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60 年的老谷仓,就让它继续弥漫米谷的温暖气息|Sisy 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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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蒋勋
来源:《联合报》
2014 年 10 月下旬,台湾好基金会柯文昌先生推动池上艺术家驻村计划,我应邀成为第一位驻村艺术家。
住进池上,我认识的不只是池上,也可能是台湾目前大多数传统农村共同的现象吧。
池上是典型传统农村,学校教育最高只到国中,国中毕业就必须外出升学。池上在最热闹的中山路只有一家老书店——池上书局。
在池上散步,从我住的大埔村,走到福原村,看到一间废弃许久的五洲戏院,放映电影的看板广告是《八百壮士》,演员有林青霞、柯俊雄、张艾嘉、徐枫,上网查了一下,《八百壮士》是 1975 年的电影。匆匆 40 年过去,台湾的农村剩下废弃的戏院,使人直觉一种没落和停滞。
一望无垠的山和田
是大多数传统农村共同的景象
池上,这个传统农业乡镇,文化发展也会像这间停演很久的戏院吗?停在 40 年前。
40 年过去,台湾的都会改变很大,到了 21 世纪,农业也都已经现代化、机械化,池上除了一间最高教育的国中,除了一间书局,一间关门的戏院,还能有其他的文化追求和向往吗?
许多人到池上,认识池上的有机农业,认识池上的美丽风景,赞美池上的淳朴,池上居民也有强烈的社区公民意识,但是,住了一年、两年,我还是在想:传统的农村可以增加什么文化的空间?
林铨居、连明仁等画家都驻村池上创作
2016 年 5 月我总结两年的驻村,开了画展,池上农民热情,运来一车一车的稻秆,替我装饰展场。嗅闻着空间里满满的稻草香,感觉到池上人的诚挚,更会不断思考:池上下一步,除了优质的农业,还可以做什么?
陆续来的驻村艺术家,带来了不同的创作视野。曾永玲开了金属工艺的工作坊,李贞慧教授了胶彩画,鲁汉平与池上书法的朋友交流,阿美族艺术家 Lafin,和妻子 Heidi 开办木刻工坊,旧金山回来的董承濂在池上国中介绍他如何利用磁悬浮让金属飞在空中旋转。
我看到瞪大眼睛的农村青少年,透露出他们对新科技与新艺术前卫的惊叹。有优质农业的基础,池上也一定会发展出优质的文化吧。
一个农村,也可以变成一个艺术空间
到池上之后,得到池上人许多关心和帮助。特别是一些农民朋友,像张天助,梁正贤,他们是半世纪双脚踏在大地泥土里的农民,劳动,俭朴,诚恳,务实。
我从他们身上学习很多,知道自己半世纪在学校,认识的多是知识分子,知道自己的局限,知道自己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以在这个年龄从头学习,跟真正土地里劳动的人学习踏实生活。
2015 年春天,住进池上几个月后,每天在宽阔的自然里走路,视野好大,一边是海岸山脉,一边是中央山脉,风景完整而不琐碎。这样的风景让人很想处理宽阔的大画面。
我在八里的画室不大,在池上大埔村的画室也不大,画到一百五十号的风景,往往距离就不够,有时候趁天晴,把画搬到院子看,空间拉开,才看得出构图上的问题。
蒋勋在池上作画
我跟负责执行驻村计划的徐璐反应,她是解决问题的人,立刻着手找大的空间。她问到她最敬重的梁正贤大哥,梁大哥立刻说有一处闲置的老谷仓可以给我用。
我去了谷仓,就在梁家中山路多力米后方,西边紧邻火车道,不时听到南来北往的火车。
谷仓南北长约 30 公尺,东西宽 13 公尺,西侧是一卡车过重的地磅,2001 年设立,使用机械秤重,载满稻米的卡车在此过磅,一卡车秤重五十公吨。
这老谷仓是在 1958 年由梁正贤的祖父梁火照先生兴建,作为稻米仓储,最初没有机械运输,都由人力搬运,手动过磅,一麻袋稻米是 90 公斤,秤好后,人工搬到屋顶横梁高处,再往下倒。
60年历史的池上老谷仓改建前外观
60 年历史的老谷仓,曾经储存一代一代借以吃饱的稻米,空间里好像还弥漫着 60 年来米谷的温暖气息。我何其幸运,要在这样的气味记忆里画画。我喜欢这种老式仓储实用空间,屋顶高,通风好,大片墙面,完整没有间隔。
进去以后,因为太久没有使用,有一点潮湿霉味,使我想起池上的砖窑厂,想起废弃的五洲戏院,想起许多闲置空间,都有这淡淡的潮湿霉味,好像在抑郁中等待人们来拂扫清理,重新使用。
谷仓空旷的空间使我吸了一口气,哇,这样大的空间要画怎样的画呢?有点兴奋,却又忽然有点不安起来。
我跟徐璐说:「这么大,我一个人用,好可惜。」忽然想到:池上不是应该有个艺术馆吗?谷仓,可以是艺术馆吗?
