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媚—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一)
编者按
本期推送香港岭南大学历史系杜春媚教授的中文著作《疯癫笔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中的章节摘选。拥有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的杜教授,同时也是美国国家协会认证心理咨询师。读者从文中也可窥见一个历史人文学者对心理疾病现象的独特观察和敏锐视角。杜教授的简介和英文学术著作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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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
癫
笔
记
目录
序言——受伤的治愈者
十字路口——戒瘾所的开始
“我是唯一记得娜娜的人”——丧失的哀伤
“不该走的人走了”——老毛与小毛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抑郁之觞
罪与罚——性侵的禁忌
暴力之毒——铁骑党的少年
跳跃让我飞翔——自闭儿的语言
“圣诞老人是真的”——自残少女之舞
疯癫与文明——精神分裂者的启示
无法哭泣的女孩——领养之痛
遗产——不可逆转的老
那一年——死亡的财富
序言——受伤的治愈者
疯癫是面扭曲的镜子,留白的屏风。
2015年的夏天,我在异乡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人群,却又似曾相识,倍感安心。在正常与非常、疯癫与理性、病态与常态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界限?一直研究历史变迁的我,这次试图进入个人的私密空间,直面生老病死的伤痛,探寻人之为人的永恒。
此时的我已博士毕业、于美国高校的历史系执教多年,之前的两年多里又修完了心理咨询的近20门课,再完成700小时的临床实习之后便可以获得专业硕士的学位。此时距离L的离去也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我很想给这一段人生画上一个句号;但也许是一个逗号或者是冒号。
我对这个即将迈入的世界十分好奇,对接下来一年的生活充满焦虑。一个外地人、外国人、外族人,如何才能进入美国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他们于我又有怎样的意义?我当时并不知晓,只是带着虔诚和悲伤全心地投入到这个我与他们互为陌生的世界。
实习的精神病院位于美国中西部,是一个封闭式的私立住院医院,接收急性和慢性的病人,主要来自于邻近的两三个州。医院有一百多个床位,分成六个病室:
选择——儿童科室
新方向——青少年精神病
信任——青少年酒精和毒品戒瘾
勇气——青少年性侵
十字路口——成年人酒精和毒品戒瘾
遗产——老年病室
病人中待得最长的是青少年性侵者,有半年到一年的住院治疗时间,其次是酗酒和吸毒的戒瘾人员,大约是一个月到四十五天,再往后是住院几周的老年患者,最短的是急性病症的青少年和儿童,他们的在院时间只有一周左右。
他们是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是自残、性侵、暴力、吸毒、酗酒、抑郁、躁狂、精神分裂症患者。他们因丧失而孤独,因绝望而欺骗,因思念而自责,因痛苦而恐惧,因渴望而疯癫;与我们并无二异。
医学主导的“疾病模式”决定了医院内部金字塔式的关系:精神科医生、心理治疗师、护士、最后是受过一些基本训练的工作人员。患者的治疗是团队的工作,不过医生是最终的“法官”,对于患者的去留与治疗有着决定权。
美国的精神科医生(psychiatrist)必须经过医学院的正规训练,加上几年的住院医师实践,并且通过统考获得专业许可证后才可获得执照,他们侧重于心理疾病的诊断与药物治疗。与之相比,心理治疗师更注重病人的心理治愈,大多本着人本主义的原则,运用更为多样和灵活的方式,将来访者当作遭受痛苦的个体而非等待解剖和治疗的对象看待。
心理治疗师(psychotherapist)的群体相对复杂,有临床心理学(clinical psychology)、心理咨询(mental health counseling)和社会工作(social work)等三个主要来源。所有治疗师都需通过职业统考并获得所在州执照后才可以正式工作,尽管其中有些也可以诊断,但不能开药。除了药物和住院费用之外,大部分的美国医疗保险都会负担院内一周两到三次的个人面谈和每天一次的团体治疗,这显示了对于心理治疗在学理上的合法性与实践上的有效性的双重认可。
