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富到扫大街的地主二大爷,我的母亲为什么护着他
为什么在那个敏感年代,邻居们都敢呵护一个“阶级敌人”呢?
地主二大爷
文/张员外
东北的村庄,大多称“屯子”“堡子”“窝棚”啥的,多数有百年以上的形成历史。村民经过一代代繁衍生息、联姻、拜把子、结干亲,七拐八挂,就都成了圈儿套圈儿的亲戚,因此相互(尤其晚辈对长辈)多以关系称谓,且按长幼排序冠名者居多。年头多了,三叔四婶五姨六舅满街都是了,难以分辨。于是,只好加上特殊前缀,比如“木匠三叔”、“算盘六舅”、“罗锅四爷”什么的,以便聊天涉及他人时候听者能够厘清。
与我家隔着一家,是一座宽敞的大房子,面墙是当时少有的青砖砌成。院子很大,靠街面有一个小小的门房,小到比看瓜地的窝棚大不了多少。门房里住着一对老夫妻,都在六十岁上下。老太太慈眉善目,每天操持家务,从没看见过她像别的女人那样闲着窜窜门儿、扯扯皮儿,也很少听见她说话。有时候,她会拿几块糖分给我们几个淘气包,即使被大人知道,我们也不会受到惩罚,不像接受别家大人给东西那样,回家轻则被责骂,重则挨顿打。我们叫她“地主二大娘”,也叫过一次“地主婆”,但那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那天上午政治课,老师给我们讲《雷锋的故事》。讲到雷锋叔叔成了孤儿之后,去后山砍柴,被恶毒的地主婆在小小的手背上砍了三刀的时候,我们老师,那个年轻的女知识青年,声泪俱下,难以自持。惹得班里女生嘤嘤哭泣,男生义愤填膺。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路过地主家,我们几个伙伴儿余怒爆发,忘了平时的“糖恩”,站在门口开始叫骂:地主婆,你出来!地主婆,你出来!老太太听到声音,出来一看是我们几个,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回屋拿出一把糖块儿递给我们:都饿了吧?快回家吃饭吧。二愣子一巴掌打落糖块儿,用脚使劲碾在土里,指着老太太的鼻子:你这狗地主婆——这时,我妈闻讯跑来,驱散我们,扯起我就往家拎,还回头安慰着:二嫂,别上火,孩子不懂事,我回家收拾他。
他们几个咋样我不知道,后来也忘了沟通情况,反正我是受了我妈最高级别的刑罚——扒里胎(用手使劲拧大腿里侧,既疼得钻心又不伤哪个器官)。
我们叫她“地主二大娘”是因为她家老头儿,我们称呼为“地主二大爷”。这二大爷也曾让我遭受过一次“重刑”。
一天上理论课,老师领我们学伟人著作,给我们讲解其中的内容,还留了背诵的作业。下午回家,我和二愣子狗剩边踢着石子边背诵: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首要问题——迎面正看见老头儿挑一担井水往家走,我们几个小声一嘀咕:老师不是说地主就是敌人吗,我们得去斗争啊。我们同时捡起土块飞快地扔到两个水桶里,跑到远处气他。他放下担子,看看我们,苦笑一下,又挑起来往家走,我们尾随者,看看他俩怎么喝这水。没想到,他把水浇到自家的菜地里,又去了井台。
这事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我又挨了我妈一顿“大刑伺候”。
老头儿姓祁,身材不高,略有驼背,头顶已经没多少头发,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能看到反光。因为村里姓祁的二大爷已经有好几个了,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喊他“地主二大爷”,因为他确实是地主,原来就住在院子后面的大房子里,现在那房子“土改”给了他家原来的长工。政府为了让他们好好改造成劳动人民(虽然大人们说老头从来没停止过干活),宽以待他,让老两口住进了原来装农具的门房里。
听大人们说,他家是屯子里唯一的地主,原来地很多,到解放后土改的时候,没剩下多少了,但还是屯子里的“首富”,上面又给了一个地主指标,所以就自然而然的划定了成分。他有两个儿子,据说在这边一个大官儿,在那边一个大官儿,不过我们都没看见过,即使后来老两口相继过世的时候。
每天清晨,社员们还没上工,老头儿就默默地把我家前面的街道扫干净了,这是他接受改造分管的地段。好多时候,我看见父亲和邻居的叔叔大爷也会帮着把自家门前一段扫一扫,以便减轻点老头儿的负担,而负责其他街道的几个“四类分子”就没有这个待遇。
“四类分子”可是当时大队(村)广播喇叭里的高频词。每当报纸上出现什么新的“最高指示”或者哪个地方又取得什么“伟大胜利”的时候,“xxx思想宣传队”就要组织游行一番。广播一喊:四类分子马上到大队来!他们不敢怠慢,几分钟内就在大队墙根站成一排,只能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游行开始时,四个“四类分子”轮班抬着一面大鼓,民间鼓手和锣手敲敲打打,后面跟着几十个根红苗壮的社员和学生,顺着村里的大道小道,红火一番。
但我们小孩子不大愿意加入这个队伍,要不是老师组织,谁都不想跟着,我们更愿意凑的热闹是民兵组织的“游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看点多多。
