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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科学遇上算命

张文义 无为而无不为 2023-03-23


1.

 

从小身边就有很多算命的事, 外婆和妈妈都信。妈妈很早就找人给全家算过,据说爸爸、我、弟弟都被苍洱之间的神仙老爷庇佑着。每年,香火时节,妈妈都去为我们许愿还愿。

 

而我被三位神仙老爷庇护。每年,妈妈都跑三处,献祭回来的那个鸡蛋必须让我吃。

 

人们都说,被神仙老爷管,尤其被多个管,是命好。可我从小感觉被管得多了点,不知是否因为这,我一直不喜欢吃鸡蛋。

 

我也没想到不喜欢吃鸡蛋会造成点小麻烦。为人父母后,总跟孩子说,不能挑食。孩子最爱吃炒鸡蛋,每次,他都说:

 

“炒鸡蛋耶!今天我要美美地吃一顿!”

 

然后,想起我的唠叨,他看着我,跟妈妈告状:

 

“爸爸挑食,爸爸不吃鸡蛋 ...”

 

我能告诉他神仙老爷的事吗?

 

不论我说不说,神仙老爷都已管了我。中考、高考、考研、出国、结婚、生子、工作 ... 生命中每件大事,妈妈都在家乡小庙给我拜祭。结婚那年,我在神仙老爷庙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头。

 

以后,每次经过小庙,我心中都有点发怵。

 

出国前在家陪父母一个多月,临走,妈妈说,“你去的地方太远,我们什么都不懂了,也帮不了你,但神仙老爷会帮你。”

 

她一直很放心我在外面。早些年去读大学,妈妈送到车站,说:“你现在的事,我们都不懂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妈妈小学毕业, 以前最远就去过昆明, 牵挂我的方式就是每年香火时节为我去拜祭。

 

后面我听说,她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给我算过命,说我这一生,奔波坎坷,但总会遇到各种贵人。

 

妈妈信了,于是我真遇到了各种贵人,在大学、在田野、在美国 ... 困难时有他们帮助, 迷茫时有他们指点。

 

2.

 

到景颇山做田野,听说各种算命故事, 充满奇幻色彩, 撩得我心痒痒, 想信又不敢信。

 

人们介绍我认识当地最著名的卦师。他是隔壁村的, 60多岁, 身材高大, 双目有神, 喜专注,不爱说话, 却容易在人丛中被认出。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次进新房仪式上。他一个人坐屋角, 远离火塘中心。我在屋外就发现屋子不再以火塘为中心。人们围着他两行坐,一直延伸到火塘。屋内拥挤, 他和火塘中间的大片空地特别抢眼。

 

我一进屋, 房东就说, “你一定要认识这位先生, 他打卦最准!”一脸严肃, 语气充满敬佩。

 

房东是共产党员, 家人全是基督徒。 田野期间, 他反复跟我说,“我是党员, 不信基督教, 也不信鬼。谁都没看到过鬼, 也没见过上帝。”

 

可那天, 他忍不住给我讲了几个这位卦师的故事,说“我们都相信他的卦!”

 

慢慢地, 我了解到卦师的很多事情。他有一块打卦用的石头,是活的, 梭形, 表面非常光滑, 一头有个天然小孔, 是它的呼吸孔。卦石会在土里跑, 没缘分的人根本挖不到。

 

卦石连接神灵, 也通人话。打卦时, 卦师用一根线穿过小孔, 放在嘴边, 轻声询问:

 

“如果这个人是被山神咬了, 请前后摆动。.”

 

“山神需要几只鸡, 请摆动几下。”

 

...

 

一次, 房东一个亲戚的父亲病了好久,医院治疗, 献鬼都不好. 他儿子找到这位卦师,寻求解决办法。 卦师拿起卦石, 还没说话,线就断了,连续三次。卦师叹了口气, 放下石头,说: “你们准备后事吧。”

 

儿子不信, 刚想开口, 屋外就传来铜炮枪的声音,来自他寨子的方向。

 

两人都沉默了。景颇家有人死亡,都要放铜炮枪报丧。

 

卦师是房东二姐夫的四爷。 二姐夫带我去拜访他, 一见面, 他就说, “我见过你, 你应该学打卦”。 他让我像二姐夫一样叫他四爷。

 

我心里一阵激动, 也有点害怕, 难道他看出我被神仙老爷管着。

 

那天, 不论我问什么,他都回答。 二姐夫很惊讶, 回来路上一直说,“小张, 你给四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些事情我以前问他, 他不说. 你第一次来,他都说。”

 

我当时很兴奋, 同时又莫名有点伤感。以后, 我得空就往他家跑。

 

后来, 我回了北京。 三个月后再来, 卦师已过世。他儿子说, 老人走得很急。

 

我站在他坟头, 回想着他的话,“我见过你, 你应该学打卦。”

 

我终究没学会, 他两个儿子也没有。

 

3.