这本书基于真实的案例,但出于对当事人隐私的保护,他们的名字、特征、甚至症状都作了调整。有时候我将几个患者的类似病症组合在一起,有时候我将他们的身份相互调换。治疗的过程也因为行文的需要进行了简化。
医院本就是个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场所,与现实相差甚远。这里有随机的室友、强制的时间表和朝夕相处的新“家庭”。人们被从原来的环境中连根拔起,在这个人工创造的超现实世界里度过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光。
书中的很多人物,沉湎于自己的世界里, 难以自拔,无法超越,甚至不能进行日常的生活。我也时常陷入叙述的过程当中,与他们的交往引发我对过往的诸多感想,在很多时候将自己的经历投射于他们身上。重要的不是记录,而是记忆;又不是记忆,而是回忆;也许所有的书写都是自传。
位于美国中西部小城市的精神病院“伤河”
碎镜中的万千世界,每一面都是一个真实。更多的时候,我震惊于每天的所闻所见:他们不是长青藤的美国,不是华尔街、硅谷的美国,也不是美国梦的美国;他们是大多数人生活的美国,是让人理解川普当选的美国,是不为人知、但更为真实的美国。
也许你出于对美国社会的好奇读这本书,或者你是心理学的从业者和爱好者,也可能和我一样在焦虑的现代社会中关注情感的痛苦、在本无意义的世界里探索精神的煎熬。都好。但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文中的专业信息都做到尽可能得准确,与病人交往的情境也都或多或少地发生过;但它既非写实的新闻报道,也非向福柯致敬的学术研究。至于其中庄周与蝶,何处是我,何处是他,并没有绝对分清的可能。作为一本非虚构的自传,我可以许诺的是情感的真实性,这是更贴近自我的真实,也是我更想表达的真实。
《疯癫笔记》是用来纪念我接触过的所有病人的悲苦。同时,故事也发生在我身处个人危机的漩涡、绝望地疗伤中。一觉醒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而你的却彻底改变了。从此知道自己何其渺小,惟有无比珍惜、奋力前行。所谓战胜多是自大的谎言和假象,人类并无法根本上战胜悲伤、孤独、焦虑、疾病与死亡,惟有与世和解、与己共存。
也许这是一次“参与观察”的人类学尝试,一个对L逝去的纪念,不过它更是我发现情感与探求精神的旅程。何谓非常?何谓人性?何谓灵性?和传播真理、唤醒大众相比,心灵的慰籍更富吸引;也许我的使命就是做一个荣格口中“受伤了的治愈者”吧。
带着自己的秘密,我站在人生的分界口,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抑郁之觞
将水作酒般豪饮
沉醉无需灌溉
清醒为神话之过场
和过往战斗
断臂求生的惨败
人性之较量
夏日的午后,烈日拿出溶化万物的决心,花园里的植物有种过了头得亢奋,反倒让人有些用尽了气力的担心。我的目光停在了一个新患者的病例上:“英儿,重性抑郁障碍加酒瘾双重诊断,需要同时接受药物和心理治疗。”
和大部分人都曾有过的抑郁情绪不同,抑郁症是需要医治的心理疾病,在美国有严格明确的诊断标准。常见的9种症状包括:每天大部分时间心境抑郁,丧失兴趣或愉快感,食欲和体重改变,几乎每天失眠或嗜睡,精神运动性激越或迟滞,精力丧失,无价值感和过度内疚,犹豫不决或注意力减退,反复出现的自杀观念或一次自杀企图与计划。
抑郁症是最常见的精神疾病之一,接近百分之七的美国成年人有抑郁症,多达四分之一的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段可能遭受其困扰。抑郁症的发病机制仍不清楚,但是受遗传、生化和社会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影响,个人的创伤经历也常会引发抑郁症。老年人和未成年人的抑郁症常因易被忽视而得不到及时的诊断和治疗。女性得抑郁症的概率又比男性高一倍,一方面青春期、怀孕、流产和绝经期间荷尔蒙的变化会增加女性的风险,另一方面女性更多地承担了家庭的重担,在平衡工作和家庭之间的矛盾时面对巨大的压力。
我捧着英儿的病例继续读下去:自小被继父性侵,但是母亲拒绝相信反而将她赶出家门,之后和长期酗酒的生父生活,又经常遭受其毒打和身体侵犯。十六岁那年,她高中辍学,和一个男人以假结婚逃离了父亲的魔掌,之后便开始了独立的生存。至今结婚三次,离婚三次,亲生儿女四名。联络人:无。
阅读病人档案像按了快进键的电影,来不及共情,就到了悲哀的终了。英儿小说情节般的经历让我不安;我是该表示同情呢,还是对于她不负责任的酗酒进行谴责?
