广播里天天批判……”当地傣族姓孔的比较多,孩子也常按排序叫孔老大、孔老二之类。广播里批判“孔老二”,吓着孔大妈了。
让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接下来的“再教育”。
为了让这些臭知识分子安心扎根,不要想家,上面专门组织了一次忆苦思甜会。傣族老乡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组织者启发他们:所谓忆苦思甜,就是说过去的坏话,说现在的好话。
傣族大爹上台照实说道:“过去坏呀!粮食减产了,还吹牛亩产几千斤,逼我们多交公粮。那些干部,不懂种田,净瞎指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主持人急了:“再往以前说!再往以前说!”“再往前,更坏,把我们的锅都砸了,大炼钢铁!最苦的就是这个时候。”吓得主持人连忙休会。
大道理既然没法讲,那就来点实的吧。什么“实”呢?吃饭问题最实。听说内地“吃忆苦饭”的办法很流行,生动具体,那就照搬吧。要让习俗不吃稀饭,只剩一把米都要煮成干饭吃的傣族乡亲知道什么是“忆苦饭”不难,说野菜煮稀饭就行了。傣族大妈们听说要给客人煮野菜粥,马上背着竹篓上山了。大妈们都是采集好手,不久便得各类野菜野果一大堆,洗净,剁碎,和米煮一大锅野菜稀饭。野菜是城里稀罕的山珍,米是现舂的本地老品种软米,煮在一起,清香无比。拿碗舀了,知青一人一碗,一扫而光,还要。满上,再扫光,还要。弄得那些不习惯吃稀饭的傣族乡亲也馋了,取碗入伙,一边连连赞叹汉人真会混搭,一边和我们一起把那锅忆苦饭吃得干干净净。
例行的“再教育”就此流产,傣族乡亲被启发起来的政治热情却没有冷下来。一位大爹十分认真地问我们:“毛主席有几个?”我们大窘:“有几个那还了得!就一个。”大爹指着一张新发的毛主席语录,说:“这个毛主席是假的”。我们大惊,忙看那红纸:“......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杂以番薯......正版的毛主席语录,怎么有假!”大爹摇头:“刚刚不是说吃稀饭是旧社会吗?毛主席说要给我们好日子过,那起码要吃饱干饭啦。这个毛主席要我们吃稀的,肯定是假的啦。”我们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按照忆苦思甜的逻辑,大爹的推论无懈可击。事后想想,那种矛盾的荒诞关联性,不回到常识是不可能质疑的。我们没有想到,颠覆了我们一直信以为真的东西的,竟是被一句话点破的常识,这也为我们今后学习反思历史埋下了伏笔。这种大逆不道的议论,在“先进”地方是有杀身之祸的,在这里嘿嘿一笑就算了。
不过,这样的话题没有维持多久。沦为改造对象的知青,渐渐失去了对宏大叙事的兴趣;地处边陲的傣族乡亲,与遥远的国家话语也总不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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