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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媚: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二)

云里峰主 云里阅天下 2021-04-22

编者按

本期推送香港岭南大学历史系杜春媚教授的中文著作《疯癫笔记》中的章节摘选第二部分。她拥有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的杜教授,同时也是美国国家协会认证心理咨询师。读者从文中也可窥见一个历史人文学者对心理疾病现象的独特观察和敏锐视角。杜教授的简洁和英文学术著作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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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二)


文 I 杜春媚




目录


序言——受伤的治愈者

十字路口——戒瘾所的开始

“我是唯一记得娜娜的人”——丧失的哀伤

“不该走的人走了”——老毛与小毛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抑郁之觞

罪与罚——性侵的禁忌

暴力之毒——铁骑党的少年

跳跃让我飞翔——自闭儿的语言 

“圣诞老人是真的”——自残少女之舞

疯癫与文明——精神分裂者的启示

无法哭泣的女孩——领养之痛

遗产——不可逆转的老

那一年——死亡的财富




遗产——不可逆转的老


渐行渐远

一息尚存的影

请再慢点


据说每个咨询师都有最爱和最怵的一类病人。也许,“遗产”就是我的痛处。这里曾搬出过尸体,每日救护车上的担架频繁出入。可是我的畏惧,开始并不知晓。


这里的病人是55岁以上精神出现状况的老人,常见的有帕金森、阿茲海默症、失智症、老年精神分裂和更年期抑郁症等。


我和他们的接触仅限于团体治疗,和“勇气”一样,我因为帮人顶班才有了几次直接接触的机会。这里的团体很小,经常到场的只有五六个人,至于真正在场的也就一两个吧。


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有的老人常有子女探望,每日频繁通话;也有被亲人丢下从此不闻不问、音讯全无的。有急性发作、稳定下来就可以回家的,也有人长驻此地、无家可归。


“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我问。


在一群思维和沟通能力受损,甚至失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的人面前,什么样的活动才显得不荒谬呢?


“只要能让他们开口交谈就成功了。”我的督导说。“一般的心理治疗手段在这里都不适用。”


我跟随督导来到“遗产”专用的活动室,和其他病人不同,他们在自己的科室里进餐,也不与其他科室交流互动。墙角有一个伸缩的篮球架,我从来没见它移动过。常年开着的电视,正对着大门。几个长沙发和靠背椅零星地铺陈开来,侧门的右方是一张大方桌,用来吃饭和涂鸦。


时间还早,走廊里督导拉住值班的工作人员,“饭桌上是昨晚还没清理的食物,有人在地上捡东西吃,这怎么行。”


“你也知道的,我们科室一向人手不够。昨天有一个病人突发状况,需要专人陪护,又有人临时请病假,还有两个帮忙的根本就指挥不动。”小护士委屈地辩解着。


桃子:《魔兽》

躁郁症患者


精神健康的专业人员大多超负荷地工作,承受着身体和精神双重的压力,做着和工资并不相符的事情。由于太过强烈的接触,心理咨询是高倦怠率和高风险的职业之一,尽管很多人抱着服务助人的意愿,在工作几年之后便不得不离开热爱的工作。


今天参加团体的不算少,可是并没有人开口说话。不知是太早,还是我没有适应这里的气氛。我打起精神,却嗅到了徒劳。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情——人——节——!你们看,我穿着粉色的裙子。早上吃了最爱的巧克力牛奶、面包加果酱、还有新鲜的蓝莓果。你们呢?有没有特别的早餐?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吗?”


我才开场就感到了无计可施的贫乏;在他们的世界里,无论是心理分析、行为认知、格式塔还是人本主义,都像是荒谬的梦话,和他们发生不了任何反应。


“还记得你第一次约会吗,还有婚礼?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在哪里结婚的,有没有度蜜月?”我提高了声调,加重了渲染,尽量讲得绘声绘色。


“他打篮球可好了,那年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操场上灌篮。个子高高,很帅,当时好多女孩都喜欢他。”


“那是您跟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吗?”


