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历史的权利:一场针对《八佰》和《1917》的对谈 | 夜航船·Vol.4
夜航船是一档由自由写作者宗城、纪录片导演赵一静一同发起的文化对谈栏目,不定期更新。你可在微信搜索公众号“宗城的小黑屋”,或在微博搜索“阁楼上的宗城”关注我们,就可以读到最新动态。
这里是“夜航船”第四期对谈,今天,我们谈论《八佰》与战争片的不同叙事。
在本期对谈中,你将会听到:
1、《八佰》与爱国主义共同体意识的整合;2、管虎试图在主旋律中保留自己的作者意识,但显得力不从心;3、抗战题材的变迁背后,是政党叙事、阶级叙事与国家叙事的博弈;4、《1917》突出的不只是技术,还有萨姆·门德斯的神学思考;5、与之对比,国产战争片的理念大多止步于“国家”,有时候,“国家”、“百姓”会作为“神圣”缺席的替代品,成为整合不同人群的信仰;6、《八佰》《1917》等电影背后的历史与地缘政治。
赵一静(提问者):大家可以先说说对《八佰》的观影体验,如果满分是十分,你们打几分?
宗城:刚开始会打7分,后来仔细思考,稍微调低了一点分数,大概在6.5~7之间。但是我今天又把它调回了7分。
赵一静:为什么调回?
宗城: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那么大的场面调度、要考虑到不同人的胃口,加上是抗战题材、又有商业需求,面临政治和资本的双重干预,创作的难度还是很大的。
徐鹏远:我跟宗城的打分方式差不多,但我没有他调回那一下。《八佰》给我的观感,有点经不起琢磨。
我在观看的时候,它的很多地方我是可以预料的,可以想象到下一秒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剧情进展,包括一些催泪的地方。但是你还是会跟着他的剧情推进,跟着他情绪的这种起伏,然后你也同时有起伏,所以在看的时候体验上还不错,会给7分左右的样子。
但是当走出影院,特别是你把它当做一个文本来进行仔细思考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诸多问题。我可能会把它打到5·5—6分的区间。
李典峰:我是先看的IMAX版《1917》,然后看了点映版《八佰》。刚看完的时候,如果给《1917》10分,我觉得《八佰》至少能给到9分。但当我后来翻阅资料,把《1917》和《八佰》的资料全都看完后,我觉得《1917》可能不超过8分,《八佰》再低一点可能就是7分。
最近又看了《布列斯特要塞》,它的结构和《八佰》比较接近,叙事还原上稍微高一点,《布列斯特要塞》真正打动我的地方在于他还是真诚的,而《八佰》可能在真诚方面差一点,《八佰》的优势在于它的特效和拍摄技术,毕竟《布列斯特要塞》是好多年前的片子了,电影成本也不是很高,但这部讲卫国战争的电影拍得很写实,人物塑造也经得起推敲。
PART 2一部爱国主义大合唱
赵一静:鹏远老师提出了对《八佰》叙事的质疑,我们这次分享的主题之一也是对电影《八佰》的探讨,宗城和典峰怎么看?
