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荐读|宋文玉、陈一:超常规“感谢”句的主观态度义浮现与正面立场建构
好文荐读(第八十七期)超常规“感谢”句的主观态度义浮现与正面立场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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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宋文玉,陈一.超常规“感谢”句的主观态度义浮现与正面立场建构[J].语言教学与研究,2024(01):101-112.
摘要:超常规“感谢”句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委婉表达、一种积极修辞策略,这一认识尚未揭示其本质。对大量真实语例进行多角度分析可了解到,超常规“感谢”句表面上关乎委婉,其实是由多重因素触发的一种主观化表达。词汇参项往往只提供一个语义框架,其语用含义需要在语境中得到推定,该过程涉及语义错置、语义心理转向、情感态度转化,以正面表态为核心,并充分考虑负面情感的醒示、共情作用。与常规“感谢”句相比,超常规“感谢”句的语用价值体现在其独特的认知语境中。其语用功能发生了由概念编码功能向主观表达功能、立场表达功能的迁移。在知域语篇中,超常规“感谢”句实现为正面立场表达功能,具体为认同立场、情理立场和哲理立场。
关键词:超常规“感谢”句;语义错置;语义心理转向;语用规约化;正面表态立场基金项目:本文受到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国家语言能力建设视域下话语模式化与去模式化研究”(编号19YJA740003)的资助,《语言教学与研究》编辑部和匿名审稿专家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谨此一并致谢!感谢《语言教学与研究》授权推广,全文下载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一.引言
现代汉语中,“感谢”的释义为“用言语行动表示感激”(《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425页)。感激是人类共有的情感,而情感的表达一定涉及某种主观态度。就“感谢”的动词归类而言,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将其归为言语行为动词、致谢动词、心理(情感)动词、叙实动词等,存在不同归类视角,说明“感谢”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和多维性。从现有研究来看,目前学界有关“感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致谢动词的对比研究。高增霞(2008)从语法化的角度探讨了感谢类动词“谢”“致谢”“感谢”“谢谢”的不同语法化过程,指出“感谢”最初是个词组,表示“感动并表示谢意”,后面不能带宾语,当“感谢”能带宾语时则已凝合为一个词。聂仁发(2010)指出“感谢”与“谢谢”语义相近,但在句法上有所不同,“感谢”有指称化倾向。第二,致谢言语行为特征。学者们对“感谢”言语行为类型进行了较多探索,而对其与主观态度之间的关系则论及较少。既往研究对“感谢”言语行为特征的认识尚存差异,如有学者认为“感谢”属表述类言语行为,主要表达说话人的心理状态以及与之相关的情感态度(Searle 1979:12-20);有学者认为“感谢”表达属断言式言语行为,多用于转述谢意(聂仁发2010);还有学者认为感谢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复合言语行为类型,既具有表态类行为的本质特征,同时还具有承诺类行为的本质特征(李军2019)。第三,致谢行为产生的条件。李军(2019)指出施惠行为是感谢行为产生的预备性条件,如果不存在施惠行为,感谢行为就没有实施的理由。张新华(2018)从叙实性角度探讨了感谢宾语小句蕴含的现实性,通过对感谢宾语形式现实性特征的分析说明现实性是感谢行为产生的基础。在观察汉语事实、研读相关文献的过程中,我们注意到,无论从对话性还是叙实性角度探讨感谢表达功能的研究中,现实世界的施惠行为都是感谢表达的前提条件,而大量的语言事实中却存在着不基于施惠行为,甚至是基于受损事件的感谢表达,我们把不基于施惠行为的感谢表达称之为超常规“感谢”表达。例如:
(1)感谢磨难,让我成长;感谢挫折,让我努力。(微语录2015.10.27)
(2)张杰:感谢诽谤者,让我们有了坚贞的爱情。(粉丝网论坛2011.09.23)
上例中“感谢”出现了与常规“感谢+施惠者/施惠行为”不同的使用情况,“感谢”突破了原有的“受益—补偿”语义关系,负面义宾语的允准促发了语义的重新分析,超常规“感谢”的致谢义逐渐弱化,主观情感、主观态度得到加强,从而浮现出新的语义特征及语用功能。本文拟由梳理“感谢”负面义宾语的多种类型入手,从情感、态度两个维度,深入探究“感谢”语义功能的演化,进而探究超常规“感谢”如何由致谢功能转化为表达态度、立场的功能。
二.超常规“感谢”句宾语语义类型与心理转向
2.1超常规“感谢”句的宾语语义类型通常来说,典型的常规感谢句的原型形式是“(我)感谢+NP施惠者/VP施惠行为”,用言语表达对施惠者以及施惠行为的感激之情,而且常规表达中的“感谢”,作为言语行为是有具体指向的,也希望谢意能够送达致谢对象;而超常规表达中的“感谢”即使有对象,也不是说者希望谢意送达对象。这是因为超常规感谢建立在受损关系之上,语义搭配具有“反通常性”的特点,通过具体考察超常规“感谢”句的多样性实例,可将宾语语义类型主要分为以下两大类四小类:2.1.1NP类根据引发受损事件的主体与境况不同,具体可分为
2.2由言说义到心理义转向通过上文对超常规“感谢”宾语语义类型的梳理,我们发现,首先,“感谢”宾语多为引发受损的施损者、曾经受损的“自己”、负面境况及受损事件,含有[+消极][+损害][+不利][-所愿]等语义特征,这种突破了常规感谢“受益—补偿”语义框架的感谢表达,将本使主体受损的事件压制为受益事件,由于受损事件本身具有现实性、已然性,因此由受损到受益这一语义压制过程只能发生在言者的主观心理层面。苏颖(2020)曾指出汉语的心理动词与言说动词之间存在着双向演变的机制,一个心理动词与言说动词连用,往往说明它们之间有一个改变了原来的义域,成为和另一个词义域相同的词,“感谢”复合后“感”的心理义域转向了“谢”的言说义域,形成常规的言语行为动词,而超常规“感谢”则表现出另外的演变倾向,即由“谢”的言说义域向“感”的心理义域的转变。其次,感谢对象宾语的省略和无生命化,使感谢的言说义弱化,心理义得到强化。超常规“感谢”语义关系的突破表明“感谢”由外在的言说义转向了内在的心理义。“感谢”语义可以沿不同的方向游移,与语言结构之外的事理和认知因素密切相关(参看任鹰2007)。首先,与常规“感谢”不同,超常规“感谢”表达的基础就是突破常规,不仅体现在显性的语义突破,更体现在对隐含的常规事理的突破。换言之,依据常理不该感谢的情况反而表达感谢,比如“感谢小偷、感谢失败”等。第二,超常规“感谢”心理语义转向的认知基础是反事实思维。超常规“感谢”表达的言说主体通过反事实思维对曾经引发不幸、痛苦的消极负面事件的情感态度发生转变,由消极对抗转向积极顺应。超常规“感谢”的心理语义转向不仅促发“感谢”主观态度义的浮现,也是汉语心理动词和言说动词之间存在双向演变模式的有力证明。相比于常规“感谢”句,超常规“感谢”句是有标记的言语形式。超常规“感谢”的心理语义转向使“感谢”浮现出了不同于常规致谢义的主观情感与主观态度,表达功能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三. 超常规“感谢”句主观态度义的浮现机制
3.1主观态度浮现义的不同类型
超常规“感谢”在语境中浮现出意外、庆幸、鼓励、劝勉等主观态度义,不仅凸显了言者主观情感的变化,同时也凸显了言者主观认知的变化。
3.1.1反预期意外义
与常规感谢句不同,超常规“感谢”句中言者感谢的对象通常是施损者,二者关系基于受损事件建立。超常规“感谢”句通过意外标记可明示话语内容偏离发话人的预期,其语义关系的不合常理、反通常性,在对比语境中浮现出反预期意外义。例如:
(9)女子被骗200万还感谢骗子:他治好了我的抑郁症,我不报案!(搜狐网2019.10.06)
(10)男子外地被偷钱,追到小偷家一看,竟眼泪汪汪感谢小偷。(网易2018.08.12)
例(9)中“女子被骗200万”与“女子感谢骗子”之间的不合常理性蕴含着反预期性,意外标记“还”则明确表达出言者的意外,从后续句“他治好了我的抑郁症”可以得知女子感谢骗子的原因,但在言者看来即使给出了原因,感谢骗子还是不合常理让人感到意外。同样,例(10)中,“男子被偷”与“男子眼泪汪汪感谢小偷”之间的语义关系不符合常规认知,具有反预期性,言者构建并主观凸显受损关系表明其话语内容偏离常规预期,是一种反预期表达。对比语境中意外标记“竟”的同现更加凸显出句子的反预期意外义。因此,超常规“感谢”在对比语境中浮现出反预期意外义。
3.1.2反预期庆幸义
在对比语境中,超常规“感谢”句往往同时浮现出反预期庆幸义,即言者通过对比语境显现出庆幸义大于意外义,其中包含着一种溯因推理。推理过程如下:
事实前提q:说话人认为某种不合常规的事是值得庆幸的。
事理前提p→q:当说话人认为庆幸义大于意外义时p,会做出以上表达q。
推论p:庆幸义大于意外义所表达的是反预期庆幸义。
根据实际发生的事件的前提是否与主观意愿相关,以及“感谢”宾语的不同类型,反预期庆
幸义具体可分为以下两种:
第一,“事出所料”+结果庆幸
所谓“事出所料”是指根据惯常情况对此类事件的结果会有一定的预料(不是事前就抱有某种愿望、期待),实际发生的情况出乎意料。在对比语境中,言者通过感谢施损者实现了主观情感的转变,由意外的受损较小到感到庆幸。例如:
(11)昨晚喝醉了回家忘记关车门,早上起来发现车上烟被拿走,电脑却没拿,真心感谢这个小偷。(百度贴吧2020.04.24)
(12)老太太躲过死神,转身感谢袖手旁观的路人。(优酷视频2020.03.22)例(11)中言者感谢的对象是施损者小偷,从语境可知小偷只拿走了烟却没有拿走更值钱的电脑,这表明对于言者来说“被偷”很意外,但损失不大值得庆幸,此时庆幸义大于意外义。因此,言者感谢施损者“小偷”而不是负面行为“(小偷)偷走了我的东西”,这不但弱化了事件的负面影响,同时主观上也凸显了庆幸义。例(12)中老太太感谢的对象是袖手旁观的路人,从语境中可知老人因为别人不帮忙只好自己吃力移动位置去捡东西,因为离开原位置躲过了屋顶落下的重物,遇到突发的危险情况结果却没有被砸死是值得庆幸的,老人通过感谢本不该被感谢的“袖手旁观的路人”表达出了强烈的庆幸义。
第二,“事违初衷”+事后庆幸
所谓“事违初衷”是指事件发生前言者对此事抱有某种愿望与期待,而实际发生的情况则与言者的初衷相违背。在对比语境中,言者通过感谢否定形式呈现的负面行为实现了主观情
感的变化,由“事违初衷”的负面情感转向庆幸的积极情感。如例(13)感谢的负面事件“你看不上我”与言者的原初意愿相违背,即言者希望对方能看上自己,对此言者有过正面期待,而实际发生的情况是没被看上,接续句中言者把“我有了今天的成就”主观归因于“你没有看上我”,与你没看上我的意外相比,我今天的成就更值得庆幸,庆幸义大于意外义。(13)感谢你看不上我,才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腾讯视频2018.06.17)3.1.3安慰鼓励义
与反预期意外义、反预期庆幸义表达的主观情感不同,安慰鼓励义表达言者的主观认知的变化以及积极、乐观的价值取向。换言之,安慰鼓励义更具理性。根据鼓励对象的不同,可分为自我慰勉与慰勉他人两种情况。
第一,慰勉自己
(14)感谢挫折,感谢跌倒,感谢嘲笑,感谢讽刺,感谢一路走来没有放弃执着的我。(百度2018.11.02)当感谢的对象由施惠对象转为受损对象“我自己”时,形式上使“我自己”得到凸显成为焦点,“我自己”既是感谢者也是被感谢者,当话主和事主重合时,则进入到自我评价的言说领域,此时凸显的是言者主观认知上的变化,言者对自我的评价暗含着自我慰勉。首先,言者突破了原有的“受益—补偿”语义框架,将补偿施惠人变为补偿曾经受损的自己,语义关系的突破是主观认知改变的结果,因为我们无法改变现实,能改变的只有我们对待现实的态度。其次,语境中出现“没有放弃”“执着”等表达正面积极、乐观的标记词,凸显出言者对待受损事件时积极、乐观的价值取向。由对待受损事件主观态度上的转变到积极、乐观的价值取向,超常规“感谢”