“是呀,中学毕业我们就结婚了,然后没几个月他就打仗去了,不过我偶尔会接到他欧洲的来信。”


惠是个子孙满堂的家庭主妇,曾经相濡以沫的丈夫是二战退伍军人,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因为白内障,她看电视时双眼几乎要贴到屏幕上,连白宫在哪里都弄不清了,却还能清楚的念出每个重孙的名字。


“我的婚纱还在呢,你要看吗?白色的,长头纱,上面镶了很多的小珍珠。后来我大女儿出嫁的时候也穿,我父亲扶着我的手在教堂里面走;那是我第一次穿高跟鞋,差点摔倒了……”


惠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南方女人,九十多岁的她花白头发,瘦削脸庞,温柔宁静。在漫长遗忘的记忆里,爱情和青春也许是黑夜中最常闪现的恒星吧。


她的眼眶闪烁,和我同在,可是那双颤抖的手和僵硬的身体又传达出某种异常的信号。


 “我第一次生孩子的时候,几乎死掉,那个医生差点送了我的命,到生我都不知道怀的是双胞胎,最后还是那个接生婆说可能有两个,这才救了我。”


“你烦不烦啊,又跟谁瞎搞!”玲丽叫骂着,一口锐利的北方嗓音。她嘴里吐出的脏字比隔壁吸毒少年还要多,更厉害的是,她经常讲黄色的脏话,是这个平日死寂的科室里谁也不会误认的角色。据说有一次在人帮她更衣洗澡的时候,她从背后一把将小护士的长裤拽了下来,引得众人大笑。


玲丽的恶作剧往往带着恶毒的成份,她于是常常被罚一个人在走廊里面,不让出入活动室或参加集体活动。她好似一把需要随时提防的刺刀,一有机会就毫不留情地砍向世界。得了更年期精神分裂之后,她性情大变,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更年期老人,有人无端地整日哭泣,无理取闹;有人暴躁易怒,污言秽语,将身边的人驱赶殆尽。她们的体内有种莫名的力量,好像鬼魂复体似的驱使着她们做出无法控制的行为。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惠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服药之后,她变得更加迟缓、多疑和胆怯。除了帕金森,她还被诊断为抑郁症。喋喋不休的埋怨,对于她和家人,都是无尽的黑夜。苦闷的心,似乎不通过诉求,就要到了疯癫的边缘。      


我愣在那里。求助的心看了眼周围,瞬间又收了回去。“还有谁愿意分享吗?”


和惠同坐一个长沙发上的丽华耷拉着头,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她几个月前被家人送到这里,情况稳定下来,照理早该出院。可是因为家人拒绝来接,又找不到愿意接收的地方,只能长期滞留在这里;医院只好每日负担着她的开销,直到找到去处。


永月专注地看着我,可是眼里满是模糊,看不见光;他的嘴巴像松掉的弹簧,总也合不上。


听说几周前刚住院的时候,他常给大家讲当年在白宫做厨师的趣闻,“你知道总统为什么解雇了以前的那个、雇了我吗?因为总统也是南方人,而我烧得一手好德州风味烧烤!总统对我的菜很满意,不过对其他事却很挑剔。你知道他浴室里的莲蓬头是什么样子的吗?每个方向都要同时出水,水量必须只有针眼那么大小、但又要有洪荒之力,可真把他们难坏了!你知道吗,水管工都急得崩溃了,在医院住了好几天!”


永月常年带一顶礼帽,打着领结,总抱着一本老相册向人介绍,这是肯尼迪、这是林登.约翰逊、这是白宫花园,句中还不时冒出一些tournedos Rossini 、Coq au Vin、bon appetit的法语。对于婴儿来说,出生起就陪伴的毛绒玩具,晚上是一定要放在摇篮的身边,摸着闻着才睡得着的。这相册,又在发出怎样的沁香呢?就在这翻阅相册的过程中,永月的大脑又发出怎样的奇妙信号呢?


可是如今的他每天都在努力地想,“我究竟忘掉了什么?”


