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與鴉
文:林伯山
竹内栖鳳(1864-1942)
「柿與鴉」在日本畫中並不屬於隨處可見的題材,但柿樹和烏鴉在日本隨處可見。
在日本文化中,柿子本身飽滿、鮮豔,一直以來都寓意著吉祥,而五角形的次郎柿則因為「五角柿」的發音類似「合格試」而深受考生和家長的喜愛。
在日本畫的另一個題材「烏鷺」中,烏鴉則隱喻了圍棋中的黒子,成為智慧的象徵。
長谷川等伯(1539-1610)
礒田湖龍斎(1735-1790)
烏鴉在日本雖然氾濫成災,但政府也是無可奈何:若是大範圍撲滅,就會惹來動物保護者的抗議;若是捕捉後集中安置餵養,則不可能有足夠的經費。這種處境類似於全球範圍對於流浪貓問題的無力,但烏鴉問題還有更深一層的阻礙:在日本烏鴉是有神性的。受中國三足金烏傳說的影響,烏鴉在日本也成了日精,是太陽的象徵——而日本正是以太陽為國家靈魂;「古事記」、「日本書紀」中也描述了三足的「八咫烏」曾協助神武天皇建國:
「木大神之命以覺白之:天神御子,自此於奧方莫使入幸,荒神甚多。今自天,遣八咫烏,故其八咫烏引道。從其立後應幸行。」—— 「古事記」
「時夜夢、天照大神訓于天皇曰『朕今遣頭八咫烏、宜以爲鄕導者。』果有頭八咫烏、自空翔降。天皇曰『此烏之來、自叶祥夢。大哉、赫矣、我皇祖天照大神、欲以助成基業乎。』是時、大伴氏之遠祖日臣命、帥大來目、督將元戎、蹈山啓行、乃尋烏所向、仰視而追之。」—— 「日本書紀」
月岡芳年(1839-1892)
日本足球隊隊徽上的黒鳥,就是日本的「立國神獸」——
「八咫烏」(やあたからす)
日本足球隊隊徽上的三足烏鴉抓著「日の丸」(ひのまる)的姿態,是不是絕類那些抓著柿子的烏鴉?
——如果就這麼解釋「柿與鴉」這個題材,尚觸碰不到文初幾幅畫作中的蕭瑟和陰冷。
一、紅色球狀
「柿與鴉」脫胎於中國日本都常見的「禽類+果實」的題材。
除了柿子,日本畫中與烏鴉有關的果實,如烏瓜或石榴,也基本都是紅色球狀的。無論產生年月的先後,它們都可以看作是柿子的變種。當然成熟的果子大多是紅色球狀的,但在涉及烏鴉的日本畫中,這種一定型態的紅色球狀特質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太陽。
河鍋暁斎(1831-1899)
小原古邨(1877-1945)
烏鴉比起一般的雀鳥,有著更加銳利的爪和喙;
成熟的柿子比起一般的水果,則更為柔軟。
二、神性的另一面
徳田秋聲在1938年寄給尾崎紅葉的信中曾寫道:
「柿も青いうちは鴉も突つき申さず候」
意為柿子還沒成熟的時候烏鴉是不會出手的,大體相當於中國的「無利不起早」。
這裏烏鴉的形象有了一層「掠食者」的意思。
出自「攻殼機動隊2:無罪(イノセンス)」(2004),
但翻譯組頂部的註解有誤。
在山口県周南市流傳著「鶴柿」的故事:
秋天,烏鴉在柿子樹上品嚐成熟的果實。有一對親子鶴過來了,子鶴肚子很餓,但是鶴是沒法停在樹枝上。於是母鶴懇求烏鴉給它們一些柿子。卑鄙的烏鴉在樹上扔下來一個難以下嚥的澀柿,然後大笑著飛走了。在一旁目睹了這些事的一位農夫,爬上了柿子樹,為親子鶴摘下了成熟的柿子。後來,這位農夫的孩子吃柿子的時候被種子卡住了喉嚨,性命垂危,母鶴就來幫忙,用長長的喙取出了孩子喉嚨中的柿子核,救了農夫孩子的命,完成了它的報恩。
