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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震:苏轼生命中的三位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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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乙卯(熙宁八年)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我常常在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让苏轼这样天才而博学的人,这样智慧而风趣的人,如此柔肠百结,如此肝肠寸断,如此泪水千行?究竟得是多么有分量的一份情感,才能在阴阳隔绝十年之后,让已过不惑的苏轼依然能发出这样深情的呼唤?这个人,就是苏轼的结发妻子王弗。
苏轼与王弗结婚的时候,苏轼十九岁,王弗十六岁。根据苏轼自己的说法,他小的时候曾经痴迷于修炼道教。他本想逃遁到山林之中,拒绝结婚,只是在父亲与长辈的强求下,才不得已成婚。王弗的家庭不是世家大族,以苏轼倔强的个性,能够最终屈服于父辈的意志,并且婚后感情还很不错,这只能说明一点:两个人是两情相悦的。因此,我们说王弗是苏轼的结发妻子,是他在走向仕途起点中的第一位伴侣,是他婚姻爱情的起点。而苏轼又是一个非常重情义的男人,这一条就足以让他对王弗念念不忘,魂牵梦绕。
第二,苏轼思念发妻,还因为她与苏轼乃是互补性的伴侣。苏轼为人洒脱豁达,个性鲜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什么事情不能藏着掖着,必须说出来,否则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这种性格当然很有魅力,但是缺点也很明显。而王弗不同,对她的性格,苏轼有这样的评价:“敏而静”,聪明却不张扬。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苏轼虽然知道王弗出身读书人家,但并不知道王弗通诗书。王弗也不爱说话,只要看见苏轼在那儿读书,“则终日不去”,拿着针线静静地在一旁听着,也不吭声。可是有好几次“轼有所忘”,背着背着突然卡了壳,记不起来了,“君辄能记之”——王弗每每都能为他提个醒。这可让苏轼吃了一惊,于是苏轼“问其他书”,没想到王弗“则皆略知之”(语载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下不注者同)。苏轼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夫人不是个闷不做声的笨丫头,而是一个沉静聪慧有内涵的聪明女孩儿!
王弗不仅对自己丈夫的性格有着深入的了解,还是个有见识的人,并用自己的直觉与见识帮助苏轼。这也是苏轼对王弗思念的第三个原因。苏轼有个人魅力,但是在实际生活中,王弗发现自己这个天才丈夫因性情率真而口无遮拦,“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王弗以自己洞察世情的慧心,时时照顾着苏轼。每当有客人来拜访,苏轼“与客言于外”的时候,王弗就会“立屏间听之”,过后便帮助苏轼明辨人情是非。等到后来,苏轼在朝廷的风浪当中摔打了很多次、吃了很多亏之后,他再想起夫人给他的忠告,就不得不承认,夫人的这些判断往往比他要准确得多。面对这样一个聪慧有见识,又能给自己查漏补缺的夫人,苏轼怎么能不思念她呢?