李典峰:其实当整个艺术作品呈现出来时,它的技术和叙事、形式和内容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为什么有的地方必须要用IMAX摄影机拍全景?因为这本身就是在为导演对电影的理解而服务。把结论先放在这,管虎对于这部电影的理解,就算一开始是一个整体,最终的呈现也不是完整的,它是一个混沌的作品,而不是一个完全出自于导演一手控制的艺术品。
换个角度来讲,那些完全忠实于导演自己的拍摄初衷或是他自己想要的叙事的高完成度的电影,如《敦刻尔克》和《1917》,在我看来,不是单纯关于历史和战争记忆的影像艺术作品的复刻,也不是简单的艺术表达,而是具有非常强烈的神学意味的作品。特别是《敦刻尔克》,它有诺兰自己非常强烈的个人的意识形态在里面,这不是一个世俗的东西。所以《敦刻尔克》跟《1917》,在我看来,完全是服务于西方的神学叙事的、通过战争和一段真实记忆拔到形而上的高度去讲故事的电影。我们不会这样去拍电影,因为我们是一个世俗化的国家,我们最多讲一讲国家民族大义,讲一讲意识形态,但不会讲到宗教上面去。但是《1917》跟《敦刻尔克》一定会跟宗教扯上关系。 宗城:《1917》后半段有强烈的宗教氛围,主角随着河流漂泊,鲜花落下,上岸后聆听宗教歌谣,犹如一个人通往神圣、走向救赎的过程。《八佰》因为主创团队没有神学的背景,国内在这方面也限制重重,所以最后还是把核心价值观打在爱国主义上。爱国主义有时候扮演着宗教的角色。
徐鹏远:我可能稍微有一点点不同,首先我比较赞同宗城所用的一个词,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在真实的历史当中,四行仓库这样的一个战役,它其实有多方面的考虑。一方面从政治上来讲,它其实是作为一场表演,它的表演性其实除了电影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是给外国人看的,争取西方的支持和援助,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它其实也是在民族内部,作为一种面向国民的表演,而这种表演它一方面是在当时中国军队节节败退的状况下,在提振国人的士气。
另外一方面,它某种程度上在改变着传统中国对于军队对于军人的观念,因为在旧中国里,军人并不是今天我们所理解的那样的一个形象,在帝制社会,军人当兵吃粮,很多时候军队不是在为整个的民族或者说国家而战,从大的来讲,它是为朝廷是为皇帝而战,从小的来讲,它是为自己的主公、将军、军阀而战。尤其是在清末民初,这种军阀互相的征战,使得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对于军队没有那么好的印象,有很多老百姓称呼军人为丘八,这不是一个正面词汇。 从九一八事变开始,这种观念在慢慢地改变,而四行仓库战斗,它作为一个天然的舞台式的场地,它在影响上海民众,并且通过宣传机器来传播,感染国民上起了很大作用,这在当时是非常积极的影响。 但是我觉得管虎选择这个题材,他这么拍摄,如果说他是为了隐喻民族国家意识如何形成这个进程,他所表现的未必有这么的明确,或者说,或许通过公关话语、后期解读,我们可以这么理解,但如果结合文本,《八佰》在这方面表现的却不是那么充分和鲜明。 我很欣赏管虎早些年的作品,比如《生存之民工》《斗牛》,但是近几年,无论是在电影《老炮儿》,还是这一部《八佰》,管虎都显露出别扭和力不从心的一面。比如说《老炮儿》,作者试图通过对老炮儿的刻画追忆某种往昔的东西,然后又试图对当下形成一些批判,所以他借由六爷这样的一个形象来表现过去的人多么讲礼数,多么讲义气,现在又如何,形成一种英雄老去之感,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所谓的那些老炮,在当时的人看来就是一群混混、一群小流氓而已。他们所讲的所谓的礼数等等,其实只是他们的圈子产物。他们恰恰是破坏了传统的或者说得到共识的一些礼数,恰恰是打破一切无法无天的那一代人。所以《老炮儿》整个的文本基础其实就很虚弱。其次,再从年龄层面上去对应,其实老炮一代和管虎是差了一代人的,管虎是在想象一个老炮群体,换到《八佰》上,其实他也在想象这样一段历史。
