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笔下的克难房子和划火柴的聂绀弩
于黑夜,一根火柴只能烧出微小的洞,为时短暂,烧尽了,黑便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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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晨读散记
早上,边吃麦片边随手打开桌上的书,这是王鼎钧先生的自选集。读完序言就记起来,这是再版。原版属于台湾80年代初出的系列。时隔近40年,文学的价值与魅力没有与时俱减。
集中,《游踪》里的两篇短文,教我眼睛一亮。
克难房子里的墓碑
作者和友人游台湾的台南,此处是古城,据说有几幢墓碑。他们要看的就是这个。可是,墓碑不在城门下,虽然按常理,从前这车马商旅络绎通行之处,宜于立碑。也不在里头的空地上。
在哪里呢?在屋子里头。屋子并非为保护墓碑而建的纪念馆、博物馆,而是逃难来的人仓促建成的简易住处,彼时叫“克难房子”。碑,“有的嵌在墙壁里,有的立在床头上。有的被利用做煤油炉的防火板,有的正好代替一根柱子。有的房间恰把一面石碑留在中央,成为一件诡异的装饰品,使人在房间里得绕着弯儿走。”
这些克难房子,是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以后建起来的。好地方被有胆识,手脚敏捷的先占了。好歹有了栖身之地,这土地做过刑场,后来是坟地,顾不得了。
和平时代和战争时代,人的思维,价值观存在差别,甚而相反对。在台湾立足不到十年的落难者,处于两者的夹缝,“只求活下去”这战争思维的余绪,先成了胆子大,不怕和死人、鬼火为邻。然而,又不止于此,还有认命,因之而从容。
所以,“克难”群体没有兵油子的凶悍,“他们似乎是善良的,知道如今,家家大门为看碑的人开着,任你移开菜橱去看,掀起蚊帐去看,拨开花树去看。正在烧饭或正在奶孩子的女主人头也不抬。好像来的不是陌生人。”这情景,作者说就是用硬笔浓墨很艰涩地写的“现代的碑”,碑文是“生活”。
公共汽车里一颗苹果
夏天的中午,公共汽车里的乘客,为了躲避烈日,都占上向阳处对面的长凳。长凳两端。坐着两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中间隔着许多陌生人。车身震动了一下,苹果从靠出口坐着的女孩子手中掉下来。色泽鲜明宜人的苹果,表情天真可爱的女孩,加上美丽的母亲,乘客们的注意力集中起来,都想把苹果捡起。“刹那间,好几条手臂次第伸直,像旧式商船上的一排桨。”妙不可言的譬喻!我读到这里,笑起来。
接下来,男乘客们都落空,苹果由坐在另一端的小女孩,以“对心爱之物的敏捷”拾起。她攫在手里,然后,站直身体,定睛看对面的女孩子。而那孩子,也一手扶在母亲膝上,注视着她。
张力无限的“对峙”:孩子和孩子;车上的人和两个母亲,两个母亲和孩子。短暂的沉默,凸显永恒的人性。
“很快,拾到苹果的一方作了决定。她一手举着苹果,一手扶住众人膝上,歪歪斜斜地走到失主面前,只听得那个美丽的母亲在吩咐:‘快说,谢谢!’孩子照说了,把苹果接过去。这一个转身扶住众人的膝盖回去。她的小手落在许多大手上,乘客们纷纷伸出手来搀她,夸奖着‘好孩子!’或者‘真乖!’”她兴奋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好容易,像经历了艰苦的奔波一般,埋头扑进母亲怀里。
读罢,深深佩服作者的功力。继而赞美文学的功德。作者五、六十年前写这些短文,费时未必很多,然而,恩惠如此绵长,把基督教的甘泉引进不同年代、不同背景的心田。
二、忆火柴
在老电影看到一个镜头:老绅士划一根火柴,点着叼在嘴上的香烟,轻甩几下拿火柴的手,一朵红彤彤的迷尔火焰,摇曳,熄灭,冒出轻烟。遂想:没划火柴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半个世纪前的知青时代,从供销社设在村头的小卖部买的火柴,一盒两分钱。
那时,划火柴是梗在心间的意象。那时正为普希金、歌德、海涅的短诗着迷,读了《大堰河,我的保姆》,更加欣喜,又有了国产的偶像,笔记本上尽是幼稚的新诗,抒发浅薄的迷茫,愤怒,以及篱竹上喇叭花一般的自作多情。心的深处则是坚实的冻土层。一面为外部的禁锢所苦,另一面则是自惭表现力的微弱。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 打开房门/进入吞没一切的黑暗/慌忙摸遍口袋/再伸出手,盲人/一般摸索/务必找出一盒火柴/划着一根,/满室都是光明!”
