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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时空】刘永连 | 区域和民间视域下中朝儒学文化的一次深度交流——以朝鲜儒士鲁认的福建之行为中心

刘永连 边疆时空 2019-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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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永连

历史学博士,暨南大学中外关系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外关系史、东亚海域交往和南海问题研究。先后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十馀项。出版著作十余部,在《文史》《世界历史》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70余篇。


摘要:壬辰战争(1592-1598)中,朝鲜士人鲁认不幸被俘至日本,在日期间结识明朝差官林震虩、陈屏山等人,并由他们帮助逃到中国福建。在客居福建的三个多月里,他与当地儒生讲论经学,深度交流,增进了两地儒学界之间的相互了解,亦促进了双方的协调和发展。这次生动而深刻的儒学文化交流反映了中国与朝鲜半岛在国家层面(使者、京城)之外区域文化交流的重要价值。比较之下,朝天、燕行等使行录史料反映中朝文化交流多属国家和中央层面,官方特色极其浓厚。而鲁认以流亡儒士身份来华,带动了地方和民间文化交流,因其自由度大而涉及层面更多、程度更深,同时这类活动记载不多,故而价值独特而且重大。 
关键词:鲁认;《锦溪先生文集》;儒学;中韩文化交流


鲁认(1566-1622),字公识,号锦溪,朝鲜全罗道咸平人。他“少学于罗参奉恒,又从李月沙、金南塘遊焉。气宇倜傥,性行纯孝,重厚有山岳之像,深沉有河海之量。凡于性理之学、格致之功,无不通解。”宣祖十五年(即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进士及第,十八年任冰库别提。二十五年壬辰战争爆发,鲁认参加义军,为当时抗倭主帅权憟幕僚。他随权将军镇宜宁,守釜山,曾取得幸州大捷。三十年南原之役中,不幸被俘至日本。在日期间,“抗节骂贼,七日不食,而凜凜有生气”。后来结识来自福建地方衙门的差官林震虩、陈屏山、李远澄等人。三十二年三月,鲁认在他们的帮助下,乘船逃到中国福建。在客居福建的三个多月里,鲁认游历漳州、兴化 、泉州、福州等地,见识了当地的山川名胜和风土人情,还在闽中各书院与当地士人讲论经学,反复交流。同年腊月,鲁认到达北京觐见万历皇帝,继而从北京返回朝鲜。鲁认将此次在福建的游历活动记录在他的文集《锦溪集》和手抄本《锦溪日记》里,而对其与闽地士人探讨儒学问题的过程记述尤为丰富、详实和引人注目。
在域外汉籍中,有大量朝天、燕行等使行录史料亦反映中朝文化交流,不过由于使臣在两国京城之间往来,文化交流多属国家和中央层面,官方特色极其浓厚。相对而言,像鲁认以被掳逃亡者身份来到福建,带动地方和民间文化交流,这类活动记载不多,然而层面和性质不同,另有独特价值。再看其研究,朝天、燕行史料及成果层出不穷,而区域和民间文化交流文献及成果少见。至于对《锦溪集》的研究,至今仅见韩国学者朴永焕的两篇论文,介绍鲁认诗歌及其所记福建地理风俗,但对由鲁认所带动的这次中朝儒学文化交流则未涉及。因此,笔者就此作以专门论述,以飨学界同仁。                                                           
一、探讨闽学要义

