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郑爽想弃养的婴儿,会被谁领养,我所亲历的邵氏孤儿
我所亲历的“邵氏孤儿”事件
文/二湘
二十多年了。
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湘西南的小城邵阳有如一碗热干面,热气从每一块地皮里钻出来,钻进了每一个毛孔。我和刘辉就是在这难耐的酷热中抵达双坡岭的邵阳福利院。我们是受一个老乡邹鸿之托去拜访邵阳福利院的负责人,打听一个叫邵敏的孤儿的情况。
邹鸿,刘辉和我都是邵阳人,同一年高中毕业。邹鸿和我进入北大,刘辉进入清华。邹鸿大三就提前修完了数学系所有学分,1996年去了美国留学。而我和刘辉也要在1997年的秋天奔赴大洋彼岸留学。我去德州,刘辉去北卡。
那时候互联网刚刚兴起,谷歌搜索也刚刚上线。一个叫吉安娜的美国女人在谷歌里用 “shaoyang”这个关键词搜索。她搜到了当年正在华盛顿大学念书的邹鸿的网站。邹鸿在学校的网页上写着“hometown :shaoyang“。吉安娜如获至宝,她给邹鸿发了一个邮件:”1995年,我领养了一个叫邵敏的邵阳女孩。我们一直想知道她当年被送到福利院的情形,我们也想知道她亲生父母的情况。”她还把邵阳福利院负责人的一些信息告诉了邹鸿。邹鸿把这些信息转给了我和刘辉。我们两个决定在出国之前去一趟邵阳福利院。
于是在记忆中那个酷热的夏天,我和刘辉走进了邵阳福利院院长林女士的家。她儿子开的门,我们事先是打了电话的,所以林女士已经穿戴齐整在客厅里等着我们了。我们说明来意,林女士说对这个叫邵敏的女娃娃有印象,是她把邵敏带到长沙,然后把孩子交接给那里的负责人的。她并没有直接和来中国接邵敏的吉安娜接触,只知道收养邵敏的是一个单亲母亲,住在美国的弗吉尼亚州。
当我们问起林女士有关邵敏身世的情况,她有些迟疑,只说她是被一个好心人在人民广场的喷泉附近捡到,并送到福利院。孩子身上有一个纸条,写着她的生日。
“就这些了?”我们很不甘心。
“好像就是这么多了。”她非常谨慎地回答。
我还以为会有一些戏剧性的情形,比如孩子的亲生父母会留下一个纪念品,一个小物件,作为孩子一生的牵挂。
“没有。“林女士很坚决地否定,我有些失望。我们又问了些问题,她说我不能回答,现在外面说我们卖小孩,我们还是少说些为妙。
我这才恍悟她为什么口风这么紧,不肯多说一个字,定是有人嘱咐了的。我们又稍微聊了些,她就陪我们到邵敏住过的房间去看了看。很大的一个房间,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很多张床摆在那,有些凌乱,光线也不是特别好。刘辉在得到她的允许后,照了些相片。我们又在外面照了些照片,房舍,孩子玩耍的地方,还有门口邵阳福利院的牌子。
然后我们就告别了林女士。我回望那个小山坡上的福利院----它曾经是那个叫邵敏的小女孩的立身之处,虽简陋,却是给予了她又一次生命。而且,因缘它,邵敏找到了一个新家,一个有爱的家。所以,这也是她的福地,她和这家福利院结的,该是一个善缘。
到了美国,刘辉辗转把那些相片寄给了吉安娜。吉安娜也通过邹鸿,和我,和刘辉建立了联系。她感谢我们给邵敏带来这么多珍贵的资料。我却心里有愧,我们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又过了两年,我毕业了,工作了,独立日我和老G准备去弗吉尼亚的一个朋友那玩。我想起了那个和我来自同一个故乡的小女孩,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去看看她。我给吉安娜发了个邮件。她特别高兴,说非常期待我的到来。
那天在大烟山游玩以后,我们就去了吉安娜家。朋友说,她住的这一片算是比较穷的区呢。我有些担心,这个小姑娘的居住环境会不会不太理想呢?社区其实还算整齐,到处都是惹眼的绿,我尤其喜欢那些树,挺拔苍翠,比起德州的荒野,这里像是一块温润的绿玉。只是,社区每个房子之间却并没有篱笆隔开,而是有些杂乱。
我们到达吉安娜住的二层楼的红砖房子时已是傍晚。我按了门铃,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开了门。她是个瘦削的女人,看起来有几分严肃。
“你是吉安娜吗?”我问她。
“No,I am Leanne,I am Gina‘s……partner。”她说。我那时到美国不久,并不了解这些特定的词汇,心里有些疑惑,Partner是什么意思?待我进得屋内,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白人女子走了过来,她稍胖些,圆圆的脸,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原来,她才是吉安娜。她过来和我拥抱,看起来颇有些激动。我想,这才是信中那个热情洋溢的吉安娜。
“詹妮弗!”她叫出了一个名字,然后,从厨房那边走出来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大得都有些不像亚洲小孩了,可是她那有些榻榻的小鼻子,她翘翘的嘴,她乌黑的头发,甚至是她的眼神,都透露了她的亚裔身份。那是多么亚洲的一个小孩子,多么邵阳的一个小孩子啊。她和我来自同一片故土,她就是那个中国名字叫邵敏的女孩子。她走到我的面前,看了看我,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姨。她的眼神好安静,甚至是有些深邃,全然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我的心突然变得无比柔软,我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握住了她小小的手,这双小小的手的主人和我一样来自千里之遥的小城邵阳。
我们在客厅里坐定。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白人女孩走了出来,詹妮弗走过去,依偎在她身边,白人女孩给她梳头发,那也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再然后,又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白人男孩子,也是安安静静的。一开始给我开门的那个瘦削的女人也过来了,坐在吉安娜旁边。我大致有些明白她和吉安娜的关系了。但是我又有些糊涂,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组合呢?
