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庚子年初的传染病大流行,全民一心,积极抗疫。期间,大量新冠相关的一线论文见诸《柳叶刀》(The Lancet),并广为大众媒体转载传播反复引用,吸睛无数。原本小众而高冷的医学专业杂志,就这样一夜之间进入了普通大众的视野(图1)。
图1 《柳叶刀》封面(2020年2月8日)
资料来源:https://els-jbs-prod-cdn.literatumonline.com/cms/attachment/atypon:cms:attachment:img:d84e6:rev:1580957007441-3710:pii:S0140673620X00067/cover.tif.jpg
《柳叶刀》的创办者是一位英国的外科医生,杂志以外科手术刀“柳叶刀”(lancet)为名(图2)。作为医学小白的建筑师和规划师,对lancet一词的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西方建筑史之中——英国早期哥特建筑代表性的柳叶式高窗(图3)。
图3 英国温彻斯特大教堂:象征智慧、光明与希望的阳光透过柳叶窗洒入教堂
资料来源:https://archive.org/details/cathedralantiqui03brit/page/n125/mode/2up
区别于常见的哥特式建筑,柳叶窗是一种格外细长的矛式拱,特征是简单而没有窗花格的尖锐窗洞,成为独有的英国特色,“柳叶哥特式”(Lancet Gothic)则代表了当时英国哥特的早期风格(图4)。Lancet既是“柳叶刀”,又是“柳叶窗”,有一语双关之意,寓意让智慧之光透过柳叶窗普照医学界,这一定是受到了英国哥特建筑的深深影响。
图4 哥特式柳叶窗
资料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5/51/Lancet_windows%2C_North_Transept%2C_Hexham_Abbey_-_geograph.org.uk_-_749313.jpg
2020年2月8日的《柳叶刀》分享了其中一篇报告的雄心作为封面:“我们希望英国成为全球卫生和健康科学的中心,成为全球所有健康相关的理想之所”,这个愿景没有理由值得怀疑,英国健康相关领域的建设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其经验也非常值得学习。显然,《柳叶刀》面对的读者原本并非建筑规划领域人士,但出人意料的是,期刊在2016年专题推出了“城市设计、交通与人群健康”(Urban design, transport, and health)系列三部曲。这无疑让建筑师和规划师们听起来觉得非常亲切——高冷的医学杂志,向建筑规划界打开了“柳叶窗”,城市的理性之光照进了医学界。对于人类健康,即使在顶级医学界内部看来,建筑师与规划师亦不可缺席。还不止这些。2018年4月,清华大学地球系统科学系与《柳叶刀》联合发布了《健康城市:释放城市力量,共筑健康中国》特邀报告,认为城市是中国健康管理的关键。吴良镛先生特地为此撰文,认为“这对于我们充分认识城市在人类健康中的重要性,乃至进一步认识城市在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推进城市规划建设、人居环境优化提质,很有启发。”“让阳光洒进”,城市规划与城市设计理念着实透过了“柳叶窗”,城市规划与公共卫生,正在结为伙伴。只要厄运打不垮信念,希望之光就会驱散绝望之云。这句话非常好地诠释了当今的“中国加油”,也是英国百余年前应对瘟疫并从中爬起来,从复苏走向复兴的写照。规划法起源于英国,英国近代的城乡规划则起源于公共卫生和住房政策的需求,而这份需求恰恰源自瘟疫。一场瘟疫,一份地图,重塑了今天的伦敦和世界。19世纪的伦敦,已是世界上最大的现代化工业大都市,但仍然保留着中世纪时期古老而破旧的公共基础设施以及管理制度。刚刚流行起来的抽水马桶直接通过排水管连通下水道,一直通向泰晤士河。伦敦成了一个臭气冲天、令人厌恶的城市。在这样的环境下,几乎每隔四五年就要爆发一次霍乱,每次爆发都要夺走伦敦上万条生命,进而波及整个英国(图5)。
图5 帕维尔·费多托夫(Pavel Fedotov)描绘19世纪中叶霍乱的画作
资料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7/77/Fedotov_cholera.jpg
《死亡地图》(The Ghost Map)讲述的就是1850年代伦敦大瘟疫的故事(图6,图7)。
图6 《死亡地图》封面
资料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en/5/53/The_Ghost_Map_cover.jpg