句浮现出了积极、乐观的鼓励、劝勉义,通过言者视角实现了自我慰勉的语义功能。第二,慰勉他人
与慰勉自己相比,慰勉他人义的浮现过程不仅仅体现在感谢主体由“自我”转为“你”的变化上,语境中通常伴有为什么要转变主观态度的理据表达形式。例如:
(15)感谢生命中的对手,是他教会你成长。(搜狐网2018.05.15)(16)总会有难熬的日子,但你需要感谢今日努力拼命的自己,你想要的就是你的未来;世界上所有的惊喜和好运,都是你累积的人品和善良。(百度2020.01.15)
例(15)“对手”与“教会你成长”之间的因果关系是言者构建的主观因果关系,这是言者通过反向思考重新阐释“损益”关系,主观因果关系表明选择“感谢”是正面应对负面情感的积极态度,接续句“是他教会你成长”是言者通过共情视角寻求读者的认同,鼓励读者在面对困境、不幸的时候可以转变主观态度,积极面对。语境中言者通过共情、获取认同等方式实现了劝勉义。与例(15)不同,例(16)的感谢对象为“你自己”,鼓励读者相信自己,相信只有自己才能改变自己。超常规“感谢”句劝勉他人义的浮现过程伴随着言者主观认知的显现,言者通过移情、共情视角寻求潜在读者的信任与认同。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超常规“感谢”句超越了常规“感谢”句表达“感激”的心理语义特征,在语境中浮现出了[+反预期意外]、[+反预期庆幸]、[+安慰勉励]等主观心理语义特征。从浮现的语义条件来看,三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异。第一,表达意外义的语句中通常伴有表达意外的显性标记,如“竟”“还”等;第二,庆幸义的浮现语境为对比语境,且庆幸义大于意外义;第三,安慰勉励义的浮现常与认知义动词“明白”“知道”“认识”或者与表将来义、推测义的情态动词共现。超常规“感谢”由意外到庆幸、再到认同的主观态度转变,是一个从情感到认知不断深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感谢”的超常规语义实现了由外在的言说义到心理义的转向,从而实现为主观认知义。3.2浮现机制———语义错置的构建与消解
语义错置是语义的一种错合关系,是语言具有“语义异质性”(参看王寅2013)的独特认知表现。认知操作过程中,词语间的常规意义对价关系被打破,超越了认知的惯性联想范围,会出现一种“张力效应”(tension effect),这里的张力是一种因表面语言关系对语言规范的偏离,而在认知心理上产生的紧张感/压力感,这种心理拉力或牵伸力形成一种认知应力(cognitive stress)(参看彭玉海、王洪明2015)。语义张力的消解表现为语义错置消除和主观义生成的过程,动词字面意义的消解促成了新的认知内容的衍生。也就是说,语义错置是促发感谢语义变化的内在机制。3.2.1语义错置的构建与交互主观性
从语言结构生成角度来看,客观世界中存在“感谢+对象/原因”事件域,一个事件域包含若干关联事项,各事项之间的相关性及人们对这种相关性的认识,是构成一个事件域从而构成一个语言结构群的基础。在一个事件域中,各构成事项的地位并不是完全平等的,感谢与使其受益的对象及事因构成了常规组配,为事件域中的典型成员;而“感谢”通过语义错置使受损对象与事因成为宾语而构成的超常规组配则为非典型成员。语义错置本身是对语义关系的突破,而这种语义关系突破的实现离不开人的主观性因素。首先,汉语中的动宾结构是体现说话人视角的一种具有强烈主观性的结构(参看董秀芳2016),在不改变动宾结构表层形式的基础上“感谢”突破原有的语义关系,通过允准含负面义宾语的进入实现为“反通常性”的语义关系,突破动宾结构语义关系是超常规“感谢”句表达语义扩展的内在主观机制。从句法层面上看“不规则组合”的语义多与事理因素有关,是成分义与事理义的融和(参看任鹰2007)。其次,言者“对可替换形式做出突出和选择”是一种言语策略,旨在激活受话人的共享知识和情感体验,诱使其主观移情,进而达到说听双方共鸣的效果(参看Hopper 1998)。语用层面上看,言者故意违反了合作原则的质准则,说出自知是虚假的感谢话语,促使受话人对话语内容进行重新分析,从而产生特殊的隐含义。