PART 3《八佰》是一出历史奇观吗
赵一静:我们既然谈到了《八佰》,它对历史素材的使用和改造就是很难回避的,网络上很大一部分争议,一部分源于意识形态,一部分也源于《八佰》对历史的加工。
宗城:《八佰》与史实的部分,网上科普的文章很多,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其实《八佰》对历史的考据还是很充分的,而它对历史的改编部分,主要还是出于视觉效果、创作主旨上的考虑。比如:上海人民的爱国热情其实早在九一八事变后,华北处于日本军队的威胁之下就开始升温了,1937年之前,大部分上海人都意识到中国存亡危在旦夕,救亡图存是首要任务,但电影为了诠释“让大部分国民从麻木走向觉醒”这个主题,就把上海人民爱国意识觉醒的时间点延后了。
今天关于四行仓库的意见其实有两派说法,一派出自日军,指出战斗规模并不大,日方死伤很少。但另一派出自四行仓库战斗的亲历者,他们驳斥了日军的观点,明确指出当时日方派出了坦克,且战斗规模激烈。而“飞将军”孙元良根据后一方的观点,得出了四行仓库战斗,我军歼敌200人的结论。综合来说,四行仓库战斗固然没有电影《八佰》渲染地惨烈,但也绝非日军所说,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摩擦。今天很多网友拿着日方的资料,讽刺、嘲笑这一场四行仓库战斗,看似聪明,其实也不是严谨的历史考证态度,毕竟,日军如何在南京大屠杀一事上数据造假,也是世人有目共睹的。 其实,当时留守在苏州河附近、抵抗日军的不只是“八百壮士”,还有一支规模更大的国军。 他们驻守在苏州河南岸,一边抵挡日军的枪林弹雨,一边还要当心日军像水鬼一样从河里爬上来,藏到岸下的储煤洞。据亲历者回忆,参与防卫的孙立人为了歼灭洞里的日军,“叫部下找了4块厚钢板,派人以此为护墙,封住河对岸日军的火力,然后用棉花包浸满汽油,推下河岸去,将洞里的日军烧死,没烧死的也给熏了出来,随后用手榴弹将之击毙”。 那场战役被称作苏州河之战,规模和击毙日军人数都胜过四行仓库战斗。苏州河之战不应该被遗忘,加入那场战斗的第36师、第54师、第61师、第88师、第171师、税警总团等也值得被记住。 他们依托钢筋混凝土及炼瓦建造的密集工厂地带,在建筑物内隐蔽处构建机关枪阵地,并配置侧射火力,死守苏州河南岸。 为了歼灭他们,日军先是地毯式轰炸苏州河南岸,随后集中重炮,炮轰守卫军防守阵地。据相关史料记载:日军“集中了60门150毫米榴弹炮、16门120毫米榴弹炮、12门150毫米臼炮、8门105毫米加农炮、8门240毫米榴弹炮,对苏州河南岸中国军队防御阵地发起猛烈轰击”。 日军战报《步兵第六十八联队第一大队苏州河附近战斗详报》写道:“敌火力变得极为炽盛,中队长及决死小队长负伤,其他有的死在河岸桥上,有的被击中掉入河中,苏州河化为血河,敌弹在水面如暴雨一般激起飞沫,极为凄惨。” 在这场苏州河之战中,尤为闪耀的是税警总团和被日军称作“德械军团”的第36师。 税警总团创立于1930年,本是缉私征税的特种部队,后来被发展为国军中武器现代化程度较高的陆军部队之一。在那一年10月16日,税警总团奉令在苏州河南岸守备北新泾至沪西刘家宅、周家桥一带,坚守到10月30日,期间多次阻止日军强渡,歼敌上千人。 当时,指挥军队的黄杰、孙立人与日军血战两周,孙立人被日军迫击炮击成重伤,全身中弹片十三处,昏迷三天。第五团丘之纪团长在一线壮烈殉国。 