经过改造的谷仓保留了原本的基本结构
「不要做我的画室,应该做艺术馆。」我跟徐璐说:「以后许多艺术家来,留下作品,需要展示,驻村计划的成果可以跟在地居民有对话的窗口。」
我相信这是台湾好基金会最初创立的初衷,我相信这是最初提出驻村计划的柯文昌先生的理想,我相信这是赞助驻村计划的复华投信杜俊雄先生所乐于见到的结果吧。徐璐是执行的人,她也立刻了解这个老谷仓变成艺术馆对池上居民的重要。
我们有很好的因缘,因为我们心里都在想:谷仓产权的拥有者梁正贤大哥一定也乐于这样构想的完成吧。
因此,我少了一间画室,池上多了一间艺术馆。
池上谷仓艺术馆将成为
艺术家们的交流平台及展示创作的空间
梁正贤很快决定提供老谷仓作池上艺术馆,并且提供建造的费用。
接下来的问题是设计,60 年的老谷仓,如何转型成为艺术馆?
我和徐璐都有共识,并不赞成台湾总是拆老房子,再请一个明星设计师纸上画图,盖一个与在地文化无关的建筑。岛屿老房子不断被拆除,不断夸耀外来的建筑明星,居民的记忆被抹杀,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爱台湾」变成空洞口号。
我认识陈冠华很久,从他在逢甲读建筑系时期就开始,他对文学、音乐、各类艺术都有广泛关心,也一直相信建筑和居民,建筑和在地文化,建筑和生活不可分的关系。
大学后陈冠华去奥勒冈深造,受西岸亚历山大学派影响,强调建筑与在地居民社区生活的关联,在设计之前必须有长时间对社区历史文化全面的了解,用有机的方式使新建筑与旧社区产生互动与对话。
蒋勋捐赠池上谷仓艺术馆作品《山醒来了》
可以透过圆窗从户外看到
回台湾后,除了在大学教书,他带领学生上山下海认识岛屿的历史、生态、文化,近二三十年,他在东部海岸设计建造了一栋一栋低造价、使用当地材料、与环境生态结合的房子。
他与岛屿建筑炒地皮式的建筑习气背道而行,低调,不奢华,反明星式的虚夸,近两三年,他在东部的设计成果,受到日本东京大学建筑学者的注意,对他多年坚持的建筑美学有报导,也有研讨会。
我建议了陈冠华和他的团队来主持谷仓改建,2015 年 5 月,他就带领元智大学艺设系学生、大直设计团队,许多对老社区有热情的青年住进池上,开始他们的社区作业。
设计,特别是建筑设计,可不可能不是一个人在纸上的自我表现。艺设系学生和大直团队,从2015年5月2日在池上办了第一场「图章彩绘谷仓」,和当地居民一起,重新认识一栋老建筑,60 年历史的老建筑,1986 年以后就逐渐停用了。
废弃了 30 年,附近的居民还能唤起回忆吗?曾经每个月拿粮票在这里领米,曾经扛着 90 公斤的麻袋爬上高架桁梁,曾经一辆一辆卡车的稻米在此过磅,60 年过去,谷仓会留下什么样的记忆?