从语言理解的角度讲,超常规语义关系中,“感谢”为受话人提供认知参照点,根据费尔哈亨(Verhagen 2005)的研究,具有叙实性功能的谓词主要表达意识主体的心理状态或过程的“心理空间建造者”(mental-space builder),相应地,主句主语是一种“站在前台的概念化者”(onstage conceptualizer)。言者通过感谢构建心理空间的同时,又通过语义错置带来的反预期吸引注意,促发后台的概念化者(听者)与言者进行认知上的协作,引导听话人按照说话人的方式进行认知识解,因此,交互主观性也是语义错置构建的认知机制。
语义错置是超常规“感谢”语义扩展的条件也是基础,语义上的不和谐蕴含着“变化”与“出乎意料”,消极事态违反“正常期待”(参看沈家煊1999:110),作为新信息时往往有天然的反预期性。因此,超常规感谢首先给人带来的是反预期意外义。从上文具体的语言用例中,我们发现言者意欲表达的不仅仅是反预期意外义那么简单,在表达意外义的同时,还有新的语义浮现出来,如反预期庆幸义、慰勉自己义、慰勉他人义等,那么,这些浮现出的新的语义背后的语用机制是什么?下面从语义错置的消解机制与乐观原则之间的互动关系尝试对此进行解释。
3.2.2语义错置的消解机制与语义浮现
上文论述了语义错置是促发感谢句语义功能扩展的内在机制,通过语义错置,超常规感谢首先获得的是反预期意外义,陶红印(2001)指出:“1)所谓语义问题不能仅仅归结为单个词项的问题,也可能是更大的组合格式的问题;2)语词搭配的语义属性具有动态性,具体来说,单个语词本身不具备的语义蕴涵有可能在具体语言运用中经过和其他语词的搭配而获取。”也就是说,超常规感谢的语义属性也具有动态性,超常搭配暗含着一定的语义韵律(semantic prosody),即语词共现所带来的语义倾向。这种语义倾向就是超常规感谢表达中感谢语义功能进一步扩展的基础。同语义错置的构建离不开人的主观性因素一样,语义错置的消解过程同样离不开人的主观性因素,语义错置的消解伴随着言者的反向思考、正向思考,随着主观性的不断增强,最终形成主观化表达。因此,意外义的消解与主观态度义的浮现是一个逐渐主观化的过程,存在着如下三个阶段:
第一,反证释因
所谓反证释因是指言者在负面事件与正面结果之间构建出一种主观关联,并通过反向证明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从而表达出言者的主观态度。例如:
(17)“感谢拒绝”,若不是你的拒绝,我可能没这么幸运。(腾讯网2019.07.30)
(18)老同学,感谢你当年不愿嫁我,不然我哪有今天的成就。(网易订阅2018.02.23)
上例中“拒绝”“你当年不愿嫁我”都是含有负面义的不如意之事,然而却引发了“幸运”“成就”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这里通过反证,把不如意之事作为值得庆幸的事情的致使因素加以强调,从而构建出主观因果句。吕叔湘(1942/1982:43)曾经指出:“假设句和因果句息息相关。”邢福义(2001:121-124)则进一步指出:“要不是P,Q”“幸亏P,不然Q”在内容上表达了事物之间事实上或推论上的因果联系,违实条件句有反证释因、突出原因的作用。超常规“感谢”句通过违实句表达主观因果关系,加强句子的容量和论证性,同时消解了语义错置带来的反预期,从而获得了强烈的主观庆幸义。
第二,正面释因
与反证释因不同,正面释因是通过正面释因标志词解释言者主观构建的负面事件与正面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如例(19)中的“因为”“正因为”是正面释因的形式标记,因果关系是人类认识世界、构建世界知识的一种基本逻辑事理关系。
(19)感谢生活的暴击,因为它带给你痛苦,正因为有痛苦,所以你明白什么是快乐。(知乎2018.08.20)