“这是莉安(Leanne)的女儿阿黛拉。” 吉安娜指着那个二十岁左右的白人女孩说。
“这是我的儿子杰夫。”她又指着那个男孩说。然后,她温柔地看着邵敏:“这是我和莉安的孩子。”
我终于算是明白了这样一个家庭的组成了,的确是有些复杂。但是,我能感觉到,这是个有爱的家庭,是个融洽的家庭,我有些放心了。
吉安娜看着邵敏,眼里都是慈爱:“詹妮弗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一直都不说话,后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英文话是:“You guys speak like animals(你们说话像动物一样)。” ”
我顿时泪如雨下。那个穿越重洋来到一个陌生国度的小小的人儿,突然被空投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就像一个在密林里迷了路的人。周围的人和她长得不同,语言也完全不通。她该是经历了怎样的困惑,怎样的跋涉才慢慢找到一份认同和信任?或许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幼小的心灵曾经历了怎样一番挣扎,而那挣扎背后深藏着怎样的惶惑和恐惧。
吉安娜给我递上了一块巾纸。
“詹妮弗的眼睛好大,学校里老师说只有她的眼睛是真正的大眼睛。” 吉安娜接着说,脸上都是骄傲。然后,她又说,“詹妮弗,你要给阿姨看看你脚上的幸运胎记吗?”
詹妮弗有些羞涩地指指她小腿上的一个暗色的胎记:“My lucky star。”她说。我仔细地看了一下那个椭圆形的胎记。
我们又聊了一阵,因为有别的安排,我得走了。“谢谢你给她带来的小礼物。” 吉安娜说:“只可惜你们有事,不然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看烟花。烟花,是你们中国人伟大的发明。”她笑着说。
我拥抱了那个五岁的来自我的家乡的小姑娘,那个腿上有着幸运胎记的小女孩,她真的是个幸运的小女孩,她腿上是一颗真正的lucky star。
回去后许久我都没有和吉安娜再联系。过了好几个月,吉安娜给我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她说她很抱歉一开始没有告诉我她是一个同性恋。她和莉安以前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亲生的孩子。后来离了婚以后,各带着自己的孩子住在了一起。可是她们想要一个共同的孩子,于是就想到了领养。她当初为了领养邵敏,撒了谎,说她是单亲母亲,她请我原谅她。她说她和莉安是真心相爱,她们还去加拿大领了结婚证书。
我回了信,告诉她我对同性恋没有任何偏见,也觉得邵敏是个非常幸运的孩子,能生长在一个有爱的家庭。
吉安娜很高兴。我们一直都有联系,直到十年前,吉安娜说要带邵敏去中国看看,去邵阳看看,去儿童福利院看看,还要去邵敏被捡到的人民广场看看。我说好啊,你到中国给我发相片啊。她说一定的。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吉安娜没有给我发相片,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联系我了。我非常纳闷,但是也不好问什么,后来,生活琐碎又忙碌,竟然就和她断了联系。我想,她们应该过得还好吧。
又过了一些年,我从网上看到邵氏孤儿的报道。原来,邵阳福利院不少孩子并不是被父母遗弃,而是因为超生,被计划生育的人强行抢走,送到福利院。然后福利院又把这样的孩子转让给外国人领养。很多年前林女士的那句话突然又回到我的脑海,原来,他们真的有卖孩子,卖这些来自邵阳,孤儿院又都给他们取名姓邵的孩子。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突然意识到,吉安娜是不是也是在知道了邵氏孤儿的故事后和我断了联系的呢?是她那次中国之行发现了她爱着的邵敏并不是被遗弃,而是被强行抱走的吗?
一切都无从知晓了。过往的许多岁月在记忆里变得氤氲不清,不可触摸,只是那个叫邵敏的女孩总会在某个或明或暗的瞬间浮现眼前,大大的安静的眼睛,小腿上有一个幸运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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