黄杰回忆道:“以敌不断增援,形成敌众我寡,我军伤亡颇重,但敌伤亡则数倍于我。我军事最高当局认为已达成消耗敌军之目的,急令我将刘家宅军转移至后方阵地,加强守备,刘家宅遂被敌占领。是日,我冲过敌猛烈炮火形成的弹幕,亲赴刘家宅之第一线,激励守军,守军士气高昂,咸抱必死决心,远屋必争,一墙不让,敌尸横枕藉,血流成渠,一日之间,伤亡二千以上,虽幸占刘宅一村,所付代价至大。” 接替孙立人军的第36师也拼死抵抗日军,即便是日本方面的记录者,也对第36师赞叹有加。 日方史料《步兵第三十四联队史》写道:“苏州河一战,中国军在炮击和被破坏的阵地中一步不退,以舍身的战法死守火力点。薛家墅阵地扫荡时,未被破坏的三个坚固的水泥制碉堡内,数十名士兵宁死不降,以手榴弹对抗,最后全员战死在苏州河。其勇敢战斗不亚于我官兵。联队正面之敌遗弃尸体数量在一千九百五十具,俘虏只有重伤不能动弹的士兵一名。” 只可惜,为了服务于四行仓战斗的宣传,苏州河之战成为沪淞会战中被淡化的一笔。当“八百壮士”成为沪淞会战最大“IP”,苏州河之战中牺牲的烈士们却寥人问津。
徐鹏远:作者想象历史也可以,电影不是纪录片,适当的加工和虚构在所难免,如果真的一板一眼地照着一场真实战争的各种细节来拍的话,电影出来未必好看。真实的战斗有的时候是很无聊的。 但是在电影的文本层面,《八佰》仍然有一些可供商榷的部分,或者说我个人觉得设计感过重导致失真的部分,比如影片对于苏州河两岸过于强调的对比一一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一边是荒无人烟的废墟,一边是繁荣的租界。而了解那段历史的人会知道,这显然是历史奇观,是不真实的,因为即便是淞沪会战时期,被日本占领的上海地区也不乏本地人活动的迹象,四行仓库背后依靠的甚至就是租界,也就是说北岸其实也有部分租界,日军不敢占领,而当时日军和四行仓库展示的交火,集中在北面和西面。但管虎为了制造视觉效果上的奇观,他刻意把北岸设定为一片废墟,强化“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的效果,这样的好处是视觉效果震撼,弊处就是失真,让人明白这终究只是一出戏,因此产生出违和与间隔感。 哪怕是在战争,平民没有办法,他们只有在这片土地生存,不可能所有人全部涌进租界。而且实际上我们多少会知道一点,上海即便在沦陷时期,大家依然在生活,所以这样一种过度提纯、过度去突出这种对比,反而让它的整个东西失真了。 PART 4四行仓库的内部空间
李典峰: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在戏剧空间结构上最大的问题是整个四行仓库的内置空间结构没有被交代,空间完全散落在每一场小的战斗里。如果只看一遍,我在大脑里完全拓扑不出来四行仓库的结构。仓库的每一层是干什么的?马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第二层是干什么的?第三层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都第四层了,还能架梯子从外面进来,是靠河道的那一边比正门那一边矮一层吗?为什么日本人能直接从窗户飞进来,而我们恨不得五层都在跟他们白刃战?到最后上面的机枪为什么不拉下来?……大量的细节呈现的不清晰。
但它也有水平在线的地方,至少它的轴线是对的,没有出现《南京南京》里面陆川处理轴线时产生的问题。射击的时候不能说我先拍一个镜头是左边国军打右边日本人,我又拍下一个镜头是右边国军打左边日本人,这两枪开下去感觉国军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
