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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的快乐 【合集】

顽童小逗豆 无为而无不为 2024-03-17

(图·水生木)



导师是人类学家,高高瘦瘦,一米九,喜欢在生活中发现微不足道的未知。

 

到美国第一天,他带我走遍伊利诺伊校园。旷阔的大草坪,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当年印第安人的领土。Illinois是印第安部族名称,最末s不发音。

 

路边是几人合抱不拢的大树。夏末,枝叶繁茂,房屋掩映其中,与国内绘本童话中的一样,壁炉,烟囱,浅褐色、淡黄色的砖墙,金发碧眼的小娃娃,说着我还不懂的英语,到处跑 ...那节奏、语调、神气,都是新的。

 

记得从车站打车到校园,我跟司机说,香槟小镇好美。司机的回答,现在想想,就是国内常说的“呵呵”。

 

导师一路跟我聊天,遍及世界各角落社会文化,从数学物理到语言哲学,还拿我做实验。

 

一走出人类学系楼,他问我:“哪边是东边?汉语中,白语中,说方向时,你的顺序是东南西北,还是东西南北?”

 

我懵了,刚到第一天,还是阴天,顺序为什么又重要?

 

“有人到一个新地方很快就知道方向,从身体上感知。我就是这样,你不是这样,很多人都不这样。”

 

他很得意,胡子一跳一跳的,拍拍我肩膀。我感觉沉甸甸的。

 

后来学认知,学语言,才知世界各地语言大多有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等绝对或相对方位词汇。人表达方位时不假思索使用相对还是绝对的系统,是约定俗成的。城市生活,规划整齐,不需要复杂的指示方式;而在森林、大海,东南西北关于生命:树荫、水流和风、星位、水的冷暖,都是方向。

 

那时,我分不清自己是城里人还是山里人。在大理,我不假思索,苍山在西边,是上,洱海在东边,是下。在昆明和北京,我习惯了地图上的东南西北。

 

我还在琢磨校园的东南西北,他突然问我:

 

“霍金和彭罗斯争论时空本性,你赞同哪个?”这两位英国物理学家,当代理论物理的领军人物,在中国也很火。

 

我还没回答,他抢着说:“我跟彭罗斯通过信,建议他,时间可以被空间化,两个事件间的时间实际可等同于一种空间距离 ...”

 

我目瞪口呆。他抬头望天,右手半握拳,食指曲起,抵在额下,喃喃低语。

 

伊利诺的夏天很热,我们都拖着拖鞋,我额头冒汗。

 

最后,我忍不住问:“你怎么就懂这么多东西?”要绝望了。

 

他欢呼着:“因为我活得比谁都长!”几乎跳了起来。那年,他82岁。

 

我们的身高差,一下拉更远了。我揉揉眼睛,往路边挪了两步,他挡住我视线了。

 

走了两个多小时,他不累,回到他家,师母抱怨说,“文义还在倒时差,带他走那么远干嘛?”

 

导师笑笑,像做错事的孩子,躲进他的书房:“文义交给你了。”

 

转身,朝我挥挥手:“以后,你要做我的资料人。”

 

导师在办公室腾出一个小空间,让我安心读书,经常说:“听着,现在你是我的资料人。”一听这话,我很紧张,问题出来,又放松了:

 

“你知道,英语没有量词,汉语一个词有时可用好几个量词。比如书,本、册、卷有什么区别?”他身体往前倾,用汉语说“书”字,第一声听来像第二声。

 

我愣了一下,天天用,从没想过。

 

他往后一靠,哈哈大笑:“我知道你知道,但从没想过!”

 

音量像他的身高。隔壁老师受了惊吓,过来看看,说:“Kris几年没招生了,以前都很安静。”他原准备退休,不招生了,我是最后一个。

 

我从材质的角度回答,量词强调了卷轴或印册。他建议我感受量词带来的对书的不同感知,背后是语言的独特思考方式。还举了个不同的例子:汉语的“树”一音,给人扎根往下冲的感觉;英语的tree,舒展开阔;法语中arbre,枝条摇曳 ...