闽学是宋明理学中最具特色的学术派别之一。十一世纪后半叶,福建理学家杨时拜二程为师,将洛学传至福建,初创闽学宗派。十二世纪后半叶,大儒朱熹在闽地生活五十余年,光大杨时学术,集儒家之大成,形成了朱子学派,闽学亦达成熟。到鲁认游历福建的十六世纪末,朱子学在心学的攻击下已颇衰微,唯有闽学坚守朱子学阵地,并在与王学的辩论中有所发展。这种情况与朝鲜王朝一直独尊朱子学的局面颇为相似和巧合,由此也引起了鲁认的极大好奇和兴趣。
据《锦溪集》中日记部分记述,鲁认在到达福州之初,最早拜会了福建布政使徐即登,而徐正是当时闽学领袖。《闽书》有其传云:“徐即登,字献和,丰城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先以副使提督学政。内和外严,不戒而肃,讲学于李丰城之门,为高第。”《江西通志》云:“(徐即登)师事同邑都御史李材。当材官滇南时,奏缅㨗,中苏御史之谗,逮系狱。即登为礼部官,暇即狱中受业。淹郎署垂十年,始迁福建提学副使。闽旧为徽国教化之地,即登崇圣学,正文体,与诸生穷性命指归,士风丕变。由福建参政晋河南按察使。辛丑,考察调用。既归,杜门谢宾客,弟子益进,著《儒宗要辑》《儒范》《正学堂稿》《来益堂稿》《易、书、诗、春秋、礼记说》《逊国诸臣録》,诗文若干卷,抚按荐章凡数十上。天啓六年卒,年八十有二。”《明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还收录其《儒学明宗录》《周礼说》《四书论答》《文公全集摘要》等著述。时人评价他:“当今第一道学,直顶孔孟,天下归宗,巍然落落,泰山岩岩。”当时福建闽儒士们,则尊称其为宗师。会见过程中,徐即登也对鲁认的学识和文采颇为赏识。翌日,徐即登派家丁送给鲁认《闽中答问》《明宗录》《心性制策》等几部闽学经典,并推荐其到二贤祠书院与儒生们交流。鲁认浏览这些书籍后对闽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欣然赴会。借此会讲之机,鲁认与书院儒生首先围绕闽学要义展开一番深度探讨。
万历二十七年(1599)五月十二日,鲁认在徐即登推荐下来到二贤祠书院,受到院中二十八位儒生盛情接待。当时较有威望的儒士倪、谢二秀才邀请鲁认登坛会讲。首席讲师倪士和开宗明义,首先向鲁认介绍闽学要义云: 
  吾儒只宗孔圣,而孔圣之学,只在大学经一章。盖大学之道,论主意则只是止于至善,论工夫则却是修身为本。止于至善者,修身为之命脉也。修身为本者,止于至善之穷门也。
其意即为:闽学宗师孔子,推崇《大学》,以修身为本。在继承朱子学的同时,闽学显然又有所发展。朱熹发扬大学之道曾提出修身八条,认为修身要格物致知,以此诚意正心,修身养性,达到至善。在此基础上,李材提出止修思想,认为“止为主意,修为功夫”,至善则是目标。 徐即登又加以发挥,提倡从个人修身出发,求学做人都要以修身为本,语云:
  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若曰本在此,止在此,又何其约而尽也?由斯以谈,吾身联属乎家国天下,步步莫非实际,岂不广大?吾身完具此心意知物,种种皆是真修,岂不精微?然实实落落,不求之家,不求之国,不求之天下,而全副精神,直归向里,吾正吾心,吾诚吾意,吾致吾知,吾格吾物,一毫荧惑,不及其他人,岂不易简?此孔子尽性之学也。
鲁认听讲此论,颇有触动。据云回去后“达夜反复参究”,次日会讲,提出自己的看法:“盖至善,即吾之性,在天为命。大学之道,只是止于至善。在何处着落,全在修身为本上见。”这一观点获得书院儒士们认同。谢秀才甚至称赞:“足下可谓闻一知十,若留数月参讲,吾侪未能或之先也。”
