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筱宏/父亲生命的倒计时
父亲愈发消瘦了。平时身体被衣服包裹着,看着瘦,却没那么嶙峋。换上省人民医院病号服的父亲,就像是老屋门前一直流动的河流,细缓,却也涓涓涌淌着,翻滚,周边有花儿草围绕着,鸟儿叽喳着,有漂浮的云朵,还有往河流里溅起涟漪。而病后的父亲就不一样了,,容态暗枯,骨骼清奇。顿时显现萧索,河流的水越来越小,河床越来越窄,河床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杂草和垃圾,没了鱼的嬉戏,没了虾的游走,更没了光着屁股戏水的孩子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所有动态都暂且静止。父亲的命运便是老家门前那些河流的命运。如果生命形容为四季,父亲的生命到了冬季,冰霜冻结后的万籁俱静。
我们那一代,对爱的表达很含蓄。在我的记忆里,和父亲少有亲近之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疏离未曾消退。父亲住进了医院,我才如此近距离的亲近父亲。父亲得了不好的病,医生说是肺癌,而且已经扩散到淋巴。父亲七十九岁,若是放到干部家庭,还算不上高龄,可能正好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在农村,问起父亲年纪,觉得也到了年龄,即便离世也算是寿终正寝。具体人活到多大岁数才到了人们惯性思维中的年龄呢,似乎没有正确答案。好像是七十岁往上若是离世,人们便认为合乎自然法则,也就没有了一些撕心裂肺的不舍。如同四季轮回,花谢花落,生加死减太过平常。父亲常常说:老天是不会留人的,一个人也不会留。是的,人从出生来到世上起,就一秒不停歇的奔赴在通往死亡的路途,时针滴答滴答日夜不停地移动,每个人的生命就都在向着死亡接近。谁也不列外。
父亲心脏不好,血压还高,肺部的病毒正在往身体各处以奔跑的速度扩散,我仿佛窥见一支毒瘤如同可恶的敌人正端着枪支伺机扫射,而对于它的猖狂和肆无忌惮我竟然无能为力,眼看着它越演越烈的抵进我只能束手无策,生死稀松平常,最不平常的是死亡对象是你的亲人,你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有说不清理不顺恩怨:有镶入骨髓的血脉和眷恋; 前面已有人说过了:这个世上,除却生死,别的都是小事,而生离死别发生在个人身上却成了大的不能再大的大事。
而目前,对于我个人---------世界上最渺小的个体。父亲的病成了我最大的事。父亲和母亲的一生只生育了我姐姐一个女儿,我是往孤单影只里面凑个双数,当时双方父母各其所需达成共识,以至于一生下来遭遇转让的我和这个家庭结下了复杂,深厚的情感,促使我的前半生和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位成员有着各个不同原因的关系。母亲由于劳累成疾,六十多岁就因为甲状腺离开了。父亲从事了十八年的民办教师,碾转于各个村小,地里的农活自然是母亲挑起大梁,作为没儿子缺乏壮力的普通农户家庭,其苦楚是可想而知的,父亲后来因为一些我不太清楚的缘由回村务农,母亲上工的途中从此就有了父亲的陪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相濡以沫的温馨,也有拔剑弩弓的争执。父亲脾气大,心气小,母亲默默不露声色的化干戈为无形,不理会,不计较,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没大声说过话,更谈不上与人争论,一生无声息的来,无声息的去,由于绵软的性格原因,一生当中无论是与不多的家人还是隔壁邻舍都没造成强大的负面或正面影响,属于普普通通,无疾而终。
医生对父亲做了全面检查后建议保守治疗。父亲,背部以及颈部都不同程度上冒出了一些小疙瘩,医生对我们提出切除颈部疙瘩做活检的要求给予了否定,医生说你父亲那么大年纪了,心脏不好,血压又高,身体那么瘦弱,切除后是恶性的又如何?他肺部癌细胞已经在快速扩散,万一手术室都不能下来怎么办?医生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又不得不信。