王弗作为苏轼的结发之妻,与苏轼相伴仅有11年。王弗去世时,才二十七岁。对苏轼来说,王弗既是爱妻,又是诤友,是自己精神上的依靠。因此,苏轼在《墓志铭》的结尾,不胜悲伤地叹息:“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这样突然而来的打击,让苏轼陷入了极大的悲伤中,也将记忆中的妻子定格在了年轻美丽的模样,永志难忘。
苏轼不仅擅长写词,而且也擅长写赋。他最著名的赋作,就是前后《赤壁赋》。而《后赤壁赋》,则与他第二位妻子王闰之有着直接的关系。
苏轼在颍州任知州,政事繁忙,当地又爆发饥荒,苏轼心情很不愉悦。一天晚上,梅花盛开,月色明媚,王闰之对苏轼说,“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苏轼顿时破忧为喜说,我不知道夫人也能作诗啊!夫人的一番话,真是诗人的语言啊!于是招呼朋友们来喝酒(赵令畤《侯鲭录》)。随后,苏轼更乘兴作《减字木兰花》词:
春庭月午,影落春醪光欲舞,步转迥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风薄雾,都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她本人没太高的文化水平,但她非常理解丈夫的需要,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之前提供了一壶及时酒,让苏轼写出了《后赤壁赋》;现在又提醒苏轼饮酒赏花,并写出了《减字木兰花》。
如果说王弗是苏轼的结发之妻,那么王闰之则是他的患难之妻。在与苏轼共同生活的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苏轼在朝为官、八年外任、遭贬黄州、返回朝廷等各个时期,与丈夫在政治的风涛浪谷中起伏升沉、饱受磨难,却始终保持着朴实诚挚的品格,既不因苏轼遭贬而口出怨言,也不因苏轼的荣耀而喜形于色。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八月一日,苏轼担任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备享荣耀,四十六岁的王闰之却不幸去世。王闰之陪伴着苏轼走南闯北、共度宦海浮沉的艰难岁月,这个贤内助的骤然去世,对年已五十八岁的苏轼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苏轼极其悲痛地在祭文中说:“我曰归哉,行返邱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苏轼《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据说,苏轼请朝云演唱这首《蝶恋花》词,朝云轻启朱唇,歌喉将发之际,却泪满衣襟,苏轼十分惊讶,朝云说:“奴所不能歌者,惟‘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此后,朝云“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病极,尤不释口”(《冷斋夜话》)。
朝云为何为了两句词如此伤心,以至于一病不起?因为这两句词中大有深意。“枝上”一句,描述了人生的无常;“天涯”一句,化用屈原《离骚》中的诗意表达人生普遍之意,两句词形象地表明了人生无常本就是不可违抗的自然原则。苏轼一生升降沉浮,但在严酷的现实之前,他也不过就是墙外失意的过客。朝云悟性很高,从这首词中,她深深理解了苏轼的苦闷,想要分担他的悲苦怨愤,却又无着力处。再联系到自己,从小就到了苏轼的家里,成了侍妾,陪着他到了黄州、惠州,一路走来,风波不断,将来终有和他离散的一天。人世间的情感不可能永远长久,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到此处,不禁泪如雨下。以后朝云每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反复吟咏这几句词,终于郁郁而终。后世文人评价说:“‘枝上’二句,断送朝云。”(《草堂诗余正集》)苏轼写了这首词,却结束了自己最心爱一个女人的生命。对此,作者苏轼也极为伤心:“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冷斋夜话》)
如果说王弗是苏轼生活中的诤友,王闰之是苏轼生活中的及时雨的话,那么朝云就是苏轼的红颜知己、灵魂伴侣。宋神宗熙宁七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王闰之怜悯朝云的身世,将她买下作为侍女,当时朝云年仅十二岁。此后的二十三年间,她一直跟随苏轼辗转南北,无论升陟贬黜,始终忠诚不二。在宋代,姬妾本是荣华富贵的美丽点缀,姬妾没有义务与主人荣辱与共。苏轼在朝中为官时为了应酬方便,也曾蓄养过数名侍妾,但后来都相继辞去,只有朝云随他南迁到惠州,成为他流放生涯中的忠实伴侣。苏轼远赴岭南时,曾有意遣走朝云,免她吃苦,但朝云却为之恼怒,认为此为“卑我”,生苏轼的气,对苏轼不离不弃。在惠州,苏轼对朝云的感情已经不同于一般的寻常风月,而是参禅学道的“同志”。苏轼的心中,此时的朝云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侍妾,在更大程度上是与自己甘苦同当的知己,是晚年修心养性的诚挚道友。
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七月五日,朝云在惠州病逝,年仅三十四岁。失去患难中的知己,苏轼心中的悲痛无以言喻。苏轼将她安葬在丰湖岸边栖禅院东南山坡上的松树林中,并刻碑以铭。
苏轼一生有幸遇到几位于他有特殊意义的至亲女性:他的母亲程氏,他的两位夫人王弗、王闰之,而朝云则是身份虽低但更为重要的一位。这三位女性,不仅成就着苏轼的生活,也成就着苏轼的人生与文学,他们在苏轼的不同阶段,给予了苏轼最需要的关怀与体贴。正是这些深情厚谊,成就了苏轼许多超绝古今的抒情诗篇,交织出苏轼文化人格中一个的重要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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