病例是介于公开和秘密之间的一种奇怪的东西。病人有权知道病例里的一切内容,无论是诊断、药物、还是化验记录,所有的一切。这里有最不为外人知的部分、洞悉过去与未来的密码。但是和电脑、手机、日记的隐秘相比,病人对于病历有观看权但没有唯一观看权,有使用权但没有创作权,当同意进入医院这个体系的当下,就已经签下了这部权力不对等的合约。
所以我已知晓她,她却不认识我。
英儿的房间就在刚进科室的右手第一间。走廊上工人还在辛勤地劳作,浓重的油漆味混合着洗衣房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世界混沌而灼热。
“英儿,英儿,”我在门口叫她的名字。没有回音,我只好进屋,走到她的书桌跟前,“英儿”。她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脸上的惊恐一闪而过。我解释着,“抱歉打扰了”。
她的桌子正对着室外的活动场,可以看到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吸烟的病友,聊天的护士,甚至午餐的孩童。没有窗帘,也没装百叶窗,其实并不能算窗,只能叫做无法开合的玻璃墙而已。
我和英儿面对面坐下。长久没有日晒的脸,在正午的光线中越发苍白,唯一提醒我她在的是不住颤抖的身体。
“我不知道还值不值得活下去。”
她的声音像灵魂脱壳的躯体,了无生气。
“只有那么短暂的一两天,我会感受到活的快乐。这片刻的愉悦和之后几个星期、几个月的黑暗相比值得吗?”
抑郁症是诡秘的蛊术,无色味地渗入骨髓,生命之花就此无声息的谢了,一声婴啼仿若隔世。它毫无征兆而来,自此亲情友情皆是痛苦,喝水咀嚼也成负担。一病垂死,万念俱灰。
英儿此时还在酒精戒断中煎熬。退瘾症状是脱离上瘾物品之后的反作用, 在长期嗜酒突然戒酒的人当中十分常见,严重的还伴随着痫症发作和幻视幻听。
从十几岁离家开始,英儿已有二十多年的酗酒史。她的世界里没有亲友、没有工作、没有信仰,只有酒精才是唯一不变的依靠。孩子已将她的电话号码屏蔽,无数次的借钱、允诺和背叛,伤人无数。伏特加是以毒攻毒的绝望,麻醉自己以抵抗痛苦的唯一药方。每日豪饮至深夜,终于睡去,醒来已是午后,不用面对清晨的阳光、鸟鸣或是邻家婴儿的哭泣。然而酒精的抑制效果又让她跌入更深的谷底里,愈发绝望,只好再次捧起酒瓶,日复一日。
“每天就好像在晴天中等待阴雨。对我来说,晴天只是短暂的过往,阴天才是生活的常态和可以预期的未来。不爱不恨、无喜无悲,我对自己没有了信心,对一切丧失了欲望;任何简单的快乐都成了奢侈,就连我孩子们的欢笑也成了心烦的对象。”
我也曾去过那黑暗的谷底,至今仍在艰难的攀岩。两年前的冬天,白雪皑皑的窗外,死一般的静寂。坐在候诊室里,我不知第几遍数着油画中的花朵;印象派的作品怎会如此写实?忽然他踏着一阵风进来了,把各种信息敲入电脑表格中,个人病史、化验单、诊断、药物信息,顷刻间化为数据,然后消失在屏幕后的未知空间里。
在这个真实和幻象之间的世界里,有设计了高耸入云的大楼却不手绘的建筑师,有操作机器人手却从未执刀的外科医生,还有迪士尼城堡里走出银幕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那个白色拉帘的屋子里,我化身成0和1的数据,跌落凡尘、再不唯一。
夏天是骄阳似火、人心涣散的季节。迎面而来的花姑娘的衣裙,短、小、少。眼神越发迷离了,无论男女。绿地上放眼望去,白花花、明晃晃。姑娘们排成一串串,过十几分钟,翻一次面,烤得焦嫩,便可以食了。
也许是因为夏日的炙热,再亮眼的颜色也不为艳,再花哨的衣服也不为俗,再火辣的举动也不为过。这样的日子,连懒惰的人也打起了精神。花园里那棵苟延残喘的老树,因为长期的风蚀导致的变态突起,也被鸟粪覆盖的有了点气力。日光笼罩着大地,让人忘了黑夜的存在。
来到医院第二周的时候,英儿度过了最难熬的戒断期,颤抖也基本消失了。
“我睡了几个好觉,吃的也香,就是血压升高,是不是和我新服用的抗抑郁药有关呢?”
