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学者说文献学丨010香港中文大学潘铭基
青年学者说文献学
——010香港中文大学潘铭基
编者按:2019年《文献》杂志第3期推出“文献学青年谈”专栏,广受学界关注;11月23-24日,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召开了“2019年中国古典文献学新生代研讨会”,海内外数十位青年学者汇聚一堂,回顾“文献学”历史,畅谈现状,展望前景,碰撞出很多有益的学术火花。为了让更多的读者尤其是在校年轻学生了解“文献学”,借鉴前人读书治学方法,甚或主动地报考学习“文献学”专业,“书目文献”公众号推出“青年学者说文献学”专栏。此次参与采访调查的青年学者有数十位之多,主要来自高校、古籍收藏机构和相关出版社及期刊编辑部,他们或讲学于各大高校文献学课堂,或终日摩挲古籍,或矻矻于古籍整理出版和最新研究成果的揭示,均是从自身角度深入浅出地讲述他们眼中的“文献学”。所设问题仅为框架,有些阐述在框架之外,受访者根据心得梳理逻辑层次。本号推送时不作结构调整,仅对明显错误进行订正。感谢在百忙之中支持本次“专栏”的各位老师!
记得关注“书目文献”,陆续推送的青年学者中,或许就有你现在或未来的导师哦!
前期框架设计和邀约人员,得到石祥、董岑仕等老师的具体帮助!特此说明。
南江涛谨按
2020-4-23
接觸「文獻學」的經歷
在中小學的時候,按照香港教育的模式,能夠接觸到文獻學的機會並不多。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讀書(本科、碩士、博士),在學校裡,我們把本科生選修的科目分為四大範疇,包括了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古代文獻、語言文字等。當時在三年制的本科生課程裡,除了必修的「古籍導讀」(鄭良樹教授任教)以外,我還選修了「論語」(黃繼持教授任教)、「孟子」(陳勝長教授任教)、「左傳」(鄭良樹教授任教)、「史記」、「漢書」(以上兩科由何志華教授任教)等屬於「古代文獻」的科目。學校裡的科目以專書為主導,在研讀專書之餘,就文獻學的各項議題深入探討。例如修讀《左傳》的時候,就作者、成書年代,以至與《國語》的關係等,都會專門探討。又如在「漢書」科裡,會從互見文獻的角度細緻排比《史記》與《漢書》的文本,探賾索隱,奠定了日後研讀古代文獻時常懷翻箱倒櫃式細讀的心態。今天,我們知道文獻學偌大的範圍,任何事情的開端都很重要,從閱讀一部古籍出發,進而了解她的一切,慢慢將閱讀的範圍擴大,圈劃起一個屬於自己的領域,這是我一直堅持的教研方向。
在學期間,蒙業師何志華教授的細心指導,因得閱讀劉殿爵教授(1921-2010)的學術著作,更是獲益良多。劉教授是何師的恩師,乃蜚聲遐邇的著名學者,曾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任教中文及中國哲學二十八年,是英國首位任講座教授的華人。劉教授於1978年到敝校任教,在中大渡過三十二年的教研生涯。劉教授著作等身,我在讀本科的時候已曾拜讀其翻譯的《論語》、《孟子》、《道德經》。至讀研階段,有兩篇論文對我日後的研究影響深遠,一是〈《夏人歌》的拼合嘗試〉(收錄在劉殿爵《語言與思想之間》香港吳多泰中國語文研究中心1993年版),二是〈秦諱初探〉(《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1988年第十九卷)。兩篇論文都是利用互見文獻排比對讀之法開展,這種不尚空談兩書關係,而讓證據說話的研究方法,成為我日後在文獻學路上的主導。此外,後來我會關注傳統避諱學,亦與此密不可分。
對學習「文獻學」課程的一些想法
不管學術興趣是否文獻學,修讀文獻學的學科還是非常重要的。無論將來從事哪一方面的研究,甚至沒有研究的打算,文獻學的學習其實等同打下紥實的根基。在文獻學的講授裡,必然始於典籍的書寫和分類。閒熟於此,便能按圖索驥,打開文獻學研究的大門。清人王鳴盛說:「凡讀書最切要者目錄之學,目錄明方可讀書,不明終是亂讀。」在文獻學的學習裡,目錄學極為重要,能明四部分類可說是第一緊要事。在大學本科學習期間,學生要取得佳績,貴乎能否自學。修讀文獻學科目,明白圖書分類,重視基礎工作,知悉校讎之重要性,然後可以培養出自學的能力,面對難題,自可迎刃而解。研讀每一部古籍,了解她的內容是最基本的;文獻學的閱讀視角,教導學生竭澤而漁的了解關於她的一切。