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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有人声称自己是「人类中心主义者」这件事,最令人疑惑的一点也许在于,ta 为什么有必要做一个这样的声明?
和一个人说自己是「自由主义者」或者「马克思主义者」或者「素食主义者」不同的是,今天的世界难道不是已然就是以人类为中心的吗?——你大概不会,或者只有很小的概率会,听到一只名叫「史密斯」的阿尔法黑猩猩跟其他黑猩猩拍着胸脯说:「我是一个史密斯中心主义者。」
而如果还有比一个人类声称自己是「人类中心主义者」更荒诞的事情,那很有可能就是一个人类声称自己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者」。你大概更不会,或者只有更小的概率会,听到一只名叫「罗密欧」的阿尔法黑猩猩跟其他黑猩猩拍着胸脯说:「我是一个非罗密欧中心主义者。」
但人类,会称自己为「人类中心主义者」,人类,会称自己为「非人类中心主义者」;更具体地说,是有的人,称自己为「人类中心主义者」,有的人,称自己为「非人类中心主义者」——而他们——我们,都是人类。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吗?
接下来我们要讲的是一个悲壮的故事:看看窗外那只左顾右盼的鸟,再看看墙脚那只寻寻觅觅的蚂蚁,再看看那边那盆不知道哪边算是正面的花,你也许会开始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在这5亿1千万平方公里的地球表面,以至于整个宇宙中所有我们已知和未知的星球加起来那么大的空间里,也许,可能,也只有人类自己,会觉得人类了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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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选择直面这样的孤独,于是成为了一名人类中心主义者。
直面孤独的代价是巨大的。为了当人类中心主义者,你将伤透脑筋。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的人类中心主义者而言,只是「我觉得」人类了不起是不够的,你必须要向所有人类证明:人类,是真的,了不起。
你首先要面对的是一个简单又不简单的问题:谁是人类?
动物与人的区别,不言自明,但那些看上去一样又不一样的人怎么办呢?
对于这个问题,以18-19世纪欧洲白人为代表的人是这样回答的:欧洲人,才是人。
如果你表示不明白,著名德国生物学家、博物学家、哲学家、艺术家、医生、教授恩斯特·海克尔会告诉你一个更为严谨却略带含蓄的定义:「高等人与低等人之间的差别,比低等人与高级动物之间的差别要大。」
如果你仍然不理解,他们就会把无数本基于解剖学和生物学的专著砸到你头上——这些详尽的研究和证明全都指向了一个相同的结论:欧洲人,才是人。
于是,欧洲人在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长达两个世纪的艰苦论证之后,终于知道了「谁是人,谁不是人」。
接下来要解决的是「中心」的问题:人类为什么是一切的中心?
那些好不容易证明了自己才是人的人是这样定义「中心」的:只有人的生命有内在价值,非人生命的生命没有内在价值,只有对人而言的工具价值。人为自己而生,是为内在价值;非人生命为人而生,是为工具价值。
……不许再问为什么了。
把一切非人生命定义为毫无内在价值的「自然资源」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起来,因为对「资源」的索取与消耗,不再倚靠价值判断,不再面临伦理困境,只取决于人的欲望和技术水平。而这些「资源」本身,对于当时仅有的两百万欧洲人而言,从任何角度看起来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但如此自信的他们竟然低估了自己的能力。工业革命之后,随着科学技术水平的不断攀升,人类活动对环境产生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从殖民运动开始,欧洲人和他们的后裔成功地把他们的科学技术和生产方式推广到了全世界,这样一来,有能力对环境产生剧烈影响的人也不断增加。
而此时,更为严重的一件事发生了:不是欧洲人的人,也是人了。
一个诱人的想法在欧洲科学家之中蠢蠢欲动:既然高等人——我们——这么了不起,为什么还要留着那些没我们这么了不起的低等人占用社会资源呢?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了不起,这个世界不就也变得——更了不起了吗?伴随着这样有理有据的想法,优生学(eugenics)从1883年被达尔文的表弟弗朗西斯·高尔顿提出后,乘着科学的巨浪一路高歌,迅速席卷了整个西方世界。但正如你我今天所知道的那样,它不但没有为人类带来天堂,反而是带来了地狱。短短62年后,随着二战结束,这一门浓缩了当时人类最高智慧与学术成就的学科,最终与纳粹手下六百万「没有生命价值」的犹太人生命一同戛然而止。1948年12月10日,《世界人权宣言》颁布。