设计团队寻找记忆
在谷仓墙面按年代贴上老照片
元智艺设系学生、大直团队的年轻朋友,认识当地居民,聆听当地居民,记录居民生活的点点滴滴,像拼图一样,慢慢拼出谷仓的记忆。许多老照片被找到,居民的脸被拍照,贴图在谷仓上,负责设计的团队,在动手绘图改建之前,长达一年间,做好认识社区的功课。
为了与居民互动,持续办了好几次与居民的对话,「彩绘 T-shir」「照片回顾展」「谷仓音乐会」,设计团队努力让居民回到谷仓,在曾经熟悉的空间相聚,回忆 60 年来的故事。
谷仓曾经是多么重要的岛屿记忆,曾经是富有的记忆,温饱的记忆,如今废弃不用了,这个荒废的空间还可能复活吗?还可能在地方居民温饱之余给予更多精神或心灵的富足吗?
元智大学艺设系学生与大直团队,许多年轻人,在池上驻村 9 个月,一次一次的沟通、对话,9 个月后,有一天走在入夜的池上田野,陈冠华跟我说,「我向居民保证:他们记得的,我都会留着。」
设计模型完成了,陈冠华带到谷仓现场,让所有多次参与的居民发表意见。
艺术馆保存旧谷仓的桁梁加入新钢铁结构
经过一整年的施工,2017 年 12 月 9 日,谷仓艺术馆开幕祈福,梁正贤请来主祭原住民头目林阿贵,他说,这个谷仓以前的使用者,80% 是原住民,应该以原住民的祈福开幕,我忽然想到许多原住民的朋友名字叫「巴奈」——稻穗。
我看了祈福的主祭宣告:「天上的神,大地之母,我们远古至今的祖灵,请允许我们召唤祈求你们的降临——」这样的宣告,是召唤天地山川,是召唤祖先,一起参与美的盛宴。
从小参与很多庆典,祈福的内容很少是召唤天地山川的祝福,原住民的部落传统,一直与大自然息息相关,他们生活在山脉海洋大地之中,单纯朴实,天地山川远比「国家」重要,祖灵的祝福也当然比「政治人物」重要。
这一篇由原住民头目主祭的祈福文或许是岛屿最应该珍惜的精神吧。
由于谷仓的农民多为阿美族人
因此开幕是传统的阿美族祈福仪式
没有任何官方资助,60 年的老谷仓,由农民梁正贤提供,由民间设计团队参与完成,这是岛屿历史上真正蕴含的文化力量吧。
觉得很骄傲,只有池上做到这样的改建,从大家的谷仓到大家的艺术馆,比所有的繁华都会的艺术馆更简朴大方,干干净净,没有琐碎虚夸的装饰。
原来木结构、土砖结构的墙面桁梁都留着,和现代的铸铁、玻璃结合成新旧和谐的造型,黑瓦斜屋顶,开阔的长廊,可以透过圆窗,让路人看到艺术馆内部的展示画作。
这是一个强调与居民互动的艺术馆,仍然保持着老谷仓的温度与幸福感,不疏离,也不高高在上,这所谷仓艺术馆,提供了岛屿旧建筑转型的美学方向,将在岛屿的历史上写下新的一页吧。
谷仓艺术馆新的外观
许多艺术家参与开幕的首展,席慕蓉、林铨居、李贞慧、曾永玲、连明仁、拉飞——邵马,叶海地,董承濂、简翊洪、钟舜文,大家共襄盛举,为谷仓艺术馆的成功祝贺,为梁正贤与陈冠华团队的合作喝采。
池上有属于大家的谷仓,池上也有属于大家的艺术馆。
参与谷仓艺术馆开幕,我很想跟着主祭头目大声念出:「天上的神,大地之母,我们远古至今的祖灵,请允许我们召唤祈求你们的降临。」
这里是「文茜的愉悦学校」
我们并不提供科学原理
只有活生生的人生经历,以及岁月过后的人生思考
希望他们的人生态度能给你一些启示
关于逆境、选择、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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