《八佰》基本上保持了明确的轴线,就是四行仓库虽然面北,但是日军基本上都是从右边攻进来,然后我们主要就把北边当成它的右,那么从轴线分开的话,就像踢球一样,大家就看左边打死多少右边打死多少然后记分就可以。这个戏剧处理方式是比较在一个水平线上的,这是比其他的我们所说的抗日神剧和过往的这些抗战电影好的地方。不过总的来说,虽然它确实是有大量细节因为剧本创作的问题而没有处理好, 但这个电影我看完的第一感觉,其实挺感动的,我觉得中国需要这样的电影。
比如结尾那里,显然是不知道怎么处理了,因为前面已经给自己消解掉了,用了这么大篇幅,把那种英雄和爱国的情绪已经推到了一个高峰的时候,然后突然来了一个特派员,把这个兜头一浇浇灭了,但后面还是要继续表现正面的东西,这个就乱了,所以他没有办法处理,变成了这么一个非常草率马虎的结尾。
我个人觉得,其实稍微调一下就可以了,先去演绎这场战役背后的政治棋局,然后再进入战场,不仅会让批判性更强、悲剧命运更强烈、英雄颂歌更悲壮、爱国情感也更真诚,解决了现在的犹豫、暧昧和拧巴,同时即使是考虑到一些被动的因素,从安全角度讲,有了这样一个基底,也反而更加安全。我相信如果是这样一种方式,最后的结局会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状态,而不是现在这样。
但显然这是一种需要从根本上革新思维的叙事策略和表达指向,至少从目前来看,管虎在《八佰》上还不具有这种意识、能力和勇气。
宗城:我之前也在设想,如果修改结构,该怎么改。一个思路,是它把电影改成双线结构,一条是高层线,集中反映国民党高层对此事的商量、博弈,进而引出布鲁塞尔会议的延迟,以及黄晓明饰演的特派员登场。另一条线是底层线,也就是压缩现在的电影情节,删掉一些支线人物,把四行仓库战斗拍得更凝练、写实、冷峻。 在当时,国民政府觉得战争他肯定打不过日本,因为当时中国军队跟日本军队在武装程度上实在差的太多,国民政府寄希望于政治,用政治上的操作来获取国际盟友支持,给自己争取时间。这么一场四行仓库的战斗,既是给民众的表演,也是做给国际上看,希望国际尤其是欧美觉得国民政府还是一个可以倚仗的盟友,而不是一个完全不经打的累赘。 如果不事后诸葛亮来说,当时国民政府的想法其实是主流知识分子认可的,他们觉得打肯定打不过,只能通过政治上的角力。我觉得如果电影一开头一条线,一个我们姑且叫高层线,然后另一条线就是四行仓库的,我们暂且叫底层线,两条线并进,也不要黑化高层线,就是一个基本的现代官僚的思考。最后你会发现两条线,他们想的都是合理的,但你发现合理的走到最后就是很悲剧的一个结果,我都已经准备视死如归了,我已经准备把仓库作为我的坟墓了,你最后告诉我要撤退,你把我的爱国主义热情消解了,这其实是一个很五味杂陈的结局,但是你没有把任何一方给抹黑。 另外,我也很期待从“小湖北”的视角拍一个故事。这个人原型是万联卿,他的一生跌倒起伏,从军阀混战到文革结束,目睹了“八佰孤军”的壮举与凄凉结局,也见证了国共内战、新中国的诞生。他原是地方共产儿童团团长,红军被国民党围剿,他见证了很多红军长辈的死亡,自己因年幼保住性命,被编入湖北保安团,后因国军补充兵源去上海,参与了四行仓库保卫战,是谢晋元的卫兵。“八佰将士”进入租界后被英国人扣押,后来日本占领租界,孤军营被破,谢晋元惨死,他被日军押往南京做劳工,逃脱后被编入远征军入缅作战。49年后,他又被送去新疆改造,期间遭遇文革,直到1979年才特赦获释。
