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培养一个人类学家?【上】
读博八年,我学到什么,或给自己塑造了什么?林林总总,能想出好多,但少了心魂中点亮一盏灯的感觉。
开始教学,站到教室另一端,统筹学科,跳出学生视角,也结合读书时的感悟和眼前学生的实际,我明白,学生陷在了自己世界中,不太明白学到什么,而老师过于关心如何培养一个人类学家。
导师去世时,一瞬间有种抽离感,自己不再是学生或老师,跳出来了,又带着他们的经验。此后一年多,我慢慢感受到自己在田野、思考、及教学中不自觉渗透出的东西。
到美国第一天,导师就说,“你决定做人类学,就不只是我的学生,是我年轻的同行。”十多年过去了,我明白教育是把学科带到新生命面前,碰撞交织,衍化无穷意味与知识。
导师说,这是当大学老师最让人兴奋的地方。他办公室向来敞开, 欢迎学生来谈。我在他办公室,也改变着他。他否认集体记忆,我用景颇案例阐述集体记忆的流传,直至他接受。毕业答辩上,他感谢我让他明白这点。
以前,他都跟大陆学生剧烈争辩(fight)马克思主义教条,旷日持久,却收效甚微。我来了,他撸起袖子,准备打持久战。
没想,我根本没老马的影子。学完物理,世界在我眼中演绎无穷,秩序与混沌相生相衍。他打到了空处。
毕业前夕,他说曾郁闷了一阵子,一度怀疑我是否在大陆上过学。与老马的决定论斗争,他经验丰富,最后一个学生,让他无用武之地。
我问:“你不高兴吗?”
他沉默几秒钟,说:“对,我高兴。”眼中泛起点点寂寞。那时,他已不上课了,最后一个弟子也要走了。真要关门了。
在这氛围中,我学会了人类学的三件事:大量读民族志,写作,大人类学的视野。
博士前四年,训练集中在民族志。修四门区域研究课,包括自己研究的和之外的区域。区域课探讨区域社会文化的所有层面,并置入时代和全球。此外,修16门专题课,都以民族志为基础。资格考试时中有一道题,要求综述自己研究区域的民族志。
读民族志,刚开始烦,陷在细节与社会文化整体的纠缠中,读完不明白学到什么。一本本读完,无声无息中,却能触摸人类可能的文化创造与生活面貌,在匪夷所思中感受人的统一;更关键地,学会在具体历史情境和实际生活场景中理解活生生的人,而非理念和体系下被规范、或形象和意念中被呈现的人。
我选修了中国、南亚、拉美和东南亚区域研究课,在我研究的云南看到了东亚、南亚、东南亚的观念、历史的融汇,并在大洋彼岸的拉美看到相似与差异。
导师的教学方式强化了民族志中的人:“上课时,千万不要认为你在教一个叫课堂的东西,你在跟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对话。”教学中,接受、触摸、探讨多样,看到多样具体、细致地嵌入世界体系和个体生活。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由来的世界,学生有老师想不到的创意。上课不是把大纲上完, 而是创造条件,让学科与学生碰撞,激发探索。虽然, 课堂会“飞”到哪不知,进度诡异,但我们会被课上冒出的问题吸引,在该展开的地方用力,敦促思考。上完课,学生能快乐地用学科发现生活和世界的规则与乐趣。
他给本科生上《文化人类学理论》和《东南亚社会与文化》,我做助教。他抛开理论派别,从社会现象引出人类学的思想和方法。有非常喜欢的, 有接受不的。给研究生开《亲属制度的形式分析》,只两人选。每次,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从各角度分析。一个学期下来,没学到什么具体理论与方法,却知道面对一个问题该如何推进,会遭遇什么困难,以及如何应对他人的质疑与挑战。
毕业从教,我延续与拓展这种风格。课程有严格、宏大、精致的体系,但具体传达随学生的接受和热情而变。我努力理解学生,把体系化入到他们的关注中,拒绝简单明了的小白菜式逻辑。我不想上完课后,脑回路都直了。
可我没法延续基于民族志的培养方式。国内研究生三年制,还有大量思政和英语课,学生民族志都不会读,就下田野,写民族志。我只能说,三年完成当代人类学的民族志研究,要么是天才,要么是骗子。
我听到了,很多人在骂我。
我博士最后一年,他不再教学。同门大师兄,毕业四十多年了,回来看他。闲聊中,他说很想念教学,那里,感觉自己和别人都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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