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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切口与大问题”:背后的故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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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小见大”?

如何在“小社区”里切到“大问题”?

吴晓林

 

一、如何找到选题?——做自己擅长的

前面几位学者的回顾想必大家也已经看到了。“小切口与大问题”的专栏始于2018年6月上海交通大学的一次会议的“餐桌议题”。我本来以为,餐桌上的几个年轻人和《中国行政管理》杂志的老师仅是“客套客套”而已,不成想,来了真的。

2018年,我正处于调动工作的“煎熬”之中——并非是犹豫不决,而是在中国大学,调动工作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当年暑期,我带着妻女到合肥休假、散心。冷不丁接一电话,电话的那头,仍然是熟悉的、有蛊惑力的声音,“晓林,咱们一起做点事儿”。

我对做点事向来是不含糊的,也愿意做点事。更何况是学界“宋晓峰”——能够现场做诗的志明教授来电。志明教授的原意,是大家一起组织一批年轻学者,从小切口着手,来讨论大问题。就是那一次的餐桌议题要付诸行动了。我欣然应约。

彼时,我按照有关部门的意见,耐心又耐心地完成了《社区里的中国——两岸城市社区治理比较》书稿的两轮修改,基本上处于“寻找自身理论定位”的焦灼期。我常常想,做了快十年的社区治理方面的研究,我到底贡献了什么样的理论,再退一步,我能贡献什么样的知识?做学者的,总不能老是写、写、写,还是要寻找一点理论定位。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儿,想不想做是另一回事。

我的师弟、福建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张翔副教授曾经跟我聊天,讲到:师兄,我发觉,到了瓶颈期。我回答:我也是啊。我也苦恼,写文章到底为了什么?现在发文章对我们而言,真的不是很难的事,但是,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想,写文章与做研究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严格来讲,学者做的是后面一件事儿。

所以,趁着“小切口大问题”的契机,我该对十年来的社区治理研究有个总结了。必须有个交代了。

我对“小切口大问题”的理解是,小切口是实践的,大问题是理论的。就是,我们触碰的当下的小的问题,一定是在方法论层面透视大的理论。大开大合往往缺乏抓手,小处着眼透视大问题,应该不会超出能力。

而我,对于其它议题虽然也有所关注,但是绝不会如对社区的关注那么持久和深入。我也不太可能为了一篇文章的发表机会,就另起炉灶。过去这么多年,掌握了那么多社区治理的素材,不就等着下锅吗?社区于切口,已经够小了。那就做吧。

二、如何“切到大问题”?——自我否定的升华过程

那么,我的这个“社区治理研究”该往哪里切?怎么切?我陷入了沉思。

一般而言,社区治理的研究是一个“应用研究”,很难切入到大的理论。学界已经惯用的“国家与社会关系”框架,已经老的不能再老了。“合作治理”、“协同治理”、“网络治理”等等看似理论,实际上多是花样更新,本质上仍然是国家社会关系的要素组合。我是断然不能用的,用了,也很难有所创新。

继而,我的目的是凸显社区治理问题的重要性吗?我在那部期盼已久的还未出版的著作里已经有所判断,社区治理关乎的是制度的完善、公共领域和积极公民的塑造,甚或是国家治理的撬动点,这个够重要吧?!如果我的行文仅仅止步于此,换来的无非是告诉大家——大家注意了,社区治理研究很重要,社区治理是个大问题!要明白,每个人都会说自己的研究很重要,而且干得越久,越容易产生本位主义。我总不能撩起嗓门大喊:来呀,大家都来关注呀!这样的思路必须被枪毙掉。

继续思考。

我把历年所做的读书笔记(我至今保持着读书做笔记的习惯)都找出来。心想,这么多年来的读书思考、调研写作,该有个体系性的理论总结吧。我得激活既有的知识储备,不能让它们在笔记里沉睡,枉费了多年的手抄功夫(原谅我又加了内心戏)。

我还记得,每时每刻都在思考,随身携带笔记。就是带着孩子在游乐场玩的时候,轮到妻子去带娃了,我就躲在一边,拿出笔记,一遍一遍地翻、沉思,而后在空白纸上写写画画。

到底该跟什么理论对话?跟历史制度主义吗?无非先去划分社区治理的转型阶段,而后把转型背后的主导因素找出来,再扣一些帽子——什么渐进主义、诱致性变迁、强制性变迁、路径依赖之类的答案,自不能有所突破,也尽是意料之中的行文,而且很容易在“本体论”层面打转。这样一种思路,再次被自我否定了。

