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非侠:语言的暴力,受辱的刺痛,以及那些迷茫和混沌
题图摄影:吉它木影
北京居大不易,天子底下,也是欺生的。在初到北京的日子,我没少受白眼。一口土话闯京师
半城白眼撒满身
到北大后,在北京生活,我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语言。
我因为一直生活在农村,从出生一直到19岁,都没有离开过老家,从没学过普通话,也从未说过。即使上学了,由小学到初中到高中,老师同学基本上都是当地人,也基本上都是说着当地话。在学普通话和汉语拼音最关键的小学阶段,我上的是生产大队小学,任课老师都是家乡的民办老师,他们都是讲一口当地土话,用当地土话教学,汉语拼音教得一塌糊涂。
而且那时上课也不正常,既没有课本,又常年要参加各种劳动,半工半读,我的小学也是上得糊里糊涂。后来好不容易赶上拨乱反正时期,初中高中开始正规了,但是无论是老师上课,还是同学间交流沟通,都还是用当地方言,我已经习惯了用当地方言思维和说话,已错过了学习普通话和汉语拼音的最佳年龄。
到北京上大学前,我根本就不会讲普通话,是到北大报到后,在北京生活,才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普通话水平怎么样,就可想而知。我那临时学来的,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湖北话的“普通话”,实在是太难听了。
在我的大学同学中,来自大城市的普通话都很好,即使是同样是来自农村的,北方同学普通话也都不错,最差的就是我这个湖北佬。
尤其是北京同学,他们讲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还带着一种特有的儿化音,非常特别。但北京同学又似乎最不会听不标准的语言,这让我在跟北京同学交流中,显得特别费劲,常常是我说了半天,他们还是一脸的茫然。刚开始时,我还很气愤,觉得他们的听力怎么那么差。后来才知道,实在是我的普通话太差了。
因为语言问题,刚上北大,在北京生活,我没少受气、受憋、受窘、受辱。
上世纪80年代北京公交车 图片来自网络
那时北京的公交车还是有人售票,每辆车上都有一到二名乘务员售票员(绝大多数都是女的),乘客上车时,都要根据路途远近买票。那时公交车票,分现金购票,月票,老人优待票,学生票,持特殊证件免费等种类,五花八门,非常复杂。那个年代,人们大多很穷,想方设法逃票,或者长报短,多报少,持假月票,过期月票,假证件企图蒙混乘车不少见。
售票员要在那么逼仄拥挤的空间中,在极短时间内,要记住乘客上下车地点,辨清那么多复杂的证件,还要报站,逐个询问乘客上落车点,并当场撕票,有时还得扶老携幼,应对突发,对付打架斗殴,小偷小摸,抢座争吵,等等,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不仅要脑子好使,记性好,灵活机智,还得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善于斗智斗勇,不怕争吵,甚至打斗。
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受公交车特殊工作环境熏陶,公交车上的那些售票员,大多个性泼辣,为人干脆,快人快语,习惯于大嗓门,甚至粗言粗语,有些甚至只能用剽悍好斗,粗鲁蛮横,尖酸刻薄来形容。她们可能是北京最为泼辣,最剽悍好斗,最不留口德的一群人,被她们瞄上了,不把你羞个够是不罢休的。
虽说总体上,北京公交车上的乘务员售票员,还是比较文明的,但是也有为数不少的售票员素质不高,本土主义意识较浓,有种优越感,排外心理。喜欢以打击挖苦讽刺羞辱外地人,乡下人,贫苦人,以显示自己优越感,甚至找乐。而我的普通话很差,穿着又很土,人也长着一张乡下佬的脸。乘坐公交车,就时不时被一些乘务员售票员故意针对,羞辱,挖苦,讽刺。所以,刚开始到北京时,我最感畏惧的就是坐公交车,跟这些售票员们打交道。
有很多次,她们因为听不懂我的话,听不清我报的站,就给我白眼,或是把我说的话,故意大声模仿,引发全车人哄然大笑,搞得我狼狈不堪,敢怒不敢言。或者,对我的学生证或者是车票故意延时察看,问一些刁钻的问题,让我非常不舒服。
另外一个容易遭受语言暴力的地方,就是在学校的商店和食堂里。那时,那些售货员和食堂师傅,虽然只是校园的工人,可他们基本上都是北京人,一些人还是学校教师的家属亲人,是正式工。他们对于自己的身份既自豪又自卑。对于我们这些天之骄子又有些土的新生,他们是一点不留情面的。特别是食堂打饭打菜的师傅,可能因每天工作量大,又单调无趣,他们的态度和脾气都不大好,对于报菜名不标准,非常不耐烦,给白眼那是正常的,或者,故意打错菜。要跟他们吵架,那只能是自取其辱。
还有一个让我受辱的地方,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印象非常深的是,有一次到图书馆借书,我要续借,却怎么也念不准那个“续”字,因为按照我们家乡话,这个字是念“su”,结果,我把续借,说成了“su jie”。图书馆管理员先是茫然,然后是语带嘲弄地反问我:“你要收据?要什么收据?”等我涨红了脸告诉她要续借时,她仍是听不懂,让我一连说了很多遍,终于明白后,她仰起脖子哈哈大笑,对我说了一句:“你是不是非洲人?”弄得我难堪至极。
这些还不是最难堪的,最让我难堪的还是在课堂上。当时教我们现代汉语的是王理嘉先生(老燕大,魏建功先生高足,时任中文系现代汉语教研室主任),讲到汉语拼音部分,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点到我的名,让我来念一句话。当时是一年级三个班一起上的大课,有一百多人。
作者上学期间北京留影
我站起来后,很努力地想用普通话念准,可能是因为紧张,再加上本来普通话就很差,那句话被我念得极为古怪,普通话不是普通话,湖北话不是湖北话。我还没念完,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里已是笑声一片。而王先生则一脸茫然,根本没听明白我念的是什么。后来,他干脆让我用地道的应山话来念,他反倒听明白了。