旁边轮椅中的明光仍在熟睡中,他似乎总在梦中。一周前摔倒后留下的满脸血斑和因为长期卧床造成的血管栓塞,惨不忍睹。我甚至有些庆幸他处于沉睡,让我不用直面如此惨痛的面容。


摔倒前明光和我常打照面。在每天穿过“遗产”病房时,总有一个东倒西歪的身影在走廊上寻找出口,“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名机智的护士手指另一扇锁着的侧门,“那边可以出去,”然后利用他跌跌撞撞到达另一扇门的间隙,夺门而出;而我也赶紧跟上。


“奶奶,我是你孙女呀。你是我孙女。我是你孙女。”

丽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醒了,声音细如蚊声。她抱着一个布娃娃,温柔地晃动着。“我要回家,我们要回家做饭了。”


疾病把他们撕扯成了碎片,乾坤倒转,时空尽失。他们在不同的碎片里游来荡去,时而是孩童,时而是新婚的恋人,时而又是刚过花甲的模样,讲述着连自己都不懂的语言。


他们三个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和帕金森症一样都是一种只能减缓、无法治愈的神经退化性疾病。既没有明确预期的用药效果,也无法阻止大脑退化的趋势,只能延缓下降的速度,最终走到药物失效的地步。不同的是,如果说帕金森症未必导致痴呆,那么阿兹海默患者因为记忆区细胞的死亡,注定会记忆衰退,是一种失智症。和抑郁症一样,失智症是一种疾病,而非正常的老化现象。


耄耄之年的他们,身体和大脑、记忆和情绪都很难属于自己,也不知哪一种更幸运?在上帝那里也就是一根签的差别吧。


“遗产”既有尸横遍野的惨烈,也有百无聊赖的乏味。老人们时好时坏,好的日子晴天万里,空气里能闻到初恋的芬芳。坏的时候,她们古怪多疑,用愤怒来表达胆怯,用埋怨来抵抗苦闷。他们像面磁力的镜子,直射着你,让你在巨大的怜悯和无助感中,无处可逃。面对着飞快前行的日子和急速下沉的世界,无能为力,如何是好?


如果说其他科室是不可预料的触动,这里就是对于死亡分分秒秒的直面。他们在你的面前裸露、展开,或者说他们连隐藏的能力也没有。让这些连直立都困难的老人,如何去掩饰死神将至的痕迹呢?


“为什么我会先放下肩上的包,才上前扶他呢?”我至今仍追问自己。


脑中无比清晰的是明光摔倒的那一刻,好像远空的闪电,绚丽寂静,直到触地的那一刹那,惊雷巨响。


是的,我就在那里,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在我的眼前坠落。


那天的明光一如既往地步履蹒跚,在封闭走廊的两扇门间永恒徘徊,寻找出路。他看到面前即将关上的那扇门,激动起来,就在要碰到的瞬间,摔了下去;就在我的眼前,这条走廊的尽头。


等我把包放下的时候,周围的护士已经跑了过去。没有人足够快,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脸朝下方。

除了忏悔,我知道还有种更为强烈的情感。我本能的想要躲开,就像我至今不敢直视他的身体。我至今还在问自己,你为什么犹豫,想要逃离,在怕些什么?


我至今也没有去想祖父和外婆的葬礼,照习俗很快就办完了仪式,在外游荡的我回来后见到的只有水泥墓碑和一人高的夏草,说是到清明才会有人整理。


我更不敢去想父母。她们曾在我人生的起点,守着;将在我必将到达的终点,等候。


“我该怎么办呢?我能做点什么?”


不可逆转的老,生命如虚妄的希望。肉搏生死,触目惊心。


死亡是无法预演的事件,大多数人依着船到桥头必然直的念头,加上无法预料的复杂,也不妨为明智的选择。所谓的盖棺定论并不可靠,但许多的秘密至死才被揭晓。和青春一样,秘密到了老年,也失去了魅惑和恐怖,一点点松弛泄漏出来。


我想到同事杰米,最爱教的课是希特勒与纳粹德国,他的军事史吸引了无数在校的预备役军官。心脏搭桥手术后的一天我们在学校碰上,一如既往地开着极权主义的笑话,不痛不痒地打着招呼。突然有一天他就到了重症病房,自此再没有走出过。


直到最后,相处几十年的老同事们才得知杰米的妻子精神病症严重,却一直拒绝服药,多年来足不出户、颐指气使。秘书整理杰米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他留下的几百张电影碟片,除了熬夜改作业的工作狂行为,他整夜流连办公室,也是高度压抑中的暂时逃避吧。