省医院住院的那段时间对父亲而言可以谈得上是痛并快乐着,因为患病,父亲获得了全所未有的重视,我和姐姐都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全力以赴的围绕在父亲的治疗上。医院里除了钱走得大步流星再无回转之意外,其它都慢了下来,充满了缠绵的柔情,看着父亲一日不胜一日的精神状态不由不回到过去,往昔的点点滴滴那么清晰,一如昨天。一切都缓慢的,有序的,按部就班的,无不预示着与父亲相处的最后温情时光。病房里面小小的空间,暖气很足,二十四小时热水,甚至不用出病房楼就能为父亲买到可口的饭菜,父亲没病之前饭量一直很好,还和我一样喜麻辣,我做了我和父亲都喜欢的饭菜偶尔还会小酌一杯,其景象相当温馨怡人。而我和姐姐可以放下杂事为父亲一日三餐真正操心时,他已经没有从前的好食欲了,饭量明显削减,不止是褪了衣衫的缘故,父亲看起来愈发瘦了,胸膛上青筋凸凹,颈部青筋纵横,手腕,手臂无不如此,常常形容一个人瘦到皮包骨头,的确不假,父亲只剩下一张褶皱的皮包着骨头了,看着这样的父亲我在脑海拼命搜索父亲鼎盛时期的样子,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很帅的,斯斯文文,不善言辞,可有时候说出话来相当噎人,记得农村的冬天是一年中最闲适的时期,父亲朝着我背影说:作家又去写作啦。当时我对他的冷嘲热。相当激愤,认为他就不配做个父亲。以至于后来我写东西都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感觉写字终属见不得人的丑事。他做民办教师那阵,我正好处在完小一二年级,在他鼻子底下,基本属于吃着粉笔灰,挨着戒尺度过的,最为严重的是有一回,课堂上开小差的我被父亲长长的戒尺抡下来,后脑勺鲜血直流,当时好像正是六七月,又处在正中午,鲜血奔涌得怎么也止不住,因为这事还惊动了校长,好像为此给父亲记了一大过。小的时候做作业,父亲手里总是拿一杆长长的水烟袋,稍不留神哪里出错了,头上就狠狠地挨那么一下,越是害怕越容易出错,一些简单的题目竟然想不出来,以至于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后来我感觉当时的脑子已经被巨大的惧怕烧短路了,以至于到现在我一挨批思想就交通堵塞,明朗清晰的东西放在那,就是感觉一团浆糊。而那当口,母亲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眼巴巴心念念的盼望母亲于灶间喊一声:吃饭了!从母亲往灶膛里填柴火,到锅里冒着热气的水,再到案板上一点点由面团擀开的面,无不牵动我幼小的心,我甚至计算着时间,掐着分秒,期待着母亲那如同天籁之音的呼喊声,只有这样的天籁响起,我才能从惊恐当中解救出来,只有这样的天籁响起,我才能从父亲的水烟袋锅子敲打下逃离,哪怕只是短暂的,临时的,也可以使得我紧绷的弦稍作松歇。
父亲对半路上着手的土地很快建立起了感情,每一块土地在他双手抚摸之下像一块平坦,光滑的缎面,大大小小的石头被他运到山头或山脚下,每一个土疙瘩都会被他用锄头敲碎,捣细。那时我手小,麦秆在我手中容易散落,我在前面割麦子他在后面捡一遍,锄草也一样,我在前面锄一轮,他得在后面修一轮,家里本就无劳力,加上他活细,我们家的活总比别人多,邻居说农活这样干是不行的,日夜都干不完。父亲的习惯谁也更改不了,常常是汗流浃背的干着,耳畔还不断听他唠叨,斥责着。农村的冬天也是闲不下来的,父亲带着我和在我家寄宿的比我大一岁在街道上初三的远方亲戚家的孩子一起去七八里的沟脑脑背瓦窑烧好的木炭,电锯改好的板子,别人家的父亲都是往自己孩子的肩上少加一块,或是往出拿一块,我的背笼里总是多添一块,我倔强的用双腿支撑起由于太重不断向后倾倒的背笼,赌气似的向山下走去,那个大我一岁长在平原里的男孩跟在我身后,吃力的迈脚,小心翼翼,眼看天黑,耸天的大树遮住光束,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索性靠着背笼嚎啕大哭,大人们已经走远,剩下暮色将近的两个少年,擦干眼泪,肩挑重担,一步一步向山外移动,那一刻,我们正一点点经历的苦难被路遥笔下的孙少平复活,孙少平在路遥的笔下站起来,并一点一点走进我们的身体,我们叠加在一起,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水火交融,不分你我。
人是不是在自己所能掌控的局面当中才能充分张扬个性,彰显尊严?现在想想,真是希望让时光倒流,让一切回到从前,让父亲回到他的时代,他的威严,他过去那些并不高明的,甚至有些优柔寡断的决策,他不雷霆的,不大胆的,不大刀阔斧勇气的,不温不火,不动荡颠覆却平稳,和缓,安宁,踏实的时代!