讀《論語》,我們可以了解全書486章的內容;有著文獻學的視野,作者、編者、成書年代、版本、校勘、公私書目載錄、歧解等,都納入研究的範圍。簡言之,如果有人提問,說《三國演義》的作者是誰,沒有文獻學的訓練,便會答道「羅貫中」三字。這是中小學機械式訓練的結果。有了文獻學的鍛練,我們便知道有關《三國演義》作者的說法,有不少的爭議,《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亦然。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最後不一定有必然的結論,卻是治學必要的過程。如此,研讀的層次便不一樣了,思考會更為深入,少了無的放矢的狀況,一切都只看證據。這是文獻學訓練最為重要的地方。
研究領域與心得
研究領域總是環環相扣,難以區分的。能夠走進研究之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在求學路上得遇良師,業師何志華教授是我的啟蒙老師。第一部研究的是在碩士階段時候的賈誼《新書》。很多時候,我會跟學生說,決定研究範圍之時,可以考慮的是一部書、一個人、一個時代、一種學術思想。然後,以這個選定的「一」為中心,慢慢將自己的研究範圍擴大。賈誼《新書》歷來有真偽的討論,辨偽學、版本學、校勘學的知識皆不可缺;賈誼乃漢人,研讀漢代文化、典章制度更是不在話下。當時研究的主題是賈誼《新書》與先秦兩漢典籍之互見關係,因此,泛覽先秦兩漢典籍是必需的。專研漢代,《史記》和《漢書》是必讀書,賈誼〈過秦論〉、〈治安策〉見載其中,此乃賈誼《新書》研究的引伸。另一方面,儒家經學與經典是漢代學術思想的核心,賈誼《新書》有著儒家思想的傾向,以及《漢書》之經學特質,成為了我在研究領域上的兩大分支。賈誼《新書》與《左傳》、《荀子》、《鬻子》、《詩》、《漢書》、《新序》、《說苑》等皆有互見關係,擴大了我的研究範圍。從子部出發,因而入經,很快便離不開經部。漢代經學有今古文經的論爭,這在處理賈誼《新書》時已有接觸。經學歷史成為不可不讀的一段。研讀《漢書》,自不離開唐人顏師古注,又因對經學文獻有所關注,研究的範圍便及至唐代。。
《漢書》顏師古注是我在研究路上關注的第二個中心。從《漢書.賈誼傳》開始,逐漸發展至研治顏師古,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是「《漢書》顏師古《注》研究」。又因顏師古參與了五經定本的工作,以至《五經正義》的編撰,研究的重心遂有所遷移,兼治唐代經學。由於有上述研治《鬻子》的基礎,以及關注《漢書》顏師古注以前的舊注,唐宋類書成為我關注的第三個中心。走進了唐宋類書的世界,對《群書治要》、《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皆作研治的嘗試。以類書作為研究的工具之餘,復就類書本身作了不同的探討。唐宋類書也引領我走到域外漢籍與博物學這兩個領域裡面,開拓了我的眼界,所以說研究領域是環環相扣的。近年來,我特別關注魏徵所編的《群書治要》,也就是過去研究中心的延伸。
現在回想,研究從「一」開始是沒錯的,但對初學者來說,不要太早把自己的研究之門關上。可以專研某書,可是不要只關注某書,文獻學的範圍浩如煙海,太早的固步自封對初學者來說實在是一種危害。劉勰說:「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誠為知言也!
「文獻學」是工具還是學科?
這是一個循環往復的問題。文獻學以工具的形式作為研究的開端,鑽研既深,她又成為了一門不可或缺的學科。以《孟子》的研讀為例,在披閱此書之初,學子多不明白何以要關注其作者是誰、趙岐注本的意義、歷代書志的載錄情況,以及其由子到經的升格過程;而一心只想閱讀文本,感受孟子光輝偉大的人格。可是,久而久之,研讀一書,不可能不了解其文獻學的意涵,否則只能了解一書之皮毛。工具是她的開端,學科是她的終結。我們發現,細讀歷代書志,便會得知《孟子》書有內篇與外書之分,今所存者七篇,而外書四篇久佚。趙岐注釋《孟子》,以為此書仿效《論語》,視孟子為亞聖,推高《孟子》的地位,開啟了升格《孟子》的先聲。對著作權的好奇,使我們可更為注意孟子提出「知人論世」的說法,更能深入了解此書,「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孟子也為我們上了重要的一課。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似乎都是工具,但當結合了文獻以後,便都獨當一面,極為重要!