与此同时,鲁认与闽士人还在对阳明学的态度问题上颇多交流并产生共鸣。在日记中,鲁认详细记载了徐即登批判陆王心学的言论:
徐宗师常痛学术之误,做出一章正论,以自笔题于木屏风,常设于明道堂北壁之下。其文曰:今天下人人,皆誦法孔子,然問其所以孔子之學,則不知为害也。近有一种学术,闻略于心身间,而以超脱为入微,以融通为妙悟,听其言分明出老入释,究其学则曰孔子孔子,人亦往往以孔子学目之。此其为害,盖不浅也。…… 
西壁之下,亦设小屏风,其文曰:以嗜欲杀身,以虐政杀民,以货财杀子孙,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士君子不可有此罪过。
又东壁之下,亦设小屏风,其文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士君子不可无此功业。与见罗李先生,倡和一世,天下归宗焉。
盖此文,排斥陆象山王阳明学术之误,而倡明孔、曾传受经一章蕴奥之旨。与见罗李先生,倡和一世,天下归宗焉。
徐即登认为,陆王心学冒充孔子尽性之学,其实不过是道佛两家思想的杂糅。他批评心学缺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认为心学是“以学术杀天下后世”的邪端异说。
鲁认对此亦感兴趣,因为朝鲜国内一直独尊朱子学,抵制王学。阳明心学自16世纪初传入朝鲜半岛,一直被理学家视为异端,批判有加。朝鲜大儒李滉即在《传习录论辩》中抨击:“阳明乃敢肆然排先儒之定论,妄引诸说之仿佛者,牵合附会,略无忌惮,可见其学之差而心之病矣。”著名理学家许篈也指责阳明心学:“邪说横流,禽兽逼人,彝伦将至于灭绝,国家将至于亡伦。”由此可见,闽学儒士讲程朱,斥陆王,与朝鲜儒学界的作法不谋而合,这使鲁认对闽学思想更加认同,为其与闽地士人进一步探讨儒学问题提供了坚实基础。
五月二十六日,鲁认继续与倪秀才探讨止修问题:
翌日,问倪秀才曰:昨日所讲经一章,愿闻经微之蕴。曰:修身为本者,止至善之穷门也。止至善者,修身为本之命脉也。鲁先生熟读闽中答问,使之登刊,传颁朝鲜,则人皆向学,家必孝悌,此所谓好谋而成者。
倪秀才又云:
    然止修之学,今始医聋,必沈潛细究,惺惺于戎谨操捨。然八条之功,自有归宿之所,而腔子常活活于人性之网,施之万事,无处不活,此所谓所操者约,而所及者广。吾儒经济之功,亦在于此,惟足下自省焉。
此后直至六月三日,鲁认与儒生们反复讨论,双方颇多真知灼见。倪士和倡导,“止修之学,今始医聋”,格物致知是为经世致用。鲁认提出疑惑:世风日下,有成就者多局限于讨贼反正,能饱学者则多受世道排挤,经世之志何能得以施展?倪士和认为孔夫子当世不遇,但此后万世中国赖其“以免长夜左衽之辱”。儒学经世不在一时穷达,而当千载之下先后经纬。鲁认认同:“先生之答,以堂堂常道言之;不佞之问,以反常变道言之耳。”这些讨论都触及儒学治世的理论核心。
鲁认之所以很快参透闽学要义,既得益于他深厚的儒学素养和学识,亦因朝鲜朱子学与闽学同本同源,声气相通。
尽管这些探讨仅为区域和个人之间有限空间内的交流,但其交流深度罕见,影响也大,意义不容忽视。交流中倪秀才就寄语鲁认,希望他回国后能传播闽学,介绍闽学思想,发挥闽学济世教人的功用。鲁认回到朝鲜后,则不忘倪秀才的嘱托,将日记及《闽中答问》等付梓刊行,同时在锦溪亭设立讲坛,宣讲朱子和闽学,从此鲁认事迹及其记述在朝鲜广为人知,朝鲜士人亦由此了解了闽学思想,从而得以全面把握中国儒学发展状况。
例如,朝鲜理学家尹根寿看到鲁认日记后,曾在其文集中记述闽学人物及其学术思想:

广东军门李材字孟诚,号见罗先生,江西豫章人,力排陆学。同里徐即登以门人唱和,同力共排陆学。

在向朝鲜国王奏报文庙从祀事宜时,尹根寿还重点介绍徐即登,对其大加推崇:

臣又闻即今江西人徐即登,翰林出身,而提学于福建,讲学武夷山紫阳书院,力排陆九渊王阳明异端之学,名振中外。凡于福建、浙江学宫屏风,即辄以大字书王守仁之过失,曰以虐政杀民,以宝货杀子孙,以学术杀天下后世。

官至领议政的柳成龙亦通过鲁认日记领略了闽学的风范。在其杂录中曾描绘云:
院中学徒数百余,院长每日率诸生,讲学行礼,学规甚严。晨起击钟,诸生分庭相揖,歌关雎三章。登堂听讲,日晩乃罢。夕又相揖,歌鹤鸣,日以为常。令认同参讲席几数月。临别,诸生各为歌诗以赠之,且云闻朝鲜以为中原尚陆子,实不然。陆学间有尚者,如此处,专崇晦庵之学。须以所见语朝鮮云。
文中显示,当时朝鲜儒士原以为中国所有地方都信奉阳明心学,但万万没有想到在闽地仍然信奉朱子学。可见鲁认所带动的此次交流已在朝鲜儒学界掀起阵阵波澜,从而为闽学在朝鲜的传播架起了一道桥梁。自此之后,闽学为朝鲜学界所熟知。
此外,朝鲜著名理学家宋时烈、许葑等,大学问家成海应等,高官贵族李恒福等,均对鲁认事迹津津乐道,许多人更是借助闽学思想和观点来抨击心学和讨论文庙从祀问题。从这一点上说,鲁认福建之行带动了中朝之间一场规模壮观的文化交流,可谓影响巨大,功不可没。

二、学习心经真谛

在二贤祠书院会讲期间,除探讨闽学修身的问题,鲁认还与闽地士人进行了一次如何修心的探讨。
五月三十日,鲁认向谢秀才表示“愿学心经”,请教心经内涵。谢秀才云:

心经,只究人心道心之分。而经之主意,只是一个敬。主一无适而常惺惺,故圣人彻上彻下之功,都在敬而已。若不以敬操之为心上之功,则纷华波动,发如奔霆,莫知其向矣。且吾道一以贯之,盖一者,乃精一之一字。只分人与道之间,以敬操之而已。

谢秀才所讲心经是朱子学理论而非陆王心学。朱熹论心,不同于陆王心学的“心即理也”,而是建立了一套体系完备的治经方法和工夫理论。朱熹根据人的知觉活动将心分为人心和道心。他认为:“此心之灵,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只是这一个心,知觉从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觉从义理上去,便是道心。”他所说的道心是“合于道德原则的意识”,而人心是“专以个体情欲为内容的意识”,人心就是人的欲望,道心就是道德意识。
闽学继承朱子学心性论,“认为仁、义、礼、智四德是人之修身养性的最高境界,闽学家认为要达到仁,具备仁义礼智四德,以敬为要。”谢秀才所说的“敬”就是理学家修心的方法。理学家认为主敬就是摒弃杂念,专心致志于儒家伦理道德修养。“敬”的修养方法由二程首先提出。朱熹进一步发展主敬思想。他说:“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敬之一字,直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一主于此,更无内外精粗之间。”谢秀才告诉鲁认在修心时要做到“主一无适而常惺惺”,即要集中精神,专心致志。“无适”即是理学家所说的“心常在这里,不走东,不走西,不之南、不之北”。“惺惺”是朱熹提倡主敬修心时所用的惺惺法,即是警醒的方法。朱熹说:“敬只是常惺惺法,所谓静中有个觉处。”“大抵学问须是警省。”福建理学家纷纷继承朱熹修心主敬之理,进一步论述心经主敬之要义。陈真晟说:“未有能致知不用敬者”,诚心诚意专心于人伦道德之规定,心中常存“三纲五常”,就是“主敬”。他还说:“敬而主于一,则静有所养,而妄念不复作矣;动而主于一,则动有所持,而外诱不能夺矣旦。”陈真晟的思想为其门人周瑛进一步阐发。周瑛说:“学者当以居敬为主。敬则心存,然后可以穷理。”从上述学者的论述可见闽学修心以心经为经典,以主敬主一为方法。

非常巧合的是,伴随朱子学传入朝鲜半岛,朝鲜理学家亦纷纷学习《心经》,甚至著书立说。例如,李滉就深受《心经》及《心经附注》影响,他自称:“吾得《心经》,而后始心学之渊源,心法之精微”,他把《心经》同《近思录》、《四书》等经典作为其教受门徒的基本教材。李滉对心经研究所获写成《心经后论》,并以心性论作为其哲学思想的核心。他继承朱熹主敬的思想,提出一套站在功夫论基础上的“敬”的哲学:

“敬者,一心之主宰而万物之根本也。……盖此信立,由是格物致知以尽万物之理,则所谓尊德性而道学问,由是诚意正心以修其身,则所谓先立其大而小者不能夺,由是齐家治国以及乎天下,则所谓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是皆未始一日而难乎敬也。然则敬之一字也,岂非圣贤之要也哉。

