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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黎/“地主”的庄园

安黎 先生来啦 2022-06-15



西行记·“地主”的庄园


文‖安黎


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地主,拥有大块的良田,与庄稼为伍,与牛羊为邻,耳朵只闻鸡鸣狗吠而无叫卖的喧嚣,心间唯有淡淡思念的飘拂而无红尘欲望的浊浪滔天等等,曾是我无数次沉溺幻想而想要得到的生活幻景。地主,形若一片区域的君主,统领一切,指挥一切,对那片区域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附着物等,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但地主的生活究竟如何呢?即使如我这等年纪的人,也只有道听途说,却从未亲眼目睹。当我初涉人世,地主早已抽象成了教科书上的一个蓬头垢面的概念。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里,地主遭到污化,总是与剥削、压迫、压榨等负面的标签连缀在一起,面目十分地丑陋狰狞。然而实际情况,也许并非如此。

此一时彼一时,随着政策的转向,承包大片良田,并执著于勤劳致富的种粮大户,不再是国家的罪人,而成了一个时代披红戴花的英雄。所谓的土地集约化经营,说透了,就是对“均田亩”的背弃。土地,仿佛绣花者手里的白布,在不同的人手里,会绣出不同的花色。勤劳者与懒惰者,有脑者与无脑者,面对同等的田畴,其产出有着天壤之别。把零零散散的碎片化土地集合起来,交付给那些会筹划懂农桑的人,施之以机械化的耕作,无疑属于英明之举。然而任何一项举措,哪怕再高明,若不加以划界约束,都会走向它的反面。当诚实的耕种者与土地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时,那些心怀叵测的投机客,也视土地为一块硕大的肥肉,对其摩拳擦掌,垂涎欲滴。他们夹着黑皮包四处奔走,像蟒蛇吞咽蚯蚓那般地将大片大片的土地予以圈占,显然不是为了栽植和种植,而只是为了转手倒卖。

蒋立龙一家,是老老实实的的庄稼人,生于斯长于斯,尽管在其名下,已拥有良田千顷,却从来不失作为庄稼人的勤勉与质朴,更无意于挂羊头卖狗肉地偷换土地的用途。搭乘政策的顺风车,蒋立龙的家庭,俨然就是新时态与新语境下的新型地主。但这些所谓的新地主,与数十年前那些被打倒的老地主,还是有着根本意义的区别的。其中,最为核心的,就是土地的来源和土地的所有权,彼此间皆不可同日而语:老地主名下的土地,来源于一亩一亩地长期积累,有的甚至经历了若干代人缩衣节食的艰辛打拼;而新地主的土地,则是通过一纸协议,一夜之间就从无到有,缺少那种日积月累的磨砺过程。老地主一经拥有土地,便永恒占据,享有法律意义上的土地所有权,而且这种权利,除却社会震荡带来的变故,可以被后世继承,传至百代;新地主对土地只有承包权,却没有所有权,也就是说,戏台并不归属自己所有,只是借用他人的戏台唱自己的戏而已。

从古到今,无论机械如何普及,技术怎样更新,种地皆为一种苦差事。这一点,从蒋立龙父母的面色之粗糙,就能得到确切的印证。尽管承包土地已有多个年头,蒋立龙的家业也已足够殷实,但他的父母,打眼一看就是饱经风吹日晒的地道农民。他们不像那些轻浮的农民企业家,衣冠楚楚地出入于银行和官府,忙于跑项目和跑贷款,而是像钉子被钉在墙上那般扎根于土地,在土地上摸爬滚打,在土地上汗流浃背,辛苦于耕种,着眼于收割。他们的这种情态,倒是与旧式的老地主一脉相承。昔日坐拥百亩千亩土地的地主,虽然不得不雇佣诸多的壮年男丁,为其下苦力,但他们也绝不袖手旁观。脚不挨地,鞋不沾泥,毕竟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多数地主都像是身处煎油锅一般,患得患失,甚至夜不成眠,担心狂风吹掉枝头的果花,忧心冰雹砸烂成熟的麦穗,唯恐不能按时播种,惊惧延迟搭镰收割。很多地主,出外时也许会披挂行头,坐着坐轿,一副阔绰的模样,但一旦回归村子,转身就还原了本色。他们与雇工同吃住,同劳动,手掌磨出老茧,脸色被晒得黝黑,比起那些只管闷头干活盼着月底或年底领取薪水的人,还要多操一份心。在那个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年月,耕种土地,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在和土地玩命,在和气候赌博:胜了,则锅满瓢溢;输了,就徒自伤悲。