资料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8/8c/Punch-A_Court_for_King_Cholera.png一位医生在牧师的帮助下,将当年每个街区的死亡人数与详细地点用可视化的方法标成了一张“死亡地图”(图8)。地图证实了霍乱在粪便中传播,而粪便又感染了水源。最终,移除打水的水泵成为整个霍乱事件的转折点。医生拯救了伦敦城,拯救了英国,他的名字叫约翰·斯诺(John Snow,图9)。资料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2/27/Snow-cholera-map-1.jpg图9 1850年代在霍乱中拯救了英国的医生——约翰·斯诺资料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c/cc/John_Snow.jpg越是遇到突发事件,越是需要镇定的分析和问题导向的措施。一连串的霍乱疫情没有打倒伦敦,没有打倒英国,取而代之的是镇静。镇静地找到根源、革新城市;城市逐渐复苏并走向复兴。瘟疫之后英国政府立即着手改善地区卫生条件,城市的复苏反而成为一个里程碑,促成了现代城市规划和公共卫生系统的兴起和发展。一方面标志着现代医学理论的发展以及英国城市公共卫生系统的初步形成;另一方面,也推动了当代城市的变革,成为现代城市规划实践的先驱,直接为现代城市规划的开端奠定了基础。贝尔法斯特(Belfast)是北爱尔兰的首府,是著名的泰坦尼克号建造之地(图10)。
图10 贝尔法斯特区位、鸟瞰和城市风景
资料来源:鸟瞰图来自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b/bd/Belfast_Aerial.jpg;城市风景图来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Belfast#/media/File:City_Quays.jpg
1845—1850年,爱尔兰岛上爆发了著名的“马铃薯瘟疫”,爱尔兰人一度面临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图11)。一百多年后,北爱尔兰地区逐渐出现和平曙光,开始注重城市发展,贝尔法斯特也开始建设健康城市,并在1988年被世界卫生组织(WHO)列入首批公布的15个健康城市。
图11 马铃薯瘟疫(爱尔兰大饥荒)
资料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9/97/Skibbereen_by_James_Mahony%2C_1847.JPG
“健康城市”(healthy city)的概念是1986年由WHO提出的,实际上其更看重过程而不是结果。任何城市,无论其当前的健康状况如何,只要他们致力于改善健康状况并为实现这一目标制定适当的计划和结构,都可以成为一个健康的城市。一个健康的城市是一个意识到其公民的健康问题,并努力改善其健康状况的城市。贝尔法斯特健康城市(BHC: Belfast Healthy City)的愿景,就是成为创建健康、平等和可持续城市的领导者。BHC一直把健康作为政府所有政策的中心,率先提出了许多前沿概念,包括综合健康规划、老龄化健康、健康城市规划、健康影响评估、积极生活、健康场所、健康文化等,可以说是健康的先行者(图12)。
图12 贝尔法斯特健康城市发展规划(2002年)
“健康城市”自1986年提出以来,至今已开展了六个阶段时期的建设,每个阶段持续五年,目前正处于第七阶段。BHC完全响应了各个阶段的建设甚至成为先行者。贝尔法斯特是较早开始健康城市建设的城市,从社区工作开始逐渐形成完整的体系,其30年的健康城市建设不仅折射出了全球健康城市的发展历程与趋势,更有健康城市前沿先进理念实践的丰富经验值得借鉴学习(图13)。“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倡导健康、融入健康、引领健康,是建设健康城市的必要途径。
图13 贝尔法斯特健康城市30周年出版物
贝尔法斯特只是英国健康城市建设的一个缩影,全社会各领域都在为健康而努力。WHO从1998年(健康城市第三阶段)开始注重城市物质空间规划设计对城市居民健康生活的影响,并持续至今。在英国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2011 年,WHO指出健康城市规划是指创造一个健康、平等和可持续的城市。城市不仅仅是建筑、道路和公共空间,而是一个与健康密切相关的动态的社会实体。那么建筑规划领域该如何去做呢?英国规划界很早就“向前一步”。2011年的《大伦敦规划》(The Greater London Plan)作为法定空间规划,明确提出要改善健康,减少健康不平等现象,为整合健康和空间规划提供了强有力的政策框架。2012年英国颁布《国家规划政策框架》(National Planning Policy Framework),提出地方规划要包括健康等多个方面的内容,推行健康社区。提倡当地规划机构应该与公共健康部门和组织合作,理解和考虑健康的现状、当地人员的需求、改善健康的难点等(图14)。
图14 营造健康场所的五大障碍
资料来源:Design Council. Healthyplace making[Z]. 2018.