真希望父亲还能如从前般做这个家庭的掌舵者,继续对这个家庭主宰,掌舵,让它维持固有的稳定平常航行。明显是不行了,人活着,总处在不断追求和舍弃之间,早在我有了小家庭就不在父亲的掌舵视线内了,可以说父亲的权利远从我和姐姐相互出嫁起就已经失去作用,当年父亲运筹帷幄的舵手被遗弃在他的老船头,只剩下他的老烟袋陪他一起缅怀曾经的鼎盛岁月。
退耕还林以后,父亲在失去了民办教师身份后又失去了土地,从村落迁移到镇落,没有锄头可握,父亲无所适从一段时间后迅速适应了城镇生活,建立起自己娱乐圈子,和几个老年玩纸牌,下棋。其余大部分时间在城镇猎巡他眼中的宝贝,纸壳,废铁,瓶瓶罐罐,这些他视为珍宝的东西被他归整得井然有序,干净整洁。开始我和姐姐不允许他这个样子,这让外人看上去好像我们都不管他一样,虽然他没有儿子,但村里邻舍还是很羡慕他有两个好女儿。多说无用,后来我们也就换种角度去想问题,或许最大的孝莫过于顺从,撇开一切外界的声音,顺着父亲内心所向,才是做儿女对他最大的尊重吧。索性听之任之,只要他高兴,每天出门都怀揣希望,对身心也是一种锻炼,也就只好由他去了。
反反复复的住院治疗,医生表示已无力回天,父亲痛起来了狠命敲打着头部,抠着眼睑,他说头额里不知是啥东西在搅,仿佛要撬开,憋得要炸,他恳求我们为他想个办法,要不给他一根绳子,让他快速解决。这种医生也无法抑制我们也手足无措的时候只能给他一粒止痛药,父亲在药物的抑制下静静地睡着了,面对千军万马一次次强大有力冷血的袭击,我们所唯一能派出的子弹就是一粒小小的杜冷丁。这还是需要百般请求才能开得出来。人最大的痛苦不过是面对亲人的苦痛折磨却无计可施,无语无奈。
很明显,父亲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在他漫长平凡的一生里,所剩下的只有分秒,我们竭尽所能的给他我们认为好吃的,有营养的,带他看我们以为好看的,正所谓”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这座可恶的大山彻底压垮了父亲,哀大莫如心死,父亲已经感觉到自己没有几天了,虽然我们没有和他说其病情,但从我们如临大敌谨慎处事,洞若观火的父亲早已明白自己病不好,时日无多。
按父亲的心愿想去看一个远方亲戚,我们立刻排上日程,吃饭的时候,父亲指着酒瓶偷偷给我做了一个手势,他怕我们不给他喝,用手指反复比划,我明白他的意思,见到亲人,高兴,想喝一杯,在他执拗比划下偷偷喝了一杯,父亲倔强的表情看起来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或许是喝太快了,父亲剧烈的咳嗽,身子摇摇如跌,面色紫红,拍着他的背膀我顿时自责不已,小小一杯酒足足咳嗽了半小时左右才算安顿下来。父亲已经到了在平常人眼里随意为之在他那却再也不可为的境地了。
生老病死四苦,生下来,便只等向老病死,至于后边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都只为了在通往老病死的路上丰满做着填充,不断与所爱告别,离开;不断拥有和放手,到最后,所有爱过我们的人都无一不离去,我们也撒开双手离开我们爱过的所有人。有句话说:父母在,挡住我们面前的生死墙就在,我们因为在墙的这边,感觉死亡离自己尚且遥远,有一天,这座为我们阻隔死亡的墙坍塌,死就如烈日灼目,明晃晃立在我们面前,有着惊心动魄的警示与无时不在的提醒。母亲这座墙倒了,眼瞅着父亲这座墙顷刻倒塌,他们各自完成了他们最后的生命形态,离开这个世界。无论怎样悲嚎不舍都已救不活朽落的枯木。父亲已经不怎么吃饭了,用他的话说已经不想吃饭的事情了,再鲜美的饭菜味同嚼蜡。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哮喘和叹息,父亲痛得不能自己,掐着大腿根,狂躁极了。一反往日的消瘦全身浮肿起来,眼帘,面颊,手臂,护士在他一摁一个坑的手上找血管,就像是磅礴江河中摸泥鳅,稍见细若游丝的蓝色血管不等定住就转身不见了。护士在父亲身上找一根好的血管成了难题,办法用尽,束手无策。站在护士身后的我一身汗也无计可施。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看他被病痛摧残得无力反抗格外心痛。期望父亲在他生命终结的最后几步少遭受病痛的折磨,安然磕世。
写到这儿,实在不忍心结尾,也不知如何结尾,或许这篇文字没有划上句号,父亲的生命也如同这篇文章一样还未终结。我只能双手合十,祈求上苍,在属于父亲最后的时间里少些病魔摧残,请求让他安然离开。迟迟不愿写上句号,是真的怕,他若真的没了,是被我写没的。
吴筱宏,陕西柞水县人,柞水作协会员,商洛青年作家会员,陕西省青协会员。草根游民,我有一壶酒,足以慰红尘,于文字的酒里长醉不醒,精神世界有文字的填充丰盈饱满,自我感觉富可敌国,红尘虽纷杂,此酒可抚忧!有作品散见于杂志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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