邢福义(2001:40)勾描了汉语广义因果系统,明确指出事实的因果、假定的因果、说明性的因果、推论性的因果、已然性的因果、期盼性的因果实际都属于因果聚合。超常规“感谢”句中,说明性的因果关系是主观性的因果,无论是正向说明性因果关系,还是逆向推理性因果关系都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言者通过带有正向说明因果的标记“因为”“正因为”有意弱化语义错置与反向思考的内在关联,从而凸显出言者的认识是建立在反思基础上的更深层次的正面认识,主观性显著增强。
第三,认识性使成
认识性使成范畴是一种认识层面上的因果联系,属于广义上的因果关系。与正面释因中带有标记词“因为”“正因为”的超常规感谢话语相比,通过认识性使成表达的超常规“感谢”句主观性进一步增强。因为认识性使成是对相关成分和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的一种主观性的推定,涉及到对使因成分的概念化,就是把某一个实体成分或事件概念化为另一个事件的使因,这些成分从词汇语义、概念角色角度看,往往本身并不具有客观性使因的意义,它之所以能充当使因成分,是经历了一个范畴化的过程。也就是说,说话人主观上认为它对于某一事件具有使因的意义,从而把它概念化为使因成分(参见项开喜2000)。如例(20)言者将“磨难、挫折、失败”等负面事件概念化为使因成分,接续句中通过致使标记“让”明示出主观认定的致使态,即言者因使因事件致使自身行为的改变或者状态的改变,是言者的主观性认识表达。而这一主观性认识表达形式背后隐含着这样一个因果关系,“因为磨难,所以我得到了成长;因为挫折,让我变得努力”。因此,通过致使标记“让”表达的认识性使成是基于一个明标性正面因果关系的主观认识,主观性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
(20)感谢磨难,让我成长;感谢挫折,让我努力;感谢失败,给我经验。(微语录2015.10.27)
随着主观性的不断增强,主观致使不仅可以表达言者自身行为和状态的改变,还可以进一步表达言者自身认知状态的改变,即接续句中有明确的表达认知的词语如“知道、明白、懂得”等与致使标记“让”共现。例如:
(21)感谢那些伤害过我的人,让我明白什么是坚强。(百度贴吧2015.05.18)
(22)感谢骗子,它让你认识一切皆有可能!(百度贴吧2020.04.22)
认识性使成范畴不同于现实性使成范畴,其使因成分与结果成分之间往往并不一定具有事理上的或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而主要是一种主观上的认识或推定,是知域的因果关系。(参见项开喜2000)例(22)中“感谢骗子”成了表达言者主观认识的前提,因为后续句“让你认识一切皆有可能”并不是感谢骗子的原因,而是言者反思的起点。受“感谢骗子”这一语义错置带来的语义韵律的影响,“一切皆有可能”还可获得负面义的解读,即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至此,反预期意外义消解,言者的态度与认识得到凸显。可以说态度表现与认识表现并不是简单的缺值对立,而是一种蕴含对立:认识不总是在态度上明确表现出来,而态度总是以一定的认识为基础的。言者凸显主观认知状态的同时传递了主观态度。
四.超常规“感谢”句的情感倾向与正面表态立场
大量用例显示,超常规“感谢”通常有伴随句组成更大的语篇,从语用角度讲,超常规“感谢”句的浮现意义不能直接从语言信息的字面含义得到理解,需要对语言信息从认知上进行判断、预测、推理,通过它的语用含义即隐含义来理解。从超常规感谢的语义属性具有动态性来看,超常搭配暗含着一定的语义韵律。也就是说,超常规“感谢”句语义上的反预期蕴含“变化”“不如意”,言者对这种“变化”“不如意”的认识通过建立新的关联(new aboutness)实现重新识解。陈一(2019)曾指出对事理论说或事态分析过程中表达说话人认识的语篇为知域语篇,超常规“感谢”是基于负面情感体验的认识性表达,据此,我们可以说,超常规“感谢”句出现的典型语篇为知域语篇。