忽然有一天,开窍了。

我想,在整个公共管理、政治学的研究中,美国化的理论一边倒地占据了主流。很多时候,我们把其他国家的理论和实践给忽略了。比如,就公共管理和政治学研究而言,美国是越来越定量化的,仿佛一切都可以量化,什么都可以拿到秤上称一称。但是,欧洲国家好像并不完全如此。出于语言的原因,我们对于非美国化的理论多少是忽略的。而我过去对于“结构-过程”分析范式的系统思考,多半并不源于美国化理论,甚至是对美国主流研究范式的一种冷思考。

在过去的阅读中,除了马克思恩格斯以外,我对法兰西学派组织行为分析抱有好感。总觉得,在越来越微观的“小确幸式”的精致研究中,法兰西学派还保留着大陆式的粗犷而强悍的结构关怀。继而,我再次阅读了法国克罗齐耶与费埃德伯格的《行动者与系统——集体行动的政治学》以及美国詹姆斯、汤普森的《行动中的组织——行政理论的社会科学基础》等著作的读书笔记。

在重新阅读的过程中,我就在思考:从组织学层面来看,按照西方的理论预期,市场化会带来组织分化、城市化也会带来组织变革、广泛应用的信息技术可能会造成组织规模的变化(理论上应该是降低组织规模的),可是——为什么中国的社区层面在总体上仍然维持了一种既有的组织体系?(读到这儿,肯定会有人提问,谁说没有变化,社区层面那么多社会组织起来了。对,我承认。但是,诸位也该看到,并没有出现西方学界理论意义上的组织多元化与平等伙伴关系啊)。

我想,大问题来了——市场化、城市化、信息化似乎为社区组织体系的“开放战略”提供了前提。然而,四十年来,中国社区组织体系并非完全按照自然组织模型的预期演进,而是在强化既有模式的基础上,消化和容纳了各类组织变化。为什么?为什么?解答这个疑惑!!!

解答这个疑惑就是个大问题吗?咱们再放大,社区就是国家的缩影,社区层面的组织变化恰恰是中国城市化、市场化、信息化过程中组织变化的一个缩影。问题大还是不大?

三、找到理论抓手——扒开小切口、找到深藏其中的问题

开始行文写作。

做个四十年来中国社区治理转型的阶段划分吗?我不做。

原因有二,一个是占版面,另一个是仍然是本体论层面的区隔。做完阶段划分,再去做机制挖掘,一篇文章肯定写不完。那是一本书的工作量。

好吧,咱得讨巧地去做。

那就从功能上去界定社区治理如何?这么多年来,不少研究对于社区存在“整体性”误判。整齐划一、一刀切的看社区,国家中心论、社会中心论如此,共同体论更如此。实际上,社区包含了太多功能。我就要去看,从组织角度出发,社区的功能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间接回应,在社区层面到底是不是“国家社会二分”?

结合之前的大量调研资料,我再次回访社区治理的一线工作者,包括省市层面的社区治理决策者、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等等,问一个问题,是否同意我的判断——经过多年发展,社区已经成为集“政治、服务(管理)、社会功能为一体的综合体”。他们大多同意,并且给我提供了很多佐证。当然,我也梳理了历年中央层面的社区政策,进一步印证了我的判断。

一个好的研究、一篇文章的写作,要有所贡献,需要慎重地提概念、出理论。我至今仍然记得,读博的时候,朱光磊老师常常教育:这篇文章的抓手在哪里?我写完博士论文后,一个晚上十点多了,朱老师一个电话把我叫到家里,你能不能一句话、一个词总结你论文的贡献?这样一种思维,我至今受用。

我如何总结现有社区组织变化?在发表上一篇英文论文《How are New Community Governance Structures Formed in Urban China?A Case Study of Two Cities, Wuhan and Guangzhou》(Asian survey,2018(5))的时候,审稿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中国的社区治理到底是什么?”是的,中国的社区与国外的社区存在根本上的概念差异。我该如何提炼出来?

在常年调研和思考积累的基础上,我想来想去用了一个词——社区政体。在中国,社区并非西方意义的社会共同体,也非一些学者讲的行政单元,而是综合了政治与社会多重功能于一体的“政体”。我自认为社区政体这个概念提的尚可(后来,由于接受度的一些原因,将其改为社区复合体了)。但是,这个概念背后隐藏的机制是什么?这更加至关重要。

抽丝剥茧。

三种功能背后的逻辑究竟为何?大量的实证调研表明,党建引领的政治逻辑、服务下沉的管理(服务)逻辑、选择性的生活逻辑,共同形成了社区复合体的结构形式。学界多年的争论实际上是在这三重逻辑的光谱下,各自定标定位继而论争。实际上,多是书斋之论。实践却给了不同答案。