药物治疗通过化学反应改变患者的神经系统、调节激素含量影响患者的情绪。英儿饮食和睡眠的改善,说明药物在起作用。
“我现在知道小时候的被虐不是我的错了,以前我很怕被别人评头论足,现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好像放下了。”
很多受过侵害的受害者都认为自己某种程度上需要承担责任,她们不仅身心被极大地伤害,而且自尊心和自信心也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我很高兴你不再那么闭塞,开始与人交流,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变化。”
我知道这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可能大部分是归功于抗抑郁药物的作用,并不完全是我们一周三次面谈的结果。
“我受够了,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活着了,”她依然苍白的脸上新添了腮红和睫毛膏,仿佛也受到窗外夏日的感染而鲜活起来,“我想回到那个曾经快乐的我,真正地活下去,而不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残害自己的身体。”
英儿反复强调自己要改变的意愿。我佩服她的勇气,在众多磨难后还未放弃的韧性。也许她并不知道未来如何、应该怎样活着、又会怎样活着,可谁又知道呢?有勇气和过去说不,已经是迈出泥潭的一大步了。
我经过病房的活动室,看到她和病友一起做作业,请教问题,这些作业对于高中肄业的她十分困难。在病房里,她和病友互相倾诉。在活动室里,她聚精会神,因为电影主人公的命运悲哀哭泣。
以我的经验,可以表达的痛就有了希望,有形皆有法,有感即有变之可能。相反,如果无形无象无感,那么抑郁症患者大多仍在谷底。我们能做的就是陪在身边,守在深谷,无论多久,无论多低,不要催促。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无论是残忍的“太软弱”之类的批判,还是好心的“你要坚强”的鼓励,都可能成为将他们推入悬崖的最后一股力。
可就当你觉得一切尽在掌控的时候,变化时常不期而至、不请自来。
第四周的一天,英儿快出院的最后一周,她突然抱怨前一天晚上失眠,服药之后才能够稍许入睡,于是我们的面谈就以放松、呼吸和冥想开始。
“呼——吸——。保持深呼吸。收缩肌肉,一二三,放松,一二三。脚、小腿、大腿、臀部、小腹、上身、双手、肩部、颈部、面部。”我带领她做了一个快速肌肉放松练习。
“我的两耳之间感觉很重,我很害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了?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恐惧吗?身体有什么样的感觉?”
“不行,它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太猛烈了,我无法面对。”英儿一边讲,一边开始发抖,身体失去了控制,无法继续我们的放松想象练习。
我十分好奇这种恐惧从何而来,关乎何事。是她还有什么对我隐瞒的秘密吗?是她心里无意识但至今残留的魔障?还是她某种无法叙述的伤痛呢?我多想追问下去,让她再努力一点、再坚强一点,揭开那个恐怖幽灵的面纱。可是我知道她已经到了极限。
英儿的身体在不自觉地抽搐,她捧着头趴在桌上,表情痛苦。病人永远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英儿已经给了我否定的回答,继续坚持下去既有悖治愈的伦理、也可能伤害到她,好像将一个不会游泳又没准备好的人推入大海。同时,创伤深重的人病情反复也属正常,短短几周不可能解决她所有的问题。也许我对于自己的治疗过于乐观,也许深究下去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非有助于英儿的治疗,我提醒自己。
“那么你就从意象中出来吧,休息一下,尽量放松。”
这个幽灵的谜底直到她出院也未揭开,我必须听从英儿自己的声音,让她从这个恐怖的幻境中出来。但我还想另辟蹊径,也许我还想着那个幽灵。
“你愿意和我做一个空椅试验吗?”