李滉还从心之工夫上着眼,一本朱子心性论,以“敬”为要,提出:

“心为万事之本,性是众善之源。故先儒于学,必以收放心养德性为最初下手处。乃所以成就本原之地,以为凝道广业之基。而其下功之要,何俟于他求哉!亦曰主一无适也,曰恐懼戒慎也,主一之功,通乎动静,戒懼之境,专在未发,二者不可阙一。而制于外以养其中,尤为紧切。故三省三贵四勿之类,皆就应接处而见之,是亦涵养本原之意也。

“主一无适”、“恐懼戒慎”、“主一之功”的观点反映出退溪主敬思想。作为“海东朱子”李滉是继承朱子心性论的第一人,同时独具一派发展朱子心经,形成了具有朝鲜本土化特色的退溪心学。

鲁认自幼研习性理学,学宗退溪学派,深受退溪心学的影响,因此才会对心经修心之义抱有极大兴趣,进而与谢秀才探讨修心要旨。谢秀才亦认真对待,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探研所获传授给鲁认。最后鲁认总结体会:“以工夫论之,精一乃诚正修,而厥中乃止至善,本无过不及之差。未知如斯否?”闽学修心主敬、主一之义与退溪心学宗旨相通,故而鲁认得以很快参透心经真谛。同时,闽地儒生肯定了鲁认的观点,并给予很高的评价:“足下已明心学主敬之体,真海东夫子矣。”


三、探讨朱子家礼和朝鲜礼制

除了探讨闽学学术外,鲁认还处处留心闽地的礼教风俗,以异域之眼细致观察其风土人情,以此窥探两国在礼制上的不同。
伴随朱子学传至朝鲜,朝鲜在礼制上遵行朱子家礼。韩国学者卢仁淑说:“礼有端正名分之具体功能,为维持社会秩序之最佳法宝。而《文公家礼》适为维持社会秩序之规范,故《文公家礼》随朱子学之东传,而为朝廷及社会所共遵。”朱子家礼首为王室贵族和儒士们所遵行,后来著名儒士赵光祖等积极推广,使朱子家礼通行全国,为普通民众所奉行。再后大儒李滉、李珥积极推行乡约,以朱子家礼来教化乡里。
在福建期间,鲁认的言行举止谨遵朱子家礼,处处强调朝鲜对朱子家礼的遵奉。在去泉州的途中,经过兴化北门看朱文公生祠,鲁认“入庭四拜而出”。并对百姓说:“我本朝鮮人也,我国凡礼,一遵朱晦庵家礼。”五月十三日,在呼坐营的宴会上鲁认向衙客介绍朝鲜的礼制,亦强调:“我国凡风教,一依箕圣八政之教,而冠婚丧制,则只遵朱晦庵家礼”。十六日,鲁认去洪秀才家里作客,鲁认一如既往地说:“我国之风,一遵朱晦庵家礼。故虽庶人,自初丧至于禫祭,不用肉。况士大夫,虽颠沛流离之际,岂可毀礼以遵夷狄之风哉?”
六月十九日,鲁认与儒生们去参加李秀才的丧礼,并做了细致观察:
  丧主斩哀,腰首绖,竹杖,芒鞋,立于堂中丧柩前痛哭。诸秀才列立,哭而不拜。其灵柩则用漆极美,而立影像于柩前,西植铭旌,东设寝席,又以白纱帐绕四面。盖此丧礼,纯用晦庵家礼,而但铭旌,书以“显考行年七十三李公之柩”,及其荐饭丧主以蔬菜对客共啜,此则大违于家礼矣。
在这里,鲁认看到闽地丧礼细节已不尽遵朱子家礼。比如铭旌的写法已有变异,丧主对客共啜也是违反家礼的做法。这与朝鲜礼制有着明显差异,相互交流显得十分必要。
五月十三日,众位儒生向鲁认询问朝鲜礼制。鲁认介绍说:“风教,只依箕圣八教之政。而礼制,一遵晦庵家礼。”这时,“有一少年微笑入房中,持来《大明一统志》搜展四夷风土记,使公视朝鲜记。有曰:‘朝鲜人,父母死,壑葬、水葬、瓦葬。而崇佛喜巫,善淫使酒。白昼市井,男女相谑。”显然众位儒生不以为然,想借《大明一统志》记载来驳斥鲁认的说法。鲁认反驳道:“此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一此统志只因太古之史,而泛修外国之笔也。”紧接着,鲁认广征文献,阐述朝鲜衣冠文物和礼乐法度悉遵儒教传统的历史事实:
我国虽在海隅,粤自檀君与尧并立,协化与变。故至武王封箕圣,衣冠文物,礼乐法度,一遵华制。而吾道东者久矣,秦属辽东,汉置四郡。暨于晋时,各分疆界,自为声教。然恭修职分,事大以诚。自高丽时,王世子十岁,入于中国大学参讲。而陪臣十人,亦皆参讲焉。有时乎通婚帝室。而鲁国大靖公主,亦出嫁于高丽。盖明君圣主,继世而作,崇儒重道,尚以文治,名儒辈出。继入中华,或科登状元,或官至翰林,或赐紫金鱼袋。凡我国文献,则文武科、孝廉举,一遵古典。上自国学,下至党塾,弦诵洋洋,违于四境子生八岁,先教孝经,次以四书、六经,皆业明经。况丧制三年,无贵贱一也,不饮不肉,啜粥倚庐,哭泣澌毁。又父母有疾,或尝粪以验,或血指以灌。又妇人夫死,则或终身守节,或同死同穴,皆以孝烈,旌其门闾,处处相望。
这时候,“诸生闻之然疑”。鲁认继而详细介绍朝鲜丧制云:
死而袭,二日而敛,三日而入之棺,四日成服。未葬则奠朝夕,哭无时。国家,五月而葬;大夫上,三月,逾月而葬。用椁用灰,题主,返魂,虞,卒哭而祥,禫,祔练,一以晦菴礼行之,其则不远。鄙虽流离,尚恐失礼,况平居无事之人乎?今此一统志,其诬太甚。不佞幸而得返,当特达本朝,必厘正之。
鲁认生动、详实的解说最终感染了在座儒生,“诸生相顾,始信曰:‘贵国文献,天下所知。然守法知礼,岂意此极?晦菴家礼,大江以南则用之,而犹未徧行于中国。贵国如是,殆箕子之教也。’”由此纠正了儒生们对朝鲜的传统错误认识,加深了两国之间的相互了解和认识,意义可谓重大。