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为每一条人命赋予了相同的内在价值:每一个人类个体,不分种族、肤色、性别、语言、宗教、政治或其他见解、国籍或社会出身、财产、出生或其他身份等任何区别,都不容置疑的拥有了相同的权利——人的权利。皆大欢喜!但问题来了: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变成了跟那些欧洲白人一样的「人」,「自然资源」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遗憾的是,不明不白就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创伤的人们,几乎不可能会去想这个问题。大家只想拼尽全力往前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能跑多快跑多快。于是,在被称为「战后黄金年代」的40年时间里,世界人口翻了一番。1992年11月,全球1575位顶尖科学家联合发布了一封《全球科学家致人类的警告书》。他们说,地球消化垃圾的能力是有限的,给予资源的能力是有限的,能承载的人口也是有限的。他们说,人类活动正在剧烈和不可逆地毁坏环境,问题包括:臭氧破洞、空气污染、酸雨、水资源短缺和污染、海洋渔业资源不可持续开发、海洋污染、土壤退化、迅速破坏热带雨林和干燥林和温带干燥林、生物多样性丧失。2017年,在第一封警告书发布25周年之际,「忧虑的科学家们」(concerned scientists)又发了一封警告书,名字也很直接,叫《全球科学家致人类的警告书:第二次警告》。他们说,25年前指出的那些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持续恶化。人口增加了20亿,温室气体排放失控,第六次大灭绝正在发生——这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环境问题的模样: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变化,又跟人类活动一起,导致全球范围内的生物多样性丧失。在这样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人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失去了信心,转而主张人类应该「可持续」地索取自然资源,以及「可持续」地向自然中丢弃垃圾。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让自然可持续的服务于人,从而保证人的长期福祉。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产生了这样的转变,许多人仍然认为人类可以按照现状对自然资源无限索取。背后的理由也许有这样三个:1. 相信人类总能利用新科技搞定新问题;
2. 把个体自由视为比人类群体长期福祉更有价值的东西;
3. 发展中国家认为自己享有以发达国家发展成发达国家的方式发展到跟发达国家一样发达水平的权利。
于是,「可持续」理念把人类中心主义者分成了两拨人:认同可持续的人被称之为「弱人类中心主义者」——是弱/人类中心主义者,不是弱人类/中心主义者——他们期望通过科学研究计算出在可持续的前提下人类可以向自然索取的最大值,进而保证人类可以长期以最大限度向自然索取——如果有可能的话;认为不应该给发展加以限制,或者根本不相信人对自然的影响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则成了强/人类中心主义者,或者说,强人类/中心主义者。强人类中心主义者是那群将孤独坚守到最后一刻的绝地勇士。即使一位强人类中心主义者把地球环境搞崩了,另一位强人类中心主义者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ta 唯一的选择,是变得更强:在强人类中心主义者眼中,那些会为还没出生的人着想的弱人类中心主义者与强人类中心主义者的差别,肯定比弱人类中心主义者与非人类中心主义者的差别要大。非人类中心主义,顾名思义,就是不把人类放在世间万物的中心位置,而是认为:人并不比地球上的其他生命、非生命更为优越,人仅仅是跟它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同为地球生态环境的组成部分;自然也不仅仅是服务于人的资源,而是有跟人一样的内在价值。事实上,如果我们把那群傲慢的欧洲白人从历史书中删去——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我们可以把历史书丢掉,看到真正的人类历史——我们也许会发现,更多的人类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放在什么中心过。在这一段远比人类中心主义的历史更漫长的历史中,人们不把自然称为「资源」,而是「母亲」;人们认为红杉、鲑鱼和棕熊也有他们的部落和酋长;人们吃完水果后会帮它播种……当然,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一位人类中心主义者跳出来向你补充:请不要对原始社会抱有任何浪漫的幻想,他们还会用人肉和人血为魂灵献祭呢——多么落后,多么无知,多么……(被强行推出画框,我们继续)但即使不谈古代文明,在白人至上的科学神话破灭之后,越来越多的现代科学研究也让曾经人们言之凿凿的那些人与人,甚至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一个接一个地土崩瓦解。