 

我想起白语中的树,稳稳站住的感觉,景颇语中的hpung,大块木头的敦实感 ... 对世界的不同感知,带来不同的气质和精神。

 

一直被索绪尔的语言学洗脑,相信音与义,能指与所指之间无必然关联,虽然,说话时,总能模糊感觉到语言的不同质地。

 

旅居多年,我深切感受到语言的气质。秋末天凉,清晨未醒,迷糊中听闻人语,不辩英汉,那节奏和韵律,不是从小熟识的,带起莫名惆怅,想多睡一会。梦中,有家乡、父母和熟悉的声音。醒来,那模糊变成了真切的英语,有淡淡的悲凉。

 

公交车上,听到前面妹子说四川话,激动地问是不是从四川来。打电话回家,感慨在地球另一端遇到离家乡那么近的人。

 

回国多年,清晨睡梦中,听见人声,迷糊不辨英汉,却似曾相识,我开始怀念伊利诺伊那清冷的秋天,竟有点乡愁。

 

语言的气质,牵着我的心。

 

导师说,“理论不重要,都会错。相信你对世界的感知,发展完善这种感知,就是你的理论。”

 

多年以后,我明白,这就是研究的本意。寻找人群的精神气质,那触动心灵的东西,是当代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追求。

 

导师和我都没料到,博士毕业,我离导师的学术路径越来越远。他顺着索绪尔、列维-斯特劳斯、乔姆斯基走向结构分析,我顺着梅洛-庞蒂走到本体论转向。他从心底拒绝后现代,我接纳这些挑战,寻求结构和情境的互衍。

 

时间长了,我也不时跟他说,“现在,你是我的资料人,”拿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问他,尤其是最让人迷糊的家庭关系。first cousin,second half cousin,还有父母都离过婚,各自带孩子过来重组家庭,孩子间却有了恋情,好乱。

 

他讲起各州的不同规定,及不同时期的制度,我感觉更乱。在大一统的国度生活太久,我觉得美国社会像只变色龙,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

 

他在美国近七十年,几乎什么都知道。好几次,他严肃地说:“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像韩国人和日本人,到了美国,说韩国话日本话,吃韩国菜日本菜,住韩国日本社区,除上课外,基本不说英语 ... 你是一个人类学家,在美国的生活就是田野。”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日本人或韩国人。一次,参加幼儿园的父母培训,我一言不发,表情严肃,听一对中国夫妇问好多问题。出门,我问他们:“你们孩子也读三岁的早班?”

 

“啊,你是中国人,看你像个韩国人 ...”

 

事情总会出乎意料。我努力学习,不让自己呆傻。一天,师母开车,副驾上坐导师,我在后排,经过一个教堂,牌上写Scientific Christianity,我问为什么基督教和科学走一起:

 

“这是一群读书太多、读坏了脑袋的女人搞的,认为今天科学证明了《圣经》说的都正确 ...”导师头都没抬。

 

师母在开车,看了看导师的脑袋,没说话,顺带瞟了一眼我的头。

 

师母是自由艺术家,信小乘佛教。多年前,曾用stained glass做了一面墙,里面一棵大榕树。万里迢迢,他们从美国运到缅甸,导师曾经出家的庙中。一片叶子的玻璃碎了,师母灵机一动,把叶子移到树冠下,犹落叶飘摇。

 

和尚们非常赞赏,这就是人生。师母有慧根。

 

导师说:“她很信的,当年我出家,得到她的许可。她给自己和家人积累了很多福祉。”

 

我做田野时,导师和师母带两孙子,14岁和9岁,来田野看我,然后到缅甸。在那家寺庙,两孙子剃光了头,穿着僧袍,出家两周。

 

至今,两小和尚的僧照还在导师家钢琴上,我每次看到,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迷茫而忧郁。这两个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孩子,那么俊俏,光着头,好无辜。

 

“你信小乘佛教吗?”我多次问他。

 

“我是个科学家,我本科学数学。别忘了,你是学物理的 ...”

 

在美国,博士毕业,好多人会慢慢反对导师,批判其理论和方法,走出自己的路。 毕业多年,我研究STS,接受科学,但不接受其唯一性;接受宗教,但不入其仪式,喜欢看萨满跳大神,迷恋生命的不可言说与不可测度 ...我想结合科学与玄学,神经科学与中医,佛道与物理学。

 

导师地下有知,如何看我?我成了他一样的人类学家,却离开了他的道路和信念。

 

人世轮回,相似精神气质的人一代代反复出现,各自走向不同未来,成就不同过去。有些人,初次见面,却似曾相识,甚有宿世纠葛的感觉。

 

导师去世时,我在微信群里哀叹,学生安慰我,“他来了,他走了,他还会来 ...”

 

哀伤似乎带上宇宙的宿命,莽莽漠漠,浩浩渺渺。生命模糊脆弱,轮回不息,我们遇见精神祖先,延续灵魂血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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