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书香|我的诗经:唯有诗和远方不可辜负
“宣統三年,上海掃葉山房石印”,在我十二岁的那年,爸爸给了我一本朱熹序并集注之《五彩绘图监本诗经》(监本:国子监的印本,或者以此作为底本翻印的),这是劫后的余灰——在“焚书坑儒”的年代里,爸爸众多藏书中,唯一没有被毁掉的一本。
它一直跟着我,跟了三十多年了,而且会一直跟下去,直到我不在。
我的孩子,而今整天面对电脑的孩子,估计已经很难有兴趣来翻看这样的古董了。
我想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运,以后它到了谁手里,由谁来看它,保管它,不是我能知道的。
我能做的,不过是,它跟了我,善待它,读它,背它,抄它,说它,不辜负它。这样,不知道算不算物得其所?
亦可以告慰送我书的老父亲吧。
和大多数人一样,系统接触《诗经》,是在中学的课堂上。老师教我们背:“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哦,《诗经》是这样充满战斗性的文字呀:骂土豪,斥权贵,粪土不劳而获寄生虫!
爸爸给我的《诗经》,静静躺在案头,偶尔翻翻:虽然偷偷看书,认识了很多繁体字,可《诗经》上的字,大多数还是不认识,常常拿起,又放下了。
成年以后,硬着头皮,慢慢一篇篇对照着朱熹的注看下去,渐渐看出味道来。
原来,《诗经》,不光是教科书上的那个样子啊。
又记得,某天,看朝鲜电影《无名英雄》,听到女主人公朗诵这首海涅诗:
“我笑着走在这条路上
我笑着走在沙漠中央
何处是我安息的地方
是美丽的莱茵河畔
还是南国的棕榈树旁
我将被陌生人的手
葬在一片荒凉的地方
我走啊走
我往哪儿
白天依阳光为伴
夜晚星辰为我照亮
我走啊走—
走向我要去的地方”
原来,海涅,并不是光会念:“我们织,我们织!”的那个战斗诗人啊。
《诗经》当然也不仅仅是“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单一倔强。
你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定之方中,作于楚宫”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这里,有山水、土地、植物、动物、人民,有火辣辣活生生的生活,温情脉脉,又浓烈又忧伤,又雍容又奔放。
这里,如画卷,徐徐展开,娓娓道来,是中华民族抒情史的序幕。
难怪,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我们本是中国人,要知道我们的来处,根本。
我们要读诗、学诗。
诗,打动我们,一定是触动了我们心底的柔软,使我们明了生命的意义,深深懂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以活得好一些,美一些,优雅一些,性情一些。
像个人些。
正如沈括所言,韩愈的诗,只是押韵的散文。而韩文,汪洋的气势,真挚的情感,在很多人看来,却是不押韵的诗。
什么是诗?我们的生活,可以没有诗么?游离于日常的一饭一粥,不食人间烟火,貌似高雅,强为诗人,可以么?
读《红楼梦》,天生的诗人黛玉,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清新,也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透彻,如此出尘的人物,并不刻意酸腐。
没有生活,也就产生不了诗。诗,不是无病呻吟,不是空穴来风。诗,有贴近生活的笃实,又有离开生活的玄妙。
刻意不是诗。诗是花开花落间的吟唱,云卷云舒中的放歌,自自然然绽放于我们为人心田的那朵玫瑰。
诗,是以文字为载体具备音乐的韵律与节奏存在于人间的大爱与大美。李白的飞扬与浪漫,杜甫的悲悯与沉郁,罗伯特﹒彭斯的爱情乡土,纪伯伦的深邃哲理……无不真切动人。一己之私不是诗。诗,应该说些我们人类共同的东西:爱、悲悯、感动、疼痛与哀伤。
诗,不会式微消亡。
诗,和朝代的兴亡并不直接关联。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是《诗经》中的人民,是唐人,他们把生活咏歌为诗,又在诗中歌唱生活。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生活理想是:诗意地栖居。在这一层面,他和我们的祖先不谋而合。也可以说,他终究探寻并回归到了我们的《诗》所提倡的、真正属于人的、有着诗意和诗情的生活。
如果可能,愿人们生活如诗;如果还有可能,愿人们在生活中,行走,吟咏,歌唱,追寻生命的意义。
我们需要诗,需要在静夜里,倾听心底花落花开的声音;需要在清晨,山窗推开,遥望苍穹,把星子入怀抱;需要午后蓝天白云下,草原的尽处,马头琴咿呀传来;需要万里无云天空寥远、小河淌水彩云之南;需要黄山松,武夷峰,峨眉雪,彭蠡烟,洞庭月……
你读,“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liú)兮。舒懮(yōu)受兮,劳心慅(cǎo)兮。”“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你读,“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你读,“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丰子恺题画)
——有诗的世界,有诗为伴,多好的呢。
推荐阅读
策划:闻涓
责任编辑:梦缘
责任校对:闻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