對「文獻學」學生的期許
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任教多年,重視學生的文獻學知識。能對文獻學重視,不單是對古代文獻學生的訴求,更是所有志於學術研究的莘莘學子皆當視為第一緊要的事情。試想想,難道古典文學、現代文學、語言文字學的訓練就不用文獻學的特質嗎?這肯定是不可能的。研讀任何學問,始於對研究素材有多方面而徹底的理解;沒有充分理解而展開的研究,其所得成果實在不必過分期待。文獻學的學生應該像一隻章魚,伸出八隻手,向四面八方的探索!
由於特別著重基本功的培養,文獻學的研究成果不可能很快出現。因此,特別適合沉穩踏實的學生。在別人看來,文獻學的工作極為沉悶,例如校勘一字,翻箱倒櫃,比較眾本,呆坐數天。樂在其中的人,會為解決了一個字而高興大半天;不明所以的,會認為是微不足道。因此,當有研究生入學時,我都會跟他們說,好好享受在研究院的時間,這大概是一生中最無拘無束讀書的日子,尤其是因為在香港讀書的獎助學金支援比較豐厚。能夠心無旁騖,專心致志,走進古人的世界,一點一滴的研讀一部又一部的鉅著。更先不要想畢業後的工作,日後仕途是否順利,無人知曉,書讀得怎樣,卻是自己終身受用。如果終日懷著「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心態讀書,只會給自己徒添太多無形的壓力。讀書要有一股傻勁,文獻學所需的傻勁更是傻中之極!
近年來,除非研究生已有心儀的研究領域,否則我都叫他們做一部類書的研究。為甚麼呢?因為這是逼迫他們多讀書的不二法門。這些類書包括了《藝文類聚》、《群書治要》、《初學記》、《意林》、《太平御覽》等,無論是討論其中反映的學術思想、版本校勘、引書情況,只要主題是一部類書,便不得不處理類書及其所引書,以及文獻學牽涉的其他問題。曾經,有研究生跟我反映過,他的閱讀量要比其他同學多好幾倍;我說,這就是我的原意。文獻學的學生應該要把自己的研究圈劃得更大,這樣對日後的教研之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文獻學」學生的教研前景
本科生有了文獻學的訓練,能夠培養出處事縝密細心的特質;懷瑾握瑜,求職自不成問題。培養研究生從事文獻學研究,特別重在其閱讀量的累積。如前文所言,讀研階段雖說繁忙,但總不及日後工作與家事兩忙。因此,在研究院階段多讀書,日後得執教鞭,並不見得立刻任教完全跟自己研究方向配合的專科,如有多讀書的基礎,自必更容易找到合適的教席。讀書為的是裝備自己,文獻學的學習更是便利於修心養性。如果求學之時經常懷著問舍求田之心,必有所蔽,猶有未備。「道高則祿來」在今天的社會固然不可能出現,但將求學的中心放在求學,不是更好嗎?
兩岸四地的學術期刊不少皆有接受研究生的文獻學論文投稿。很多時候,自己一頭栽進去某一課題的研究,鑽之彌深,不能自拔。我時常跟學生說,好的論文,貴乎可以小見大,就某一論題作深入而細緻討論,然後可以就此得見普遍的狀況。要就微細的問題抽絲剝繭並不難,但容易流於曲高和寡,只能以小見小,缺乏普遍性,不能提煉出學術高度,這種論文一般很難得到學術刊物的垂青。在香港讀研究院,有一點跟國內不一樣,就是沒有說在學期間要發表多少篇論文的規定。但是,我會鼓勵研究生多參會、多投稿,不單是兩岸四地,甚至是歐美的會議。能夠在讀研的時候增廣見聞,開拓學術的視野,誠為美事!