(图片来源网络)
空椅实验是格式塔疗法中一个最著名的技术,现在已被各种心理治疗理论广泛运用。在病人放松沉静之后,让她想象对话的人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比如一个对于父亲极端恐惧的孩子可以想象和父亲的对话,用来预演他从来没敢提出的要求;比如丧偶的丈夫可以和妻子对话,将没来及的话讲完;甚至自己可以和不同的自我对话,以此解决一些心理的冲突。空椅试验的本质在于投射,让我们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下,更为容易地将内心的情感和想法表达出来。这些表达很多是自己不敢承认或是不想承认的,甚至是不自知的。至于投射的对象在现实世界中的“事实”如何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对话的对象是我们脑中的他、想象中的他、情感世界里的他、从而是对于我们来说最为“真实”的他。
“好啊。”英儿是我最合作、最愿意尝试的病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想要改变的意愿如此强烈吧,同时也得益于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的信任感。
“你可以选一个最想对话的人,可以是任何人。”本以为英儿理所当然的会选至今怨恨的母亲,可是她却选了姨妈海伦,一个我至今还没有听说过的人。
咨询师永远不要以为已经了解了病人的全部,要随时准备惊喜的到来。
“你能告诉我海伦是什么样一个人吗?”
“她是一个讲究的人,南方的女人是这样子的。她总是穿裙子,从不穿裤子,一直到她九十多岁住在养老院里的最后几个月才开始穿长裤。她每天穿长筒袜、皮鞋,上班的时候拎一个黑色皮包,总是用很文雅的语言。”
英儿和往常一样,几乎不用怎么引导,就可以立刻进入场景、并且迅速和清晰地回忆出所有的细节。她是有着过人的记忆吗,还是曾在无数难熬的深夜里反复咀嚼这些久远的记忆呢?我没有问,这是属于我的好奇,与她无关。
“在你的脑子里想象一下,海伦现在就坐在你对面的这张椅子上。能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吗?”
“二三十岁的样子,穿一件黑色的裙子,白色上衣,上面有很多花纹,职业女性的样子。对了,我提到过吗?她一直是单身。”
“没有。”
“她直到最后一天还是处女,我坚信这一点。但她有男友,也经常去旅行。她有一个三件套的旅行箱,一个化妆盒。她有时会坐灰狗大巴带我去旅行。有一次,她一早就到我家了,那是我那个夏天的第一次外出,我穿着一件粉色的裙子,有很多波波点的那种。”
英儿的眼睛里闪耀着初夏的光,蓬蓬裙插上翅膀,在山花烂漫的小山坡上放飞;而她的抑郁和恐惧就像山顶的雾气一样随风散去。
很多心理学家认为静坐冥想能让病人沉浸于幻想的快乐场景中,无论是确实发生过的还是假想出的,都可以诱骗大脑分泌出同样的激素,并帮助克服身体的病痛和心灵的创伤。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的观念更是挑战了传统认知学的权威,越来越多的治疗师认为身体不只是大脑的傀儡,认知也被体验所影响,生理体验与心理状态间可以互为因果。
借助电脑模拟产生的“虚拟现实”,已经在治疗恐惧症、焦虑症和创伤后遗症中被广泛应用。通过对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的模拟,使用者可以像《骇客帝国》中的男主角一样、身临其境地进入精心设计的虚拟世界,并在其中更加安全和自由地体验。比如严重烧伤的病人在大雪覆盖的峡谷里漫步,在雪人遍布的草地上追逐,在成群摇摆的企鹅中嬉戏;他们的疼痛也在这个虚拟的雪世界中大大降低。
再复杂一些的是“化身实验”,当病人在虚拟世界里被具体化为一个特定的虚拟人物之后,他们的认知和情绪反应也会跟这个虚拟形象同步。比如面对镜中哭泣的小孩,实验者先去安抚,然后转换角色成为这个小孩,而被另一个成年的虚拟人物用同样的语言安抚。在这个过程中,病人的自我批判通常会被软化,抑郁的症状也有所缓解。
“这段记忆听起来幸福,是因为海伦还是因为冒险的缘故?”