英国城乡规划协会(TCPA)一直在倡导规划、设计、建造和维护建筑和自然环境来支持人们的身心健康与幸福,公共卫生与城市规划共同工作,才能实现更好的人居环境。从2010年起,TCPA倡导公共卫生与城市规划联合的工作流程,促进了地方城市规划部门与公共卫生团队的密切合作,以及健康规划服务的对象、测试者、医疗服务机构等等之间的相互支持(图15)。只有通过这种三方合作才能共同创造健康的社区,有效帮助人们过上更健康的生活。未来将确保有效的跨部门合作,以创造更加健康的场所与环境。2012年TCPA出版《公共卫生与城市规划的再统一:更健康的家,更健康的社区》(Reuniting Health with Planning – Healthier Homes, Healthier Communities),明确提出公共卫生与城市规划的再统一。
图15 TCPA在英国举办的关于联合规划与健康的工作坊的分布(2013—2019)
英国的公共卫生领域也同样“向前一步”。比如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 National Health Service)下专设“伦敦健康城市发展部”(HUDU: Health Urban Development Unit),由专业的城市规划人员组成,核心任务是及时有效地参与规划制定过程,提出规划建议,帮助NHS积极关注伦敦的人口增长和变化,并最大限度地参与调整健康和规划议程,以改善社会的健康状况并缩小健康不平等状况(图16)。
图16 健康规划的一种集成方法
其开发的HUDU规划辅助模型(The HUDU Planning Contributions Model)是评估新住宅开发项目的卫生服务要求和成本影响的综合工具。作为比较成熟的医疗资源规划辅助工具,HUDU模型通过分析人口结构和医疗行为的各种数据,协助医疗服务规划、空间规模以及概算方案的制定(图17)。
图17 HUDU模型流程图
英国是最早进行健康城市规划建设的国家,在所有阶段都表现出了强有力的领导。在统一的目标计划下,城市规划和公共卫生领域并没有默守边界,而是努力寻找跨领域合作的机会,积极主动地互相融合,这就是将健康融入所有领域和政策的实践代表。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公共突发事件时的应对与城市复苏需要问题导向的理性思维,突发事件之后的城市复苏与复兴,更需要目标导向的策略实施。亡羊补牢虽为时未晚,但未雨绸缪更得海阔天空,融入健康理念的城市建设才能实现人居环境的可持续发展。重大公共事件往往促成重大的社会变革。《死亡地图》的故事发生一百多年之后,城市规划与公共卫生的再联合,将形成更大范围、更多部门、更多专业的跨域联合。英国一百多年的经验表明,规划与健康原本是统一的,它们本应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建”筑规划师,与“健”康的城市,只有一个“人”字旁的区别。愿“建”筑规划师行动起来,为人类描绘、筑造一个健康的城市,成为真正的“健”筑师。融入健康,在所有领域都融入健康,那将是透过柳叶窗而入的缕缕智慧之光,由此,城市将从复苏迈向复兴!王一钧,中国科学院大学建筑研究与设计中心,高级工程师疫情下的国际专家声音:健康城市源于健康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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