在香港,要覓得專上院校的教席並不容易,情況跟世界各地都一樣。研究院畢業生有些會到中學任教高中課程,有些會在專上院校或者社區學院裡任教一些語文基礎科目。要一步登天走上研究的路成為教授,並不容易;但不要放棄在研究路上的夢,如有研究心得,必需下筆成文,投稿發表,假以時日,總有機會來臨的一刻。
「文獻學」的發展前景
這個問題可從深度與廣度兩個方向討論。先論深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接續下來的研究將後出轉精,更深入探討文獻學各方面的議題。在新見資料不斷湧現的情況下,包括出土文獻以及一些過去未能得見的鈔本、稿本等,必可令文獻學有新的發展。舉例而言,傳統文人在強大記憶力的驅使底下,對校時使用的異本,他校時使用的互見文獻,在版本校勘時都可以順手拈來,成就斐然。今天,我們不可能,也不必跟古人比拼記憶力,唯有出奇制勝,以電子數據庫和檢索功能另闢蹊徑,開創新途。善用電腦,彈指之間可解決許多問題;當然,不少學術研究上的問題有待研究者深入的分析,並非電腦可以解決。只是我們有前人學者沒有的工具,可以在文獻學的研究路上得到嶄新的輔佐。近世地不愛寶,出土文獻甚夥,更為文獻學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百年以來,傳統文獻的研究有了出土文獻的支援,昂首邁步,長足發展。上世紀二十年代,王國維提出了「二重證據法」,主張以「地下之新材料」,以印證傳世文獻的記載。八十年代以來,饒宗頤先生提出了三重證據法以至五重證據法,將各種證據靈活運用,構成了文獻學研究進一步的深入發展。
再論廣度。在現在的研究情況看來,由於互聯網使用的方便,研究的無遠弗屆已經出現。其中,域外文獻的研究更是前人所不可奢盼。舉例而言,近年來我多關注唐人魏徵所編的《群書治要》,此書在宋代以後,即在中國散佚,至清嘉慶初年,方從日本回流。《治要》引書較少改動原文,故能呈現典籍在唐初的模樣。如清人盧文弨抱經堂校定本《逸周書》無緣參考《治要》,而王念孫嘗就《治要》引文批評盧校,後出轉精,據此可見《治要》的校勘作用。然而,嘉慶初年回傳中國的尾張本《治要》,嘗經回改,未能保留《治要》存舊之真。近年來,隨著域外文獻資料庫的出現,以及互聯網使用的便利,日本所藏諸本《群書治要》,包括平安時代九条家本(現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其全文影像可在「e國寶」網站上瀏覽)、鎌倉時代金澤文庫本(1989年日本東京汲古書院嘗影印出版,現於宮內聽書稜部圖書寮的網站可以瀏覽)、元和二年活字駿府刊本(日本各圖書館多有藏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漢籍善本全文影像資料庫可供瀏覽)等,皆可多加利用,且無地域限制,極為便利。得見諸本《治要》,不但可以深化前人的研究,更可就前人未嘗關注的課題加以討論。
「文獻學」必讀書推薦
如果只能推薦一種的話,那便會是程千帆、徐有富的《校讎廣義》(齊魯書社1998年第二版)。此書有四冊,分別是「版本編」、「校勘編」、「目錄編」、「典藏編」。此書內容豐富,涵蓋了文獻學的各方面,遇上了不同範疇的疑難,看看目錄,幾乎都可以找到解決方法。看原文的時候不要忘記翻查原典,或者是此書的資料來源。這樣按圖索驥的話,自必大為豐富有關文獻學的閱讀量,所得匪淺。以「版本學」一冊為例,全書分為七章,各章標題為「版本學的名稱與作用」、「文獻載體」、「紙書的裝式」、「雕印本的品類」、「雕印本的鑒定」、「非雕印本的區分與鑒定」、「對版本的記錄和研究」,每章以下又有若干小標題。觀此,而版本學的主要議題皆嘗作討論,讀之而必有所得。
此外,還有幾篇論文我覺得應該細讀。除了上舉劉殿爵教授的〈秦諱初探〉以外,還有(1)劉教授的〈揚雄《方言》與《孟子》〉(《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1992年第三十二期),(2)吳宏一教授〈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相關問題辨析〉(《香港中文大學中文學刊》1997年第一期),(3)陳勝長教授〈《說文》所說字義或非本義考辨並論所謂「微辭」問題〉(《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2003年新四十三期)(4)何志華教授〈《尚書》偽孔《傳》因襲史遷證〉(《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2000年第四十期)。這四篇論文都是刊登在香港出版的期刊,其中處理文獻的方法,考證之細,推敲之妙,適足為有志於文獻學之學者所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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