Milton Schwartz, 《无题》

精神病患者,擅长抽象拼贴画


还有邻居里察,九十四岁高龄的他依然健康,只是大脑和器官照着时间的布局逐渐老化罢了,至于何时以及如何到达尽头,全看各个器官竞技的结果。


第一次见到里察的人,无不觉得他精神矍铄、于人生拥有无尽的热诚。他会跟你说他的妈妈如何得不守常规、一个人离家出走和做记者的父亲私奔到欧洲;他会跟你说他和马龙白兰度是青年时的好友,在未成名前一起在纽约的街头厮混;他还会告诉你他五十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直生活在欧洲。


可是,你很快就会发现,他像倒带机一样反反复复的讲述同样的故事,只是于他,每一次都是全新的。


里察每日重复着极其规律的生活。周一到周五带着宠物去楼上画室工作,早出晚归。早上吃无糖全麦片加一杯咖啡,最后的一口一定要留给小狗舔掉。中午微波炉加热一碗汤,搭配蔬菜沙拉。周末的晚上和老伴去街角的意大利餐馆,之前总要依依不舍地和狗道别五分钟。


如果这规律的日常中有任何变化,理查就会显得慌乱,无论是去看医生、还是带狗理发。离开了常规的里察,像脱水的鱼一样焦虑不安。他一下子又变回了九十四岁的老人,支撑的只有摩擦出响的关节和已经老化的器官。


临终祷告时,老人第一次痛哭,为了十年前自杀的女儿。里察留下遗嘱,将财产全数捐给流浪狗的救助机构。


衰老无处不在,只是在射中自己之前,我们无知地毫无察觉;于是将重复的故事误以为是罗嗦,将古怪的举动当作故意制造麻烦,将无助的退化当成毫无理由得笑柄。


车水马龙中颤颤巍巍的老人,一脚踏入无比宽广的新车道,在不满的喇叭声中更加不安。电脑前迷茫的老人,竭尽全力记下了每一个步骤,可还是被突然跳出的窗口打败。误按了手机键的老人,突然发生了静音,只好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商场里眼花缭乱的老人,被成年的儿子训斥着,“你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孩子我们存有无限的耐心和无穷的希望,而对于注定向下的老人,我们却只有极其有限的宽容和关注。人类拿出启蒙后对于新的崇拜,从此老旧成为废弃无用的历史。


那天,我在祖母的床上躺着,床的那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好长、好利、好痛,我却无法令自己起身。太平洋的另一边,祖母已是家中仅剩的老人,每次的看望都是过短又太长的直面。临走了很远,一个身影仍在窗前挥手,一切依旧。


落红西沉,道道年轮,恍惚有人唤我乳名。我告诉自己,你可以的。



作者英文专著Gu Hongming’s Eccentric Chinese Odyssey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9)


Table of  Contents:
Chapter 1. An Inscrutable Eccentric
PartI. Intellectual Journey
Chapter 2. In Search of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
Chapter 3. The Rise of a Spokesman from the East
Chapter 4. Clash of Religions
PartII. Psychological Passage
Chapter 5. How an Imitation Western Man Became a Chinaman Again
Chapter 6. Projections on a Chinese Screen
Chapter 7. To Reverence the King
Chapter 8. A Trickster’s Trip on a Mobius Strip



杜春媚,现任香港岭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终身教职),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博士,美国国家协会认证心理咨询师(National Certified Counselor)。专著 Gu Hongming’s Eccentric Chinese Odyssey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9) 从思想与心理两个层面对于辜鸿铭这一久富争议的人物做出了全新解读,探求他如何游走于殖民地的海外华人、浪漫主义的普世哲学家和保守主义代表的清末遗老等多重身份之间,同时将严肃的思想批判与象征性的公共表演结合起来,构建了西方人眼中真正的中华文明。其他出版物包括非虚构作品《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和中英日文论文数篇。曾获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和Chiang Ching-kuo Foundation等多项资助,并于2013-2015年担任中国留美历史学会秘书长。目前研究的重心是有关二战后驻华美军与中国社会的全球微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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