 

景颇祭师有时也用打卦表。按口传史,打卦表沾了破碎的卦石,带了仙气, 但没卦石那么精确。卦表以5天为单位,每天都被对称地分成10个时段,早晚两对称时段对应表上一格。每格还有特定的符号和咒语。诠释这些需要丰富的生活经验,更要对生命和世界的某种感悟,不可言传。

 

寨中最大的祭司曾非常细致地教我怎么用这个表,前后十多次,断断续续,想起一点教一点。我总问,为什么不一次说完。

 

他笑笑说,“一次说完,就不灵了。”

 

我不理解。在学校,我们总是以最短的时间、最清晰的逻辑、完成最复杂的事情。

 

一个多月后,终于,他说“可以了。现在我示范一遍。你拿把刀放到屋后, 我来算刀刃的朝向。”

 

我兴冲冲地拿起他的长刀冲到屋后,放在一个小角落,还盖上一大片芭蕉叶。

 

回来,他开始打卦,看看时间,对好方位,默默诠释对应格子上的符号和咒语。每个步骤我都看着眼熟。

 

然后,他说出刀刃的朝向,还让人去查是否正确。

 

我有点惊讶,不信邪,拿了另一把刀到他家菜园藏好,回来让他算。

 

依然是对的。我怀疑这是设计好的。

 

一周后某个傍晚,我在两衣服口袋中装上不同东西,进入他家,先聊会天,然后出其不意让他算一下我袋里有什么。

 

他楞了一下,看着我笑了笑,我装傻。

 

然后,他看看时间,问我从哪个方向过来,先装了左边还是右边口袋的东西,然后对着打卦表念念有词,说出了我两口袋中东西各自的颜色和质地。

 

我很吃惊。两个东西,一个是房东家拿的,一个是路上捡的。那时天蒙蒙黑,没人能看清我拿了什么。

 

于是,我开始把他教的规则一条条整理下来。当着他的面,我可以清楚地向别人解释如何使用打卦表,只花半个多小时。他很高兴,说“寨子里没人比你说得更清楚了。”

 

他抽口水烟,加了一句,“你会算不准,太清楚了不好。”

 

我不信,立马试验算刀刃的朝向,让他看,每个步骤都对,但结果总神秘地不对。 我回家找房东试验猜东西,也不对。

 

我问祭司为什么,他只简单地说,“有些事情,说得出来,就不对了。”

 

田野多年下来,他并没对我藏私,一次他还说,“小张,如果你的景颇语流利的话,肯定能成为我们的祭司。”

 

当时,我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但抓不住重点。似乎,有些事存在于时间中。存在着, 但在逻辑之外。理解得越清晰,离它越远。

 

4.

 

多年田野下来,慢慢明白,我打卦肯定不准。打卦是严肃的生命事件,算命的和被算命的都连接了阴阳。打卦后,无论结果好坏,祭司和普通人都必须遵守结果,改变生活方式。

 

“你接触了鬼神,就必须遵守结果,”祭司说。现实生活中, 人们常常说话不算话,言行不一。

 

接触鬼神,需要特定媒介,如卦石和打卦表, 来连接个体与世界运转的力量。 卦石是活的,其小孔连接人和鬼神。制打卦表的材料要连接阴阳,一般用死得不好的人刚死倒在地上时没接触地面的头盖骨的那一面。画表时,每格都要在它对应的时刻画,连续五天,人不眠不休,让每格都带上它代表的时光之力。

 

田野中,我没法制作完美的打卦表,异想天开地期待一块天然生成的活卦石。每次看到卦石,我目光闪闪,盯着不放。

 

“打卦石会选人,你不是主人,占有会很倒霉的。”

 

祭司很聪明地打消了我的念头,讲起一个流传多年的故事,说有人在山里挖到卦石,之后家人灾难不断,直到把卦石送给有缘人。

 

卦石有生有死。家中有人出生或死亡,之前必须把卦石拿到屋外很远处埋下,不然,卦石与鬼神的通道会被填满,卦石就死了。

 

我学打卦用的卦石就是死的。村里上一代老祭司去世时,家人忘了埋它。每次,祭司给我用它前,总摩挲半天,目光充满不舍。他曾尽力救它,在深山激流中冲刷了它七天七夜,做了好几个仪式,但它最终没活过来。

 

但他还是期待着,因为“卦石有时会假死,在等合适的主人”。有时,祭司死后,卦石也会假死,一直到真主人出现。

 

听到这话,我满怀惆怅,我不是有缘人。

 

卦石主人身上有种神奇气场,似乎跟世界有天然连接。他们在生活中遵循严格的禁忌,如不吃死因不明的动物,每年特定时段不能有性生活等。这样的训练一般会持续一二十年。

 

用祭司的话说,卦师要“干净”,既是身体的,也是心灵的。心思纯净,言行如一。

 

5.

 

学打卦时,我不时想起中医。现代人可从理智和美学上理解中医,但难从身体上触摸到中医的世界,感受“天人合一”的事实与效力。

 

中医是一种时间医学,依据气在宇宙和身体中的运行来理解和治疗疾病。人体十二对经脉对应一年二十四节气, 也对应一天十二时辰(如子时和午时是一天中阴阳转化的时段)。五运六气理论还描述了人身与自然的长期连接状态。胎儿在母体内跟外界没有直接关联。出生后,从先天到后天,身体开始被纳入自然节律。在什么季节出生,与这时节相对应的经脉和脏器首次与自然节律相合,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这个人一生中容易患上的疾病。

 

因此, 中医诊治的根本是调节身体与自然在气的交流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但关键是, 我们可从理论上明白天人合一, 没法从身体上感觉到。现代人对世界的理解太西化,从感知和情感上认可了主客二元分割。而理解中医, 不只要理解观念和理念,更要感受到观念和理念指向的那个世界。

 

身体与世界的交感是中医的关键,也是景颇打卦的奥秘。如果只看到算命是一个概念或知识体系时,我们永远学不会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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