“游街”一般都是屯子里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或者有人又“挖社会主义墙脚”的情况下进行的震慑性处罚,规格很高,由“武装基干民兵”押游。因为被押者都是熟人,所以小孩子很爱跟着打哈哈取乐。当然,如果谁家大人在这个队伍里,他家的孩子是不会跟着跑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们发小聚会还经常谈论呢:那天中午,天气特热,连平时精神抖擞的大公鸡都懒得临幸它的“贵妃”们。我们放学回家,迎面发现一只奇特的队伍。郭二叔脖子上挂着一对活蹦乱跳的鸭子,嘎嘎叫唤,他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我偷人家鸭子了,我偷人家鸭子了”,神色惊恐;赵四婶一手攥着一把青豆秧,像扭秧歌那样挥舞着,嘴里喊着“我偷队里的毛豆了,我偷队里的毛豆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寡妇孙三姑的道具最奇特,前胸挂着一双露窟窿的破胶鞋,嘴里喊的什么我们听不清楚,只见泪水把她的脸冲得都是道道儿。当时我们还纳闷,孙三姑干嘛要偷一双破鞋呢?过了好几年,我们才琢磨出来答案。
每次这类活动,必不可少的开路神器就是那个铴锣和那面大鼓,大鼓当然还是“四类分子”抬着,时间久了当然会很吃力。这种情况下,经常有我父亲那般年纪的“贫下中农”抢过“地主二大爷”肩上的横杠,替他担一程,民兵连长也不敢像训斥别人那样发脾气。
那些年,学校经常举办的活动项目中,有一项最接地气,就是“忆苦思甜”,接地气是因为经常作报告的是狗剩的爷爷,平时总哄我们玩儿的老王头。
那天,听说有一阵“右倾翻案风”要刮过来,据说这阵风要刮起来,我们就得“重受二茬苦,重遭二茬罪”。于是学校决定请老王头再给我们进行一次“忆苦思甜”。为了突出阶级斗争的直观性,民兵把几个“四类分子”带到学校,让他们直溜溜地站在学生面前。
报告开始,领操台上的老王头絮絮叨叨着他在旧社会做长工的经历,怎么怎么吃不饱穿不暖,怎么怎么起早贪黑拼命干活。正当我们顺着他的话茬预测到下面该说的内容的时候,他转移了方向,说的不是以前的话了。也许他中午喝多了酒,也许是看到下边站着的二大爷想起了什么,突然提高了嗓门:孩子们,要说旧社会,那是真苦啊,不过话说回来呢,在人家祁二兄弟家干活就不一样了——他用手指了一下二大爷——工钱多给不说,吃的也好啊,秋收活计累的时候,高粱米干饭管够,炖大豆腐随便吃,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啊。现在想想,挨饿最邪乎(严重)的还是六零年……
这时我们发现,校长脸都吓白了,急忙抢过话筒:王、王、王大爷,今天的会就到这吧,同学们——散会吧,回教室听老师重讲。
几十年过去了,那老两口子的样子我还依稀记得,也记得他们悄无声息的死去,相隔不到一周,是父亲和几个邻居替他们料理了后事。现在,那个大院还在,房子都已经翻盖,住着长工的后代。
十年前,父亲还健在,有一次回老家看他,喝点小酒聊起过往,我想起了“地主二大爷”,就提出疑问:为什么在那个敏感年代,邻居们都敢呵护一个“阶级敌人”呢?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只给我讲了一件事。
伪满后期,日本人在离我们屯子十里远的地方建了一个草料场,收购方圆十几个屯子的稻草。只有两个日本兵和几个帮忙的中国人看管。每年初冬,用一个月的时间收购。计数的方法是各选一个大捆和一个小捆稻草称重,然后点数稻草捆数,按量付钱。时间一长,有“聪明”的中国人想了一个多赚钱的好办法:用金属绳子捆上草,用木棍使劲勒绞到极限,再做好伪装,故意做成小捆。这样,一个“小捆”的重量是其他稻捆的几倍以上。
光复前一年的冬天,日本人清理草料场准备撤退的时候,发现稻草的实际数量和账面严重不符,于是展开调查,审问到来龙去脉,整理出当事人名单。指挥官秘密派来一个小队的鬼子集结在草料场,准备第二天夜里挨屯抓人。
恰巧有个“通司(翻译)”的亲属就在被抓人其中,“通司”连夜把消息传回屯子。那些村民来到时任“保长”的“地主二大爷”家里,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请他想办法。祁老头(当时不老)仰头哀叹一声,挥了挥手,算是答应帮忙了。
后来传说的情形是:当夜下着大雪,北风凄厉,他骑着家里一匹拉车的黑骡子,踩着没着骡腿深的雪,拎着一袋子金条去了草料场,第二天夜里,日本兵没进屯子……
“地主二大爷”叫什么名字我确实不知道,忘了是问完不记得了还是根本没问过。现在也无从打听,知道他的人差不多都已作古,想起他的也不会有几个人,只是不知道他那两个当大官的儿子还在不在,或许还会有孙子吧。
~the end~
作者简介:
侠非侠:语言的暴力,受辱的刺痛,以及那些迷茫和混沌
朴刀vs瑜伽:中印喜马拉雅的巅峰对决平遥县你们的明镜还高悬么?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