Jane Goodall 会告诉你,不是只有人类会使用工具;Frans de Waal 会告诉你,不是只有人类才有同理心;D.S. Wilson 会告诉你,利他行为普遍存在于任何一个物种;Sarah Brosnan 会告诉你,动物对「公平」有着完全不亚于人类的需求;最后,Robert Sapolsky 还会给你致命一击:抱歉,朋友,自由意志并不存在。总而言之,基于种种理论和事实,非人类中心主义者认为,人并不比非人生命更加优越;非人生命和非生命,也并不仅仅是为人而生。如同可持续把人类中心主义者分出强与弱一样,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解答也把非人类中心主义者分成了两种:生态中心主义者,和生命中心主义者。生态中心主义者认为,地球生态系统具有内在价值,而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命都是为了让生态系统良好运转而生的。在此,生命个体仍然只有工具价值,只不过服务对象从人类变成了生态系统——你没看错,人,也没有内在价值,只有工具价值。相较人类中心主义中生命个体可以直接在它的服务对象——人类——那里彰显工具价值(比如一只鸡让一个人吃饱),在生态中心主义中,生命个体与它的最终服务对象——生态系统之间,还隔着「种群」——你要先服务于你的种群,接着你的种群才能服务于生态系统。比如,一只刺猬,它只有具备优良的基因以及这种基因表达出来的优良竞争力,才能顺利长大、寻得配偶并得到生儿育女的机会,这样一来,优良的基因就被传递下去了;而那些基因不够优良的刺猬,它们自然会在竞争中败下阵来,无论是还没长大就被车压死,还是被捕食者吃掉,还是找不着对象——总之,不良基因会随着拥有这些基因的刺猬的死亡而消失,而不会传给下一代。通过自然选择,好基因得以遗传,坏基因得以剔除。通过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竞争,刺猬为它所在的种群提供了工具价值,即保持了这个种群与其他刺猬种群和其他物种种群争锋时的竞争力。而这些,又为生态系统的良好运转提供了工具价值。……是的,生态中心主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当年傲然耸立于所有学科之巅,却昙花一现的,传说中的,优生学。面对同一个需要被「移除」的生命,相比优生学家也许常挂嘴边的「这太低贱」,生态中心主义者更有可能说的是:与生态中心主义者认为生态系统才有内在价值不同,生命中心主义者则将内在价值放在了世间每一个生命个体身上:个体为个体自己而生,无论 ta 有没有为生态系统的良好运转提供工具价值。有人认为生命中心主义其实是自启蒙运动之后在人类社会里不断发展的平权运动的延伸:从18世纪启蒙运动提出「人人平等」,到19世纪黑奴贸易终结,到20世纪初女性争取到投票权,到20世纪后半叶为少数族裔和性少数群体赋权,再到1970年代开始的动物解放运动。那么再往后呢?《动物解放》的作者 Peter Singer 认为,没有再往后了。他说,只有那些可以感受到痛苦的生命才具有不受侵害的意愿,具有这样的意愿才有尊重这样意愿的必要,因此才有赋予它们不受侵害的权力这一说。然而,生命中心主义者会更进一步地认为,生命的价值在于 ta 的存在本身,需要尊重的是这样一种「存在」,与它是否具有感知痛苦的能力以及由此而生的免于遭受痛苦的意愿通通无关。那么,一个生命中心主义者如何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实践这样的尊重呢?…… 不好说。也正是由于这种因时因地而异、无法量化的「动态准则」,生命中心主义者常常成为一种很多人难以容忍的存在。但由于他们也不太会公开说自己有什么准则,因此也并不容易成为「虚伪」一词的攻击对象。不说准则并不意味着没有准则。一位资深的生命中心主义者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我不仅应该尊重他人,也应该对为延续我的生命不得不牺牲掉的其他生命表示感恩,并珍惜所有通过杀死其他生命换来的物质;我会避免绝非必要的牺牲,即但凡有替代方案,就绝不选择夺取生命。每一口食物,我都会认真烹饪,认真享用。我会认真感恩成为我食物的那个生命。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索取过后,必有回报,甚至可以是索取一分、回报两分。
比如说啊,生命中心主义者出于对人的尊重,完全有可能会去吃一只妈妈精心为 ta 烹饪的鸡。也许你也发现了事情的精彩之处——同为非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和生命中心主义竟截然相反:一个认为一切生命个体皆无内在价值,一个认为一切生命个体皆有内在价值。我们本来打算在文章末尾展望一下未来,但最后还是决定在讨论研发出 AI 的强人类中心主义者和掌握了 CRISPR 技术的生态中心主义者之前强行结束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