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拍成一种可以盒装的记忆,然后把它封存在胶片里头,不时的拿出来让自己的后代去观看?它会有真实,会有虚构,但它一定会成为一代人的记忆。这代人没有经历过战争,他们只能通过电影中的战争去理解这些真实发生在历史上的事。 我用地图的方式来谈几个电影,先说《1917》这部电影里面它虚构的和真实的部分。这部电影最后致敬了一个人,阿尔弗雷德·门德斯,是导演萨姆·门德斯的亲祖父。他亲自讲述了这个故事,而后他还写了小说,这是整个电影创作的初衷。然而或许是由于戏剧需要冲突,或许是为反战的意识形态来服务,电影的一些情节和真实的历史相左。最后我们看到他下达的拼死去护送的、去传令的消息是让英军不要去追击德军,撤回到防线之内。我们会发现这张地图里德军在1917年的春天往后撤退了40多公里,并新建了一个后来叫做兴登堡的防线,它非常坚固,而在因此空出来的这片土地上,英军其实是在往前推进的。电影的整个剧情就是在讲英军不要中了德军的圈套,不要去推进或是寻求同德军正面的接触。
最后说一下红军卫国战争的《布列斯特要塞》,这个电影是非常写实的。整个电影讲了军队的整个建制和各单位作战部门如何被德军冲散又如何重新组织起来反击。全篇基本上没有太多意识形态的歌颂,或是对苏联红军的伟大形象的刻画,就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拍。但是到最后投降的时候,像是男二号的那个政委,历史上他是在集中营里被出卖后被杀的,可电影中却不是这样。所有红军在被俘后,都会把自己衣帽上的军衔撕掉,不让敌方管理战俘的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军衔,避免身份被发现后被策反、被逼去领导其他战俘或者组织倒戈。而且大家都知道只要把特别顽抗的几个领导杀掉,战俘的管理就会容易的多。所以战俘越松散,越容易存活,越不会被利用。可在电影里,已经过了桥的政委听到桥头的德军喊:共产党、犹太人出列,军官出列!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节出现了,这个非常年轻的中尉副团长也政委,他站出来,说:我是犹太人,我是共产党员,我是政委,然后扭头慷慨赴死……他被枪毙在要塞的残垣断壁上。电影还原历史的主要叙事里,只有这个地方跟历史完全不一样。
所以反过来说,所有的这些战争电影,在电影的胶片中,在影像的空间里,它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样我们完全不知道,真实的战争记忆其实已经被士兵带到了焦土中和他们的身体一起埋没了。那么我们看到的这些文字档案作为战争记忆是今天后人理解当年的一条路径,但是其实也一定程度上不可分辨其真假,而当这些留下来的历史档案被拍成了电影,还以这种声光化电的方式,直接轰击我们坐在电影院里面的这些观众的感官。我们不禁要问,它为什么要达到这样的一个目的?其实它就是为拍摄这电影的发起者的意识形态、叙事或者他的艺术表达的创作冲动来服务的。
这个创作冲动在《1917》里面,我们可以理解成一个导演,他将对于天主教神学和他自己心目中的战争以及怀念和悼亡自己祖父的这样的一整套的元素,以一个非常艺术的方式一镜到底的拍摄出来。在电影的后半段,他经历了一枪貌似是直击面门的射击后昏迷又醒来,在这之后的整段故事中,我们会看到在火光中燃烧的教堂、像魔鬼一般的敌军、伦勃朗的阴影线之中的圣母抱着孩子……这种耶稣传令者的使徒般的际遇。然后他掉进了约旦河,再爬起来,最终活着来到了自己的组织之中。整个故事它就是在讲一个messenger、一个使徒,电影本身也是一个隐喻,它其实传达了导演对于这种神圣的叙事的一种冲动。他把自己祖父的这段经历,以一种神圣的影像的方式留在了柏拉图的洞壁上,让这样的一段阴影通过艺术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纪念自己祖先的方式。这可能还是处在一个宗教艺术层面,但诺兰就真的是在为他自己的新教伦理输出服务。我们看到TDK三部曲的蝙蝠侠其实就是一个行走在哥谭市(Gotham)的耶稣,一个黑色的歌特版耶稣,救人之前还要先打一个“十字架”得logo(蝙蝠徽记在这系列里没有弧线)在这个桥塔,是吧?