相较于蒋立龙一家人的埋头苦干,很多当下的土地承包者,对土地既不依恋,也缺乏感情。土地在他们的眼里,是攫取的矿藏,是投机的舞台。他们住在城里,隔三差五地坐着轿车来到田间地头溜达一圈,一番指手画脚之后,又钻进轿车原路返回。村庄不是他们的家园,土地不是他们的生命依托。他们占据的大片田畴,也许荒芜着,也许装模作样地进行着耕耘,但究其目的,不过是把土地当作收取彩礼的待嫁新娘。

我来蒋立龙家的良田里观摩,是奔着千亩向日葵来的。但遗憾的是,我却来晚了。站立地垄,极目愿望,田畴广袤无际,却难觅向日葵的踪迹,唯有还没有铲除干净的玉米秆,像森林里的树木那样密密匝匝,一阵秋风荡过,发出呜呜的鸣响。史永平近乎传销式的洗脑,让我陷入对千亩向日葵的痴迷,却忘记了季节,忘记了向日葵唯有夏天,才会映现出热烈和灿烂。与向日葵失之交臂,犹如一场约会的无果而终,我的失望在所难免。在植物的王国里,我对向日葵的情有独钟,绝然不是因为它仰望太阳的媚态,而是在于它面对风云变幻却不改和蔼可亲的超然。世界哪怕再诡异,再肮脏,向日葵都笑容不改。哭是一种简单化的情绪表达,然而笑,所蕴含的情绪就绝非那么单一,无疑要复杂得多。表达愉悦,可以笑;展现友善,可以笑;掩饰尴尬,可以笑;表示轻蔑,也可以笑……哭是一种无力的外化,但笑很有可能潜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对世界层出不穷的荒谬,束手无策的我们,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冲着它微笑——微笑着目睹逆行的车辆坠落悬崖,微笑着观赏秃子的假发被风吹走。

向日葵不矫情,不高傲,在民间属于寻常之物,膏腴沃壤可以生长,贫瘠沙地也可以生长,平川能看得见它的容颜,沟畔也能目睹到它的身姿。而我对向日葵的牵牵念念,一部分来自于对向日葵的个人化解读,一部分受到梵高那幅名曰“向日葵”油画的熏染。在一个精神失常的绝望者笔下,向日葵在熊熊的燃烧,它已不是植物,而是烈火。

站立于田垅上,蒋立龙用手一指,说从这儿到那儿,全是他家承包的土地。“这儿”在这儿,在我们的眼前和脚下,可“那儿”在哪儿呢?此时的我们仿佛置身海边,虽然知道彼岸的存在,可面前一片迷茫,就是望不见它的真身。顺着蒋立龙的手在半空中的随意一指,我们目眦尽裂地极目远眺,所见总是那么有限。平平坦坦的土地,略有起伏;一排排遥远的杨树,在暮色里,蓊蓊郁郁,像从天扯下的黑幕一样,遮蔽住了人的视线。田地已经翻耕,似乎还处于待播状态,那些未被土彻底埋没的断茬的玉米秸,隐约可见。一条条水渠,沿着地畔笔直地延伸。水泥浇筑的水渠无水流淌,但壁土却湿润润的。蒋立龙告诉我,当植物干渴时,从河里引向水渠的水,就会输往它们的根部,让它们喝个酣畅淋漓。浇灌已经现代化了,少许的地采用的是漫灌,更多的则是滴灌。貌似浑然一体的土地,其实地表之下,却织造出了一个铁色的罗网。每到旱季,埋在地下的那一根根的铁管子,就将点点滴滴的水,像打注射液一般,悄无声息地注入每株秧苗的根部。