所谓“划一根火柴”,有这样的寓意:乍然爆裂,浑沦的黑被烧破,从此沐浴于耀眼欲盲的光明。所指向的是写作,其实是不着边际的幻想。于黑夜,一根火柴只能烧出微小的洞,为时短暂,烧尽了,黑便合拢。彼时的火柴如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寒冷刺骨的长夜,划着一根又一根,不是为了短暂的光亮,而是温度。
但又不止于此。黄永玉先生回忆上世纪六十年代被划为右派,发配去东北伐木场的聂绀弩先生:十几二十人抬两千多斤的木头,唱着“号子”合着脚步,“年老的绀弩跌倒在雪泞中了,大家屛息沉着地卸下肩负,围在绀弩四周……
以为这下子绀弩完了。他躺在地上,浑身泥泞,慢慢睁开眼睛,发抖的手去摸索自己上衣的口袋,掏出香烟,取出一支烟放在嘴上,又慢慢地去掏火柴,擦燃火柴,点上烟,就那么原地不动地躺着抽起烟来。”
更惨烈的事为我亲见,发生于1972年,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阿新给抓回来了!”这新闻是前天传出的。阿新是邻村人,三十出头,瘦高个子,他并没犯过任何过错,只有“原罪”——父亲是地主。他家太穷,连买盐的钱的也没有,只好偷偷跑到广州,在火车站当卸煤的“黑工”,赚最低的工钱。
然而,没有大队出具证明而外出打工是非法的,罪名叫“盲流”。几年来他被抓三次,偏偏不安分,有机会就跑。这一次,又落进公社政法部小分队的魔掌。
今晚,大队党支部书记召集生产队长会,主题是斗争阿新。傍晚,阿新被两个年轻的基干民兵押进大队部,他坐在角落,从口袋掏出两盒火柴。然后央求民兵给他一杯水。他把一根根从火柴上剥下的硫磺放进嘴里,和着冷水吞下。
这一刻,我正走进设在大队部里头的医疗站,请赤脚医生把脉,亲眼看着乌黑的可燃物,陆续被可怜的遭难者送进肚子。直到两盒火柴被掏空,地上布满去了头的火柴棍。硫磺的滋味不好,阿新喝水时额头皱起的三道棱格外触目。最后,他长叹一声,道:“来吧!”
我把这事告诉赤脚医生。他边开方子边解释:“阿新是为挨拳头预备的。”原来,每次大队开会斗阿新,几个打手奉命,要把他修理到“躺在床上一个月起不来”,以勾拳往肋下狠戳,叫“仙人摘桃”,造成腹部的暗伤。
阿新吃了几次亏,学会这一招,用硫磺化瘀血。“吃了这么多硫磺,不挨打就发散不了,对身体的伤害更大。”医生说,还加一句残忍的玩笑:“你不打他,他跪下来求。”
我从医疗站离开时,阿新已被押进旁边的祠堂。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粗嗓门震得门板嗡嗡响,接着是口号声,拳头的噗噗声,阿新的惨叫。疾步走出,想大哭一场。
如今忆及火柴,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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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艾玛:比恋爱史还要混乱的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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