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本来就有吃素的渊源。《梦粱录》里南宋市肆素食有上百种之多。年轻时一直游历杭州南宋人林洪写的《山家清供》,也是中国古代蔬食谱之最。
这次我们委托美食作家神婆,为我们推荐杭州不容错过的寺庙素斋。素春斋是创立于民国八年(1919年)的百年老字号,后关店,目前在净慈寺内重获新生。古代吃饭是有鄙视链的,文人以“清供”为雅,吃素变成风尚。袁枚说:“菜有荤素,犹衣有表里也。富贵之人嗜素,甚于嗜荤。”陆游推崇素食养生,还拿吃素炫富“松桂软炊玉粒饭,醯酱自调银色茄。”黄庭坚有首《戒杀诗》,说吃素就是慈悲,直接把生活方式上升到精神层面。关于吃素其他的我不能确定,但我能确定,在杭州吃,可以是优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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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雷峰塔
故纸堆中举案,即使没有颜如玉,只要有一派错落的亭台山水,杭州这种结庐在人境的“归隐”感,让“高僧野人动颜色”。大到窗外院落,小至案头菖蒲,情致就自然风雅起来。气氛烘托到这,就适合吃个素。
杭州的净慈寺,一片绿丛,一片木瓦,都能远眺到不一样的雷峰塔。好吃的素食餐厅不少,对我来说,杭州的庙宇里吃,才别有一番宋韵滋味。宋人是特别爱美的,美景、美器和美字画,对一顿饭尤其重要。肚子吃饱,心更要吃饱。
最近我在看香港故宫的线上展览,有个展厅叫“凝土为器”,里面北宋的淡天青釉笔洗,传世汝瓷存世仅一百余件,凤毛麟角。白瓷孩儿枕,是北宋的定窑,称得上故宫最出名的陶瓷藏品。同类传世极为罕见,都在素春斋吃素食时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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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孩儿枕
很多老杭州人魂牵梦绕的素食老字号馆子“素春斋”,如今在净慈寺中获新生,却俘获了众多崇古的年轻素食者。博物馆里的宋朝古董,复刻成为素春斋的食器。手中气宇非凡的瓷器与我眼中诗书字章的正气书法一样,均来自戒清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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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上:褐釉擂钵
右上:青白釉擂钵
“宋代的五大窑口器物的形,这次出品取用越窑的两色,一个是千峰翠色,一个是黄绿釉(偏黄釉)。大概收集了将近一年多,一套餐具20件。瓷器设计又是半年,有些宋代的瓷器可以做餐具,有些可以改良。比如撇口的,不是肚子大眼口窄的,就把它做成了直口,适合做盛装。但有些器型不能。”
方丈戒清大和尚请我去净慈寺素春斋用晚餐,从熙攘的西湖名胜区,有一道门可以直接进“素春斋”。这里面的字全是大和尚的墨宝。进门迎客的君子兰边“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正而拙。
净慈寺既是庙宇,又是名为南屏晚钟的古刹,这字仿佛是凡尘里的“吃”与佛家悟道之间的众妙之门。让我这个俗中俗,也感受到了素的一丝禅机。禅寺的素,自有烹饪理念,在“素春斋”是吃不到仿荤的东西的,讲求“直心”,想什么吃什么。我喜欢大堂“饥来即食,困来即眠”这几个字背后的心境,来自宋代葛长庚的《水调歌头》。看了,就让人放松。
“当时设想这些菜的时候,就不想按照外边西式的方法,就很想适当的有点原创性,但是要跟宋代的文化能够有个交集。我认知的宋代就是做一道菜,要花很长时间。比如说,我们一个礼拜以后或者半个月以后要吃菜,这时候该腌卤的,就要开始准备起来。它的复杂是在前期的复杂。素餐,尤其寺庙餐,实际大量的还是习惯于用西式摆盘。但西式摆盘实际跟我们的文化呈现不一样。”