蒋立龙的家是个独家户,距离村庄的大本营,尚且有一公里的路程。那个庭院,在空寂的田畴中央,仿佛孤岛那般。房舍算不上多么阔绰,但生活的富足却是可以看得见的。一座两层楼房,将院落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用于住人,后半部分则为羊舍。院子里,红辣椒一串一串的,红薯一堆一堆的,玉米更是层层叠叠,被码成了厚厚实实的袖珍长城。一辆小轿车,停放于院子,是蒋立龙专为母亲购置的用于往返舞场的代步工具。每到夜幕降临,村旁的空阔之地,铿铿锵锵的音乐声就会响起,作为那支广场舞的领军人物,蒋立龙六十出头的母亲届时定会驾车前往,永不缺席。对于离群索居,一天到晚孤寂到无人能与之交谈的她,也许唯有到了晚上,在人声鼎沸的喧嚷中,在整齐划一的群体扭动中,才能有效地释放自己活泼的天性,也才能找到尚未遭到遗弃的归属感。跳广场舞,对很多人来说,也许只是健身凑热闹,但之于蒋立龙的母亲,却宛若精神的炭火和心灵的药剂。安身立命于县城的蒋立龙,之所以要为母亲购置这辆小轿车,其原始动因,则源于担心母亲走夜路的不安全。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行走于空旷无人的黑夜,万一路遇劫匪,丢失钱财倒也无关紧要,但身体受到伤害甚至性命遭遇威胁,那才是天大之事——有轿车的护佑,母亲的身体安全了很多,蒋立龙在城里单元房里的睡眠也踏实了几许。

蒋立龙的母亲,既是家里的家长,又是公司的董事长,很精干,亦很能干,属于女强人之类。在她的筹划和操持下,这片昔日凹凸不平的撂荒之地,经过历挖掘机、推土机、运土机和人力长达半年的合力开垦与整合,才变成如今这等一望无际的模样。那块地种什么,那块地种什么,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灌等,皆由她来决策。相比之下,蒋立龙的父亲只是个配角,他不顶天亦不立地,像牛那样地默不作声,像马那样任劳任怨。

前后两个偌大的院子,仅有三个人、两条狗和一群羊,未曾见到有雇工的踪影。前院,为蒋立龙的父母坚守;后院,则为他的伯父守护。蒋立龙的伯父,已七十出头,终生未娶,一直和弟弟弟媳生活在一起,其养老送终的责任,顺水推舟地落在了蒋立龙的肩上。伯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与他昼夜作伴的,是一百多头绵羊。羊舍很阔大,有多个砖箍的圈棚。那些羊,像放学后从校门里汹涌而出的孩童,看到我们到来,拥拥挤挤地伸长脖颈瞧稀奇。它们个个肥胖得宛若笨手笨脚的企鹅,打眼一看,就有点儿营养过剩。人对胖有所畏惧,胖了容易患上心血管疾病,但牛羊似乎却并不怕胖,没听说有哪只羊因为胖而中风,哪只羊因为胖而血压升高。生活过于优裕,绵羊们臃肿不堪,但它们像阔太太那样颐指气使,而是慈眉善目,一副温顺的模样。当我们举起手机,打算拍照时,它们纷纷朝后缩,仿佛手机不是手机,而是要扔向它们的手雷。

蒋立龙说,他们家羊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上千只。然而问起饲养羊的目的,却让我大为惊讶:不为卖钱,只为腹肌之饱。也就是说,这些羊,不会被牵引到市场去售卖,或打电话邀来羊贩子来家里做交易,而是今天宰杀一只,明天活剥一只,最终都将前赴后继地化为家庭餐桌上或用于自食,或用于招待客人的下酒菜。过节了,或来贵客了,就屠宰一只羊,这等景况,在西域相对殷实的家庭,实为家常便饭。