五、结语

七月十六日,鲁认离开福州北上。这时候双方已在面对面的交流中结下深厚友谊,不但徐即登专派武官、随从和车马护送赴京,而且省中“一院生徒,作序赠诗”,温情相送。更有“武夷首学倪士和、谢兆申等十余人,追到山海关”,数次联诗唱酬,举酒相敬,通皆“别怀无穷焉”。
在中国与朝鲜半岛交流史上,朝鲜士人漂海而来留下文献者此外尚有数例。例如,15世纪崔溥漂至浙江,留下《漂海录》数卷;稍后,耽罗人张汉喆亦曾漂流来华,并撰《漂海录》;清嘉庆初年,济州人李邦翼亦来游历,以《漂海歌》留世。不过这些活动及其文献,记述山川、风土者居多,涉及学术、礼制者罕见,相比之下深度不足,影响也小。另一侧面,与以前来往于京城之间的使臣不同,鲁认之行绕开政治味道极浓的国家交往层面,直接深入到深厚的区域和民间交往层面,作用和影响自然不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福建在长时期内是东亚海域文化交流与碰撞的前沿地带,在中外交往中占有重要地位。朝鲜王朝有人评价鲁认之行,“祖述程朱,劈破异端,则宗师降席而宾礼,诸生作诗而赞美,使隔海万里之人,咸知我国冠婚丧祭之必以礼,起居饮食之必以礼,不以罗、丽而例之,其对扬声明,有功于国。”正如闽地海商活动影响到整个宋丽乃至辽宋金元关系一样,鲁认福建之行带动了以福建为枢纽,中朝社会肌体深层的文化交往洪流,促进了两国儒学界的相互学习和了解,影响到闽学的传播和朝鲜儒学的发展,其意义不可低估。


【注】文章原载于《暨南学报》2018年第6期

责编: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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