开胃是一碗暖粥,煮粥的小米是从庆州买来的。对照二楼进门那巨幅的字“醉醴饱鲜,昏人神志。若蔬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明代陈继儒的《读书镜》)。我感到内心被呼应了。
因为“养生”的考量,“素春斋”的菜单中去除所有水果,法师说水果寒凉。在菜品上采用了四季调五脏的温和饮食,再结合部分杭州比较传统的素菜的形成,大量的菜品烹饪以菌菇还有海带两种浓汤进行调试。
这里器物的温润,与食物是浑然一体的。我想起南宋赵构的那场宋宴,清河郡王张俊(岳飞上司)请宋高宗赵构的那一顿,可以说是中国版本的“巴菲特盛宴”,地点在清河郡王的王府,就是现在的杭州清河坊。近一百五十道食物,每一道都被周密记录在《武林旧事》中。传说中的南宋官窑,也应列于桌上。
我吃过几次“宋宴”概念的主题菜。“越窑青釉瓜棱形执壶”的复刻其实平时就比较常见,现在已经是宋式水壶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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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素春斋见到的保温碗“孔明碗”却是第一次,又叫诸葛碗,其最大的特点是由两只碗上下粘接而成,两碗中间留空,外面碗底心有一圆孔相通,通常里面储热水,保温用。人们因为这“孔”而将其美称为“孔明碗”,其实,这碗与诸葛亮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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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纹石茶磨
惊喜的是,我在这里也看到了“青白釉刻划花斗笠碗”,“越窑青釉盏托”和“汝窑花口盏托”的痕迹。▲
越窑青釉盏托(残)
这几天对80后艺术藏家吴亦沈说过的一句“希望去解决古代和现代之间的断裂”这句话特别有感触。吃有宋代气息的素菜,也就是这个情况。食物食器的美感也是不断传承和重建的。但无论如何,色香味里,宋朝也带着食物器皿的色。
“所以,我们在解读任何一样东西的时候,可以从在任何元素解读过去式的东西,但要解读合理。不能站在本位主义,想当然的这个东西什么样,那是不可以的。我们在解读这样的元素的时候,我们再看食物和茶的文化传承也是一样道理”,戒清方丈说。眼前绣球菌做的水晶糕,是一道爽口前菜,它的盘子设计就经过了改良。戒清法师说:“改良就有些器具的型不一定适合餐饮,就把它改成了适合做餐具的,比如会有一些椭圆形的盘子设计。”
随着盛夏的展开,菌菇逐渐变多,松茸、牛肝菌、黄耳菌、竹毛肚...…属于可以撒欢吃的了。甚至“豆浆、豆腐、黄豆”三世同堂的一道菜,脆炸的黄豆,此时也被时令晋级成了“松茸”。我特别迷恋这里的菌菇汤,以素式高汤等替代味精,鲜润无比。
一碗“众缘和合”(传统“素蟹黄”),内有姜、猴头菇、胡萝卜泥、土豆泥,简单糖醋调味,让凡是吃过的人都大呼过瘾。山珍野径的味道,在这里质朴呈现。
这里的罗汉素面一直是招牌,汤头看起来浓郁,其实味道浓醇,但清淡。里面的面条,比传统杭帮面更接近乌冬面质感,轻软,适合夏天。盛面的大碗,“折檐”漂亮,而且是有防烫手的体贴。
清代的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美食不如美器,斯语是也。”我觉得,他要是穿越到现代吃,这话要收回。我们现在觉得精巧到不敢碰的东西,都是人家吃吃喝喝的日常用品。而我们现在提倡的“实用之美”,好像真的只剩下“实用”。
我至今认为,一顿中餐,用宋瓷的设计,是让人最舒服的。青白色为主,温润如玉,似乎轻轻动一下,都会破坏纯然的沉寂的美。青瓷的色泽像翡翠,“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白瓷的色泽像光洁的玉,“既质玉之质,复白雪之白”。