另外一次,王先生叫我拼读元音,我读不准,他又叫我上台听写声母,用国际音标标出,我却只能写上汉语拼音,而且还写错了。我在窃窃私语中上场,在哄笑声中下台。
王先生当年那个震惊又无奈的神情,尽管时隔几十年,我依然记得非常清晰。他显然是不敢相信,在堂堂北大中文系的课堂上,竟然有连最简单的汉语拼音都不会的学生,我可能是他所教过的现代汉语水平最低劣的学生了。也由此,算是给王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记住了我这个特殊的学生。
王先生当然是无意给我难堪,他的为人还是相当好的。为了帮助我,他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找他,给我单独辅导。他在耐心询问了我从前学习情况后,从现代汉语最基本的开始,教我学习拼音字母和国际音标,并分析我不会做的原因和提出改进的方法。尽管,王先生付出极大的耐心,但我的现代汉语水平实在是基础太差,实在无法在短期内提升,也终于在期末考试中挂了科。但是,王先生对待我的态度,还是让我感动,并铭刻在心。
除了汉语水平差,我的外语也很差。我的初中是在一个乡中学上的,初二才开始学英语。那时,外语老师奇缺,学校临时抽调了一位女老师参加学习班,突击学了几个月,就给我们上课。这位英语老师也就学会念26个英语字母和简单的语法,口语那当然是没办法,她自己都是用汉字来标注英语读音。后来,上高中后,英语老师才是科班出身,但是,那时,主要都是为了应付高考,基本上就是哑巴英语,应试英语。
上北大后,我们被告知,我们古典文献专业要从英语改学日语,这对于一直学英语的我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当时系里给我们的解释是:古典文献学日本最发达,如果要从事这一专业,将来必定要跟日本人交流,日语比英语的用处大得多。
因为从来没学过日语,一切都得从头来,而且按计划,也只学习两年。英语学了四五年都没学好,这日语才学两年岂能学好?当时在心里,我就产生了疑问。而且,因为我已基本下定了不从事专业,这外语在我心目中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几种因素叠加,让我对学日语心存畏惧,也心存孤疑,这样的心态,想学好,就不那么容易了。
教我们的日语老师叫王善,据说,他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当时还生活在日本东京。王老师的母语就是日语,一口地道的东京腔,口语那绝对是顶呱呱的。至于教学,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本来学语言就是我的绝对弱项,英语虽然学得很差,但总算还有点基础,现在,要改学日语,完全从零开始,对于我来说,就是更大的挑战。我在初步接触后发现,日语比英语难学多了,光是字母,就分为平假名,片假名,比英语多了一倍多。日语中除了特有的字母外,还夹杂着大量的汉字,那些汉字看起来熟悉,但是无论是读音还是语义,跟汉语还是相当不同的,望文生义,是会犯大错的,必须靠死记硬背。
尽管对学日语,我算是很努力的,我曾经给自己硬性规定,每天下午四至六点到未名湖读日语,但是效果一直不佳。这里除了语言天赋,也跟我中学式的外语学习方式有关。因为大学上外语课,非常重视口语交流,很多时候王老师都是直接用日语教学,我的听力不行,就很难跟得上。王老师经常在课堂上点名,让大家站起来用日语回答问题,一点到我,则基本上是无法应对。日语课作业本发下来后,我发现我的听写有时没一个写对的。
记得刚上日语课时,王老师就要求每位同学要买个收录机,练习口语。那时,一部收录机要几十上百元,这对于我来说是笔巨款,我当然无力购置。在我们班上,我好像是唯一没能按要求买收录机的人。我的日语口语水平也因此是最差的,我感到很沮丧和自卑。
摄影:吉它木影
王老师也是一个极好的人,他在知道我没钱买收录机后,从家中拿了一个收录机借给我用。他在知道我的情况后,也像现代汉语王理嘉先生一样,给我单独补课。从日语的字词结构,语法特点等最基础的教起。不仅如此,他还尽可能给我增强信心。有一次,当我就日本文字中的汉字同中国汉字在读音,表意方面的联系和区别提了几个问题时,他告诉我七七级有个同学曾研究过相关问题,后来写成论文,引起了很大的关注,他鼓励我也要好好努力,这让我颇受鼓舞。
还有一次,王老师让我听说翻译,我却听不懂。他见我很沮丧,就在班上说:“你们别为有的同学连简单的话听不懂而看不起,也许他在这一方面不如你,在那一方面比你强。”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心中当然是十分感激的。不仅如此,王老师对于我的作业,也是非常认真的阅评,每一处每一点差错,都用笔改正,这在大学中,是非常少见的。王老师,让我产生了鲁迅对藤野先生的那种敬意。
在北大的时候,语言问题,对于我生活信心的打击,还不是大的问题,因为随着我的普通话水平不断进步,这个问题就基本没有了。但是,由于我所学专业,几乎都跟语言有关,我在语言方面的短板,对我的专业学习就是致命的。我在经过一段时间努力后发觉,无论我怎么努力,要跟上已经没有多少可能,我的基础和语言能力实在是太差了。这让我对于原本就不怎么喜欢的本专业,更是丧失了信心和热情。
所以,几乎从开学没多久,我就基本看清了我的处境,并变成了“人在曹营心在汉”的徐庶。当然,拿徐庶类比,那是给我脸上贴金。徐庶,对于自己的所憎所爱,是非常清楚的,而我则只是知道不爱什么,爱什么还是混沌一片。这种迷茫和混沌让我在北大没多久,就滑向了混混派,并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向。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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