在這樣的故事中,烏鴉的形象是是狡猾、危險的。是反面的。
長澤蘆雪(1754–1799)
但這與之前提到烏鴉具有神性並不衝突:龍在我國雖然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但由於種種原因,尚且在民俗中傳說中成為被屠殺的假想對象(「莊子·列禦寇」)、虐殺的對象(哪吒鬧海)、興風作浪的怪物(各地水神傳說)、性淫者(「五雜俎」等)等等;而烏鴉作為切實存在的動物,其生物特性和本能是無法被神話掩蓋的。
儒家把烏鴉反哺作為「孝」的典範,在日本至今也歌頌著烏鴉的這一美德;烏鴉的智慧在越來越多的觀察、實驗中得到更有力的證明——能利用車輪碾開堅果、製造工具、通過複雜的實驗等等,而其中日本烏鴉則更是佼佼者。但另一方面,因為烏鴉對包括柿子的農作物的破壞、攻擊性強、食腐、喜歡聚集在將死之人的身邊而被當成超度者,使得在人們眼中,烏鴉被蒙上了不祥,以及神秘。烏鴉獨特的複雜性使得它作為一種意象、一種符號,不會是簡單的。
因為數量實在太多,在現代都市中烏鴉很容易被當作各種情緒的承載體。作為引渡者、冥府的使者,它們行蹤詭秘、來來去去。圖:深瀬昌久(1934-2012)
所以在前兩則跟柿子有關的故事中,烏鴉的形象不再具有神性,而是反面的。
我們還可以在現代人對待「柿與鴉」的態度中得到一些佐證。「からすと柿のたね(烏鴉和柿子的種子)」是一首六十年代的老歌,作者為浜口庫之助。歌曲內容大致是:
被烏鴉吃掉的柿子的種子,在土地中經過八年又長成了繁榮的柿子樹,結出了許多漂亮的新柿子。
如果以這個故事的結構為線索:
烏鴉吃柿子的行為就對應了毀滅。
紅色的柿彷彿既有的「生」,黒色的鴉和它的利爪則就是「死」了。
三、毀滅者、超度者
乙一的小說中有一則有關烏鴉的故事:烏鴉為失明的小女孩啄來新鮮的眼球,小女孩通過別人的眼球看到了不同的記憶。(這個故事中的烏鴉有點類似於北歐神話中Odin的烏鴉Huginn和Muninn。Odin在視野所不及的地方依靠兩隻分別代表「思想」和「記憶」的烏鴉來回報信,知悉世上的一切。)
烏鴉對球狀物的喜愛似乎也成為「柿與鴉」一類題材的基礎之一。
在日文中,球狀物「玉·珠·球·弾」和「魂」的發音同為「たま(tama)」。如此想來,球狀的柿彷彿就成了冰冷清脆而又燃燒於內的紅色靈魂,銳利冷酷的鴉以超度者的身份在等待將靈魂引渡。
google.de
是故文首的幾幅畫中,烏鴉或在遠處觀望,或已將柿子抓在爪中。起初我認為把烏鴉作為化身的是「殺意」,後來才意識到其實是「等待」。這些畫凝煉了等待的意義,比起啄食、毀滅,更沉靜、更陰鬱、更殘酷、更永恆。
酒井抱一(1761-1828)
酒井抱一(1761-1828)
但上面的兩幅酒井抱一的畫有些不同。第一幅畫是一個例外,與他的第二幅畫類似,第一幅畫也有較多的柿子。第二幅畫的青紅柿子意味著生老病死的過程。不同於其他作者的畫作中具體到某一次的毀滅/超度,酒井的第一幅畫中即便烏鴉已經正在進行著毀滅,也因為柿子的數量使得這一畫面只能是收割過程的渺小一瞥。
回頭再看看烏鴉們居高臨下的陰冷目光,是否就像是在等待將死之人嚥下最後一口氣?