我上面说到《敦刻尔克》里潜艇里面的那一段戏,圣经里也有对应桥段。《新约》里面有个故事,《马可福音》,第五章,耶稣来到了拿撒勒,遇到一个病人,他被一大群叫军团(legions)的恶灵附身,后来耶稣帮他驱魔,这些恶魔最后被逼出来附在猪身上,淹死在加利利海(Sea of Galilee今天的Lake Tiberias)。整个《敦刻尔克》的故事中跟战争有关的直观的敌军的描述,全都被抽象化符号化,完全满足它的叙事需要。这些士兵就像是猪群一样被驱赶到水里面,他想表达这种战争的恶就如同军团恶灵的原罪,是无法被消灭的,你无法把它驱散,只能借助另外一个躯壳,让它在水里面溺亡,这样才能得到一种洗礼,甚至无辜的孩子也因为PTSD发作的士兵而误杀在船舱里了。整个电影就是波德维尔在影评里写的小提琴协奏曲结构,一章一章的去拓扑海陆空的战争回忆,把音乐和影像非常精致的编写在一起,但它其实是为诺兰“原罪”批判进行意识形态灌输服务的,纳粹军械所代表的邪恶——这种人类获得工具的原罪(在该隐学会使用石斧砍砸器时就杀死了亚伯)。所以,我说他的电影有大量的宗教隐喻在里面, 这其实是诺兰电影中一以贯之的神学价值观。 所以这两部电影我们中国人没法去拍,我们不会把这个东西上升到一个非世俗化的价值理念上去谈论,所以我一开始说我们没必要去学他们, 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一个对于图像理解的历史语境。那么我们能拍的是什么?我们能拍的就是把我们自己对战争的理解拍成一个非常具有时效性的记忆。并不是像《千面英雄》的约瑟夫·坎贝尔或者丹·哈蒙叙事小火车那样的精致的叙事结构,或是有一种神学的复古精神意味在里面的故事,我们才会觉得它是一个好的故事。
中国人喜欢写历史,历史本身就是故事。我们今天看法国的克劳塞维茨——给拿破仑写《战争论》的副将,他讲我们今天如何记录战争,战争中所有的这些(将军如何去指挥战争、战争的地形、战争的信息收集)是如何让战争主导的天平偏向我方的,找到这些角度去进行改编。战争历史是人类文明非常重要的经验,电影来叙事时也不需要完全变成纪录片,它可以进行非常好的艺术处理。《我的团长我的团》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集结号》也是。今天的艺术家需要思考如何在收集信息之后,充分的把它表达出来,在影像的历史上留下一个能让大众在理解战争的同时,还能对战争形成一种正确的情绪。不只是战争本身带来的恐怖畏战、害怕战争发生在自己生存的空间里面的这样一种情绪,因为你只要怕打仗,战争就一定会来找你的,这是一种奴性的教育。正确理解战争,才能在战争中让自己活下来,这才是战争中最重要的焦土哲学。
图片源自作者李典峰分享时所用的PPT
PART 6言论生态里的敌我叙事 宗城:谢谢典峰和鹏远老师,我们的分享也快到尾声了。在最后,我想最后补充两点。 第一点是:我们对比改革开放前的抗战题材电影,跟改革开放后的一个很明显不同,就是改革开放前,阶级叙事是在国族叙事之前的,既要批判日本侵华的恶行,也要揭露国民党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政权的腐败。但在改革开放后,国族叙事前置在阶级叙事之前,阶级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整合社会各阶层的爱国主义大合唱,肯定正面战场,宣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第二点:我发现这几年的言论的生态,他经常会用军事术语,尤其是建国初期我们经常看到的很多术语,运用到公共发言之中。这背后反映的是一种敌我矛盾式的二元对立,充斥在网络上很多人的观念中,就是无论在什么问题,包括电影和文学,他都要强调一个敌我矛盾。比如说他对电影的评价里面,他就会先入为主的划分,把《八佰》划分为资产阶级史观,或者英雄史观,作为一个想象的敌人,然后去批判。 今天很多问题之所以二元对立化,是因为在民族主义升温的氛围下,敌我矛盾成了一种流行的思考方式。 我其实想延伸说的是,很多人寄希望于启蒙改变大众的发言水平,认为社会的撕裂、反智言论流行,与受教育程度有关。但实际上秉持着敌我矛盾话语的,有不少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群,不缺乏知识水平高但懂得投机的利己主义者,很多人是学历上来了,但公民素养毫无提升,只是给了他优越感,但没有教会他宽容。在今天,启蒙主义在一定程度上破产了,因为比起以前,我们整个社会的受教育程度更高了,但是它未必带来社会文明的进步,我们这一代人是否能走出历史周期的循环,能超越党同伐异的话语,我自己是比较悲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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