然而,是不是要固化于实践,不追求理想了?不会。学问讲究一个百转千回,讲究一个螺旋上升,如禅宗的“山水三段论”。马克思主义的自由人的共同体论,走向自由人联合体的条件论,不就给了很好的示范。最近我也发表了《走向共同体:马克思主义政治发展观的“条件论”(《政治学研究》,2019(4))》。里面有了初步的回答。我的其它一些研究,也会持续跟进,做出解释。

四、改、改、改——文章是改出来的

“小切口与大问题”的专栏文章,不是尚方宝剑、免死金牌。不是去开这个会议,讨论了就一定会发表。事实上,这些文章比一般的发表还困难一些,我的这篇文章从写成到发表用了一年多。此前在《中国行政管理》发表的文章,从投稿到录用,大多没有超过一年。

对于这批文章,我们先是陆续在中国人民大学、上海交通大学进行了两轮讨论。会议小而精,闭门。口号是“向我开炮”。每个人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左右,个人讲为辅,其他人猛批为主。这种会议,不讲情面,只讲真知。第二次在交大开的时候,大家就不讲文章了,而是讲上次“挨批”以后是如何改的,而后大家炮口又互相对准对方。

修改完再提交后,编辑部又请了专家提修改意见。我记得这篇文章在最终提交时已经修改了15稿了。审稿人意见回来后,我发现,他(们)提的意见十分到位,而且还给我提供了一些新的线索,当然也有一些我觉得要商榷的地方。我觉得在回应审稿人意见的时候,一些对的要切实去改,一些我要坚持的地方还是要坚持。比如,审稿人提出,当年在各地发生了一些突发事件让中央发现基层管理没有抓手,导致中央层面重视社区建设,我按图索骥,找来找去,没法找到史料和依据,而后回应审稿人:真的是对不起,虽然给我提供了新的线索,但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依据,我不能张口说白话。

审稿人提到“社区多功能在上个世纪末就有判断了,要是能够把背后的机制找出来,才是文章的最大贡献”。我觉得一半对一半不对,没有出于要发表的目的,一味地表示“是是是,您说的都对”。而是一边回应——上世纪末社区建设才方兴未艾,社区功能的演变是经历四十年的结果,在当时有了这样的判断,不符合历史事实。继而,后面这句话讲的特别精到,既然社区是多功能的,背后的机制是什么?我是否要降低社区功能演化的篇幅,凸显相应的机制分析?当然要!这也正是我要做的啊。审稿人的意见让我下定决心,该删就删该增就增。

随后,我精简了社区复合体形成的分析,加重三重机制的分析,最终完成了相应的修改。针对修改人的意见一条条修改、完善,给审稿人回应意见就接近1万字。感谢审稿人十分中肯的意见。

最后,感谢《中国行政管理》杂志社和“互怼”的兄弟们(希望有机会再增加一些姐妹们)。中国社会大转型、大发展给审视中国问题、产生大理论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契机。以小见大、量力而行,立足实践、关怀理论,咱们就且行且思考,争取做出不愧于时代的好研究吧。

 
参考文献:
[1][法]米歇尔.克罗齐埃,埃哈尔.费埃德伯格 :行动者与系统,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2][美]詹姆斯、汤普森. 行动中的组织——行政理 论的社会科学基础[M] . 敬乂嘉译 . 上海:世纪出 版集团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5.
[3]马骏:《公共行政学的想象力》,《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5(1)。
[4]吴晓林:治权统合、服务下沉与选择性参与:改革开放四十年城市社区治理的“复合结构”,《中国行政管理》,2019(7)。
[5]吴晓林:结构依然有效:迈向政治社会研究的“结构-过程”分析范式,《政治学研究》,2017(2).

作者:吴晓林,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开大学中国政府与政策联合研究中心研究员




小切口与大问题专栏回顾:

马亮:副职领导的研究是如何想到和做到的

“小切口与大问题”:背后的故事(二)

“小切口与大问题”:背后的故事(三)

再解《“小切口与大问题”:背后的故事》

【小切口大问题专栏】颜昌武:刚性约束与自主性扩张——乡镇政府编外用工的一个解释性框架

【小切口大问题专栏】韩志明:问题解决的信息机制及其效率——以群众闹大与领导批示为中心的分析

【小切口大问题专栏】庞明礼|领导高度重视:一种科层运作的注意力分配方式

【小切口大问题专栏】马亮,王程伟:管理幅度、专业匹配与部门间关系:对政府副职分管逻辑的解释

【小切口大问题专栏】文宏:任务驱动与谋利导向:地方政府土地整治行为的双重逻辑

吴晓林|治权统合、服务下沉与选择性参与:改革开放四十年城市社区治理的“复合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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