橋本関雪(1883-1945)
四、黒
段玉裁註「说文解字」:
「孝鳥也。謂其反哺也。小爾雅曰:純黒而反哺者謂之烏。象形。鳥字點睛。烏則不。以純黒故不見其睛也。哀都切。五部。孔子曰。烏,亏呼也。亏各本作盱。今正。亏,於也。象气之舒。亏呼者,謂此鳥善舒气自叫。故謂之烏。取其助气。故㠯爲烏呼。此許語也。取其字之聲可以助气。故以爲烏呼字。」
這段話說了兩件事:第二件是「嗚呼」一詞的由來,與烏鴉會在將死之人的彌留之際出聲助氣有關;第一件說明了後來代表了黒色的「烏」字的由來——和烏鴉是劃等號的。
為什麼是柿子,其實多半是因為柿子在日本的常見以及自身的柔軟易滅,但仍然可以有紅色的烏瓜、石榴等來替代。但烏鴉則不可以被替代,如果是其它涉及柿子和動物的畫中以猿猴或者別的鳥類為柿子之外的主體,「柿與鴉」就完全不成立,表達的精神也將完全不同,這是顯而易見的。
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黒」,黒就是烏鴉最顯著的已經寫入姓名的特色,這種黒是有意義的。這種黒色拿來和白鷺、白雪、白梅、月亮以及太陽作對比,產生了意義。
冥府是夜之國,無盡的長夜中攢動的使者往來於人間,不可避免的是它們的身上染滿了黒夜的顏色。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曹操「短歌行」)一句中,白色的星月和黒色的天空產生對比,而烏鴉被黒色的天空所隱藏,形態必不明顯,所以這一句雖不明寫烏鴉的叫聲,卻使人耳邊真的聽到劃過黒夜的烏鴉南去漸遠,甚至借聲音判斷出它繞樹三匝的淒寂。這和「嗚呼」的由來,都可以佐證在無聲的畫面深處,無論張嘴與否,烏鴉的存在都附帶了某種冥冥的悲哀之聲。
烏鴉就是黒夜的一部分。
作為一種常用的對比參照,烏鴉象徵了黒,象徵了黒夜的一部分滲透進了黃昏。
如果柿子=太陽,那便是黃昏的太陽。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天淨·沙秋思」
魚屋北渓(1780-1850)
高橋松亭(1871-1945)
田中良平(1933- )
這幅畫中的紅點,是柿子還是太陽呢?
黃昏在日本被視作「逢魔之時」,這就使「柿與鴉」比起一般的花鳥題材更具有神秘性,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很接近妖怪畫了。
和烏鴉參照的白梅,和星的隱喻有關,我在多年前也曾在看到友人拍攝的滿山青梅之後有這樣的聯想:
青梅星夜
雲泥成風
漫山吟釀
遊盡時空
——林伯山「青梅」
星也是夜的一部分。曾經在漫畫「竹光侍」中讀到一種關於星星來由的傳說:夜空本來是純黒的,星星其實是烏鴉啄在天幕上啄出了洞,從天幕後面漏出來的陽光。
河鍋暁斎(1831-1899)
文化背景本身已經成為人類思想深處的無意識,代代相承,所以不必把這些結果具體代入每個作者的創作意圖中。意象也好符號也好,柿子和烏鴉在日本精神中作為極為重要的載體,所涉之深之廣確也不能以一篇雜記道盡。
如果柿子=太陽,居高臨下烏鴉就是即將低垂的夜晚。
[附1]
一些有關的現代畫作、西方畫作及工藝品
玉川麻衣 Twitter:@tamagawa0508
[附2]
一些有關的照片
flickr.com
google.com
Twitter:Lin_Bo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