咋一看,这些羊的确很幸福,不劳而获,养尊处优,但时间很快就会证明,幸福不过是虚幻的黄粱美梦。被人豢养,仰人鼻息,在无知无觉中,羊其实已将自己生命,作为抵押物而抵押了出去。

蒋立龙家后侧临近屋舍的田地,是一片菜园。菜园的面积,比一个篮球场都要大,里面轮番栽植的季节蔬菜,应有尽有。春天菠菜翠绿,韭菜蓬勃;夏天西红柿又红又圆,黄瓜又长又嫩;秋季萝卜形若棒槌,土豆堪比小牛的牛头……蒋立龙告诉我们,和养羊的动机一样,开辟菜园种菜,也不是为了卖菜获利,只是图谋于一家人的餐桌上常年新鲜蔬菜不缺席。换句话说,种菜不是为了卖菜,仅仅是为了吃菜。几亩地出产的菜,区区的几口人显然是无法将其消化掉,于是就转送亲戚、朋友、邻居乃至路人。尽管大手大脚地肆意挥霍,却仍有大量的蔬菜腐烂在地里,最终被旋耕机埋入土下。而这些蔬菜,不知被城里人从农贸市场上采购的蔬菜,要绿色多少。菜从来都不打农药,施之以人粪羊粪,灌之以清流净水,无丝毫的污染。

消耗不掉的蔬菜如何被大批量地抛弃,我无法眼见为实,仅从地垄上随处可见的大片菜叶中,看出某种端倪。但蒋立龙家门前的那棵枣树,却让我见证了物质过于丰裕,给人所带来的厌弃感。枣树上的红枣,像星星一样缀满了枝枝杈杈;但也有一部分红枣,因为熟透,已与枝头分离,零零散散地降落于地。渐渐的,地面上的红枣,就铺了厚厚一层,再过些许时日,它们注定就要将化为尘泥。看到这么好的红枣自生自灭,我甚感可惜,于是就向蒋立龙发问:为何不将其摘下来拿回家去?蒋立龙说摘下来没人吃,拿到市场上也卖不了几个钱,要它干嘛?要知道,张掖的红枣尽管个头偏小,但甜得透心,这一点天下闻名。这等品质的红枣,在城里的水果店里,每斤的价位,绝对不会低于十元钱,但在蒋立龙的家门口,却仿佛他们家人的累赘一般,白捡也懒得弯腰……物质的过剩,很容易让人丧失对物质的怜惜感,即使心怀节俭,却不得不铺张浪费。当吃的喝的都堆积如山的时候,谁还会吝惜碗中的那些残羹?谁还会在意盘中的那些剩余?吃不饱是个问题,吃饱了撑的也是个问题。

需要澄清的是,蒋立龙家业之丰厚,不是来自剥削,不是来自掠夺,而是源自于辛苦劳作和智慧经营。蒋立龙的母亲,年轻时估计也是风姿绰约,但在风吹日晒的持久作用下,比之城市的同龄女性,要多出几分沧桑。蒋立龙的父亲,更是一副劳动者的朴实样态,毫无财东的耀武扬威。

从蒋立龙家返回宾馆,有一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纠缠着,始终挥之不去:地主与贫农的关系究竟为何?依我之观察与理解,我以为他们是鱼水关系,而非冰火关系。他们相互需要,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而且时常角色互换。今天的贫农,通过努力,也许明天就会变为地主;今天的地主,懒惰懈怠,也许明天就会沦为贫民。能否成为对方,就看会不会经营,是不是更为勤劳。若论起对社会的贡献来,地主比贫民无疑要大得多。地主出产的粮食瓜果,自己消耗不掉时,就会将其以商品的形式,流转于社会,被更多人的享用——哪怕他最初的出发点。只是着眼于自己的谋利,但站在喂饱许多人的肚子,救赎被饿得奄奄一息生命的角度,其所作所为,至少算不上是一种恶。


安黎,陕西铜川人,现居西安,著名作家,《美文》杂志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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