宋太祖赵匡胤是武将出身,当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一心扑在新朝代的建立上,对艺术无感。他平定了四川以后,把后蜀皇宫孟昶的很多宝物运到汴梁(今河南),其中有一个黄金的盆子,上面镶满了七彩宝石。赵匡胤就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大臣们回:“这是孟昶的小便壶。”赵匡胤就反问:“说她用这个撒尿的话,他吃饭用什么呢?”他对纸醉金迷是嗤之以鼻的,生活嘛,从简。
祖辈打下的江山,终于繁荣,老百姓们也有了礼数,学会风雅,文化艺术就开始空前发达。天青色是北宋末代皇帝宋徽宗最爱,介于青绿,又不止青绿。“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一个梦一样的颜色,成了宋代五大官窑“官哥汝定钧”之首汝瓷的代表色。明代钱塘有个名仕叫高濂,他说过汝窑的釉色:“天青为贵,粉青为上,天蓝弥足珍贵。”天青是一种暖暖的蓝色,带着雨过天晴的表情,可遇不可求。粉青更难得,遇见“天蓝”的概率就像中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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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窑花口盏托
釉色也有美学,譬如:月光白、珍珠白、象牙白...…这些名字乍听是容易让人费解,“不懂黑是什么黑,白是什么白”。一旦细品,我们就不难明白韵味。任何我们看到的颜色,其实都是复合的,那细微独特性的美学根基,就是我们中国的瓷器。釉色是与火较量之后,才有的奇迹。每种优美的颜色,都可能永恒而孤独,值得被铭记。
我觉得更有“人情味”的是官窑里的“炒米黄釉”,大概是带了食物名字的缘故,对我来说,那个“炒”字里有烟火气,更可亲。那是窑温不足的产物,官员本来是要烧“粉青釉”的,意外烧成米黄。因为合格的实在太少,宋代米黄釉的正宫地位逐渐被认可,大概官员为了顺利交差,还斗胆给这种颜色取了个雅致的名字“苍莨色”,是新长竹子的颜色。结果,因为“美”,还保了命。
宋代的官窑有北宋官窑和南宋官窑之分,但都离不开一种经典的天青色。北宋的官窑在汴京(今河南开封),现在已经被掩埋在黄河泛滥的泥沙层中。那时候的官窑,有黄河水的味道,青蒙蒙的,一眼苍茫。南宋官窑有修内官窑和郊坛下官窑,早期还有余姚官窑和平江官窑等。大概依山傍水是古窑烧制的首选之地,南宋官窑依的是杭州的凤凰山、乌龟山,这时候的官窑有江南的“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青。
根据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李刚先生说的,平江官窑是个案,它位于苏州城南平地上。素春斋的食器,有南北宋的结合,上桌吃饭,也是眼睛与舌头一起鉴赏的时刻。
食物和瓷器本质上都是自然产物。戒清法师说,电窑烧的瓷器把温度都定了,可变性不多。“曜变的茶碗,有流动感,天光下、日照下面、室内所有灯光不开下面,它蕴含的那种状态是不一样的。所以饮茶吃饭的时候,也会有不一样的感知。新的柴窑烧制的壶、杯子和电窑烧制杯子,和古代一比,味道就变了。自然转化是很复杂的,有时候不可控。落灰和窑温的变化,产生色彩,每个层次都可以被感知。实际你有每个层次又读不透,泡菜也是一样,含在嘴巴里的时候,它的味道,一层两层出来了。实际它还有很多细微层次是夹在中间,你被两个强有力的刺激,然后把中间那个东西你品尝不到。”那就像素春斋包子里面夹馅里隐含的茄子,带来秘密酥软香气,我却始终没法猜到。
华灯初上,我才发现这里是观赏雷峰塔的最佳景观位,“塔景”秀色可餐,四季不同天。这也是素菜美味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