“是她。”英儿突然抽泣起来。“她”这个字眼的出现突然变得真实而可怕。
“我们的生日接近,都在十二月。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海伦一百岁的生日要到了!我差点忘记了!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呢?然后我给她办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生日派对!我在报纸上登了生日的消息,给所有认识的人发信要照片,然后搜集了她从小到大的一百张照片,做成了光碟。在《百岁之歌》的背景音乐里,一边是我长大,一边是她,最小的照片是她六个月大的。
我在沃尔玛订了一个粉红色的大蛋糕,中间是她年轻时一张最满意的照片。我还在旧货店找到了一些可爱的小香槟杯子,用发针和丝带装饰,里面装满了她最喜欢的心型糖果。整个生日的颜色是她最爱的粉色和薰衣草色。
那天我们去了一家烤鱼店,门在那里,桌子在这里,这是电脑。海伦就趴在桌前,指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大声嚷着,‘你看,你看!’你要是能看到她张大的嘴巴该多好!她笑得那么开心,还跳了支舞。你知道吗,尽管生日办得那么成功,但是我妈妈还是一遍遍地告诉我,这不可能是你一个人办的。这就是我的整个人生,她一辈子都恨我。”
“所以在你心里妈妈是恨你的,海伦姨妈是爱你的,她扮演了妈妈的角色,是吗?”
“嗯。在我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互寄卡片,上面署名都是‘你的女儿’,‘你的妈妈’。每次海伦来看我的时候,都叫我最爱的小宝贝,弄得所有的堂姐妹都恨我。她教我怎么穿衣,教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她给了我自信。”
“你愿意讲讲和海伦最后的告别吗?”
我猜想是否因为英儿和海伦之间有某种未了的存在,她才会选中海伦做这个空椅实验呢?
“我当时没有办法去墓地。我要保护自己不被另外一个女人伤害,就是刚才提到过的那个女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十一月初去养老院看她的时候,我现在还能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又递上了一张纸巾,“没关系,你慢慢讲。”
“她的最后一句是,‘你怎么了?你害怕再也见不到我了吗?记住,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英儿此时泣不成声。她经由瞬间构建的时光隧道,抵达了一个个熟悉的地方,在千年冰封的雪山口,勇敢地凿下了第一块缺口。
“闭上你的双眼,想象海伦就在这里,就坐在你对面的这张椅子上。你现在可以和这个端庄、美丽、爱你的阿姨讲任何话。”
“我牢记你说的每一句话,还在努力。我想让你为我自豪。”
“她有什么回应吗?”
“她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面带微笑。”
“抱歉我没有和你说再见,海伦阿姨,但我很高兴你现在可以自由地飞翔,回到那个美丽独立的你。我爱你!”
抑郁是最顽固的情感,医治的良药只有希望。偶尔迸发出的生的渴望,像火山爆发般的突然,却释放出溶化一切的热量和令自己都害怕的勇气。
我终于明白了英儿选择海伦的原因。海伦代表了爱,这个世界的真善美,是她抵抗痛苦的最终力量,以及在未来整合创伤记忆的核心资源。海伦是英儿自己,是她光明的一面,是她的理想与希望。
也许英儿的心里会永远藏着过往的创伤和对母亲的怨恨,正如她说过的那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阻止他那个恶魔?”但是她也开始接受自己无法从母亲那里获得答案的事实。英儿这次选择海伦,说明她的注意力开始从过去转移,她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受伤的女人,也是一个向往善良、渴求独立和自由的灵魂。
英儿出院的那天,我没能在场,没能在她的毕业证书上签上我的名字,没能给她由衷地赞赏,也没能再次感谢她让我认识了微笑的海伦。我对她身怀愧疚、心存感激。听说在送别仪式上,每个病友都送给她混杂着悲情和希望的祝福,并在终了加上了“英儿,我爱你!”的拥抱。
英儿,我想今年的寒冬里,你我都将不再孤苦,因为早春终将来临,樱花还将绽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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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9)
杜春媚,现任香港岭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终身教职),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博士,美国国家协会认证心理咨询师(National Certified Counselor)。专著 Gu Hongming’s Eccentric Chinese Odyssey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9) 从思想与心理两个层面对于辜鸿铭这一久富争议的人物做出了全新解读,探求他如何游走于殖民地的海外华人、浪漫主义的普世哲学家和保守主义代表的清末遗老等多重身份之间,同时将严肃的思想批判与象征性的公共表演结合起来,构建了西方人眼中真正的中华文明。其他出版物包括非虚构作品《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和中英日文论文数篇。曾获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和Chiang Ching-kuo Foundation等多项资助,并于2013-2015年担任中国留美历史学会秘书长。目前研究的重心是有关二战后驻华美军与中国社会的全球微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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