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书香｜张岱：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最后一回，常州毗陵驿，“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临去，一僧一道一宝玉，三人中不知是谁，作歌云：“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每次读到这个细节，总要想起张岱。

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精舍骏马，鲜衣美食，斗鸡臂鹰，弹琴咏诗，无一不好。他在金山夜戏，于湖心亭赏雪，观报恩塔……享尽人间富贵荣华。

甲申之变，天地翻覆，张岱落魄下层，布衣蔬食，常至不继。漂泊二十多年后，他重返西湖，见到的是“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悲。中夜醒转，他可曾哭过？可曾痛彻心扉？

在笔记《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他做了一场惆怅温柔之“红楼梦”：有情有韵，有悲有喜，有快乐有苦痛，有抒发有寄寓，有浪漫有含蕴。如果说世上真有贾宝玉，愚以为，晚明张宗子是也，其曾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由此想到苏东坡和王安石（荆公），闲坐讨论扬雄到底有没有写过《剧秦美新》献媚王莽。

王安石表示怀疑，曰：“为后人所污。”

东坡曰：“轼亦疑一事。”

荆公曰：“何事？”

东坡曰：“不知西汉果有子云否？”

不知西汉果有子云否？——“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戏）

张岱，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卒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山阴（即浙江绍兴，见王羲之《兰亭序》：“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人。他自称蜀人，乃宋南轩公张栻之后，世代簪缨。张栻为蜀中绵竹人。据考，张栻一世祖张九皋，乃唐朝名相张九龄之弟。

张岱小品，正所谓“袁石公之灵巧，张钟山之遒劲，李长蘅之淡远”皆而有之，空灵，冲淡，诗意，留白：“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他的痴绝，他的出尘，他的悲欢人生，他的陶庵一梦，他的西湖梦寻，正乃：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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