在知域语篇中,超常规“感谢”句表达的是言者不同的态度立场。“立场”是“说话人或作者对信息的态度、情感、判断或者承诺的显性表达”(Biber & Finegan 1988)。Conrad & Biber(2000)明确提出了立场的三个次范畴:认识立场(epistemic stance)、态度立场(attitudinalstance)和风格立场(style stance)。其中态度立场涉及对所言或所写的信息内容的情感倾向和评价表达。言者通过语义错置构建的超常规“感谢”句,其言语行为功能弱化,言者表态功能增强,是一种显性的态度立场表达形式。在知域语篇中超常规“感谢”组配形式逐渐高频化,不同语境中言者的情感倾向不同,凸显出的态度立场也有细微的差别。所谓立场上的差异主要指的是立场表达者在认识、情感中或其他常规问题上表现出的相同或相异之处(参见方梅2017)。具体而言,超常规“感谢”句中言者的情感经历了由消极情感转向积极情感,再由积极情感逐渐转向更为抽象的情理过程。这一情感变化过程源于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对待”思维、“对待”的范畴观和语言观,世界的一切呈“对待”关系而不是“对立”关系(参见沈家煊2019:303)。因此,超常规“感谢”表达的态度立场有如下三种不同形式:一是由消极情感转向积极情感的认同立场,二是情理立场,三是哲理立场。
4.1认同立场
认同立场是异于常规情感而表现出的主观认同,是言者对负面事件的正面表态立场。在超常规“感谢”句中,面对负面事件时言者表现出与异于常规的情感倾向,将消极情感转化为积极情感,通过主动顺应、积极面对负面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进一步表达出正面的认同立场。例如:
(23)感谢那些拒绝,感谢那些嘲讽,感谢那些背叛,2020年对自己说一声加油!(好看视频2019.12.06)
(24)感谢你的不娶之恩,让我的幸福从此绽放。(百度2019.06.12)
例(23)中言者对“那些拒绝、那些嘲讽、那些背叛”表达感谢,此时言者对负面事件以及由此带来的消极影响表现出了异于常规的情感倾向,由此表达出了言者的态度立场,一种主动接受负面事实的认同立场。后续句中“对自己说一声加油”以自我鼓励的方式进一步凸显出主动顺应的认同立场。例(24)中言者将“你不娶我”与“我现在的幸福”对比建立起主观关联,将本是负面事件的“你不娶我”视为受益事件,这种异于常规的情感倾向是通过自身状态的积极变化与消极情感的强烈对比表现出来的,后续句“让我的幸福从此绽放”,不仅表达出言者的庆幸,更加凸显出言者积极、乐观的价值取向。在没有对比语境的情况下,超常规“感谢”句浮现出的“接受、顺应、庆幸”等主观态度义逐渐规约化为认同立场表达,这种认同立场是异于常规情感表达的主观认同,是“求同”,更是“对待”思维方式的产物。
4.2情理立场
情理立场是指由异于常规的“情”为起点,聚焦于“理”的立场表达形式。一般来说,事理关系表达的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而超常规“感谢”句表达的则是“接受不接受”“认同不认同”的情理关系,是事件意义到属性意义的深化;是以认同立场为起点,进一步凸显情理的立场表达过程。情理立场表达可分为自我抒发式情理立场与共情式情理立场两种。
4.2.1自我抒发式情理立场
自我抒发式情理立场是以言者视角表达由“情”到“理”的过程,在含有认知义的语境中,言者以“对待”而非“对立”的思维方式重新认知“对立”关系。相比于“求同”,“存异”才是言者的真正立场。换言之,自我抒发式情理立场是言者通过“认同”的方式实现“存异”的立场表达。如例(25)中感谢对象“伤害、不公、包容、挫折”等的抽象化、泛时空化、无生命化,是言者抽象思维的表达基础,接续句中致使标记“让”、认知义动词“知”是抽象情感转向的语言表达形式,言者将含有积极正面义“善良、包容、坚强、珍惜”等以“对待”而非“对立”的思维方式与负面事件建立起新的认知关联,由于“对待”思维更具包容性,所以此时超常规“感谢”句表达的不单纯是认同立场,而是更具理性思考的情理立场,是以言者视角表达的自我抒发式的情理立场。
(25)感谢伤害,让我知善良;感谢不公,让我知包容;感谢挫折,让我知进退;感谢泪水,让我知坚强;感谢失去,让我知珍惜;感谢背叛,让我知感恩;感谢丑恶,让我知美好;感谢黑暗,让我知光明!(百度2018.07.13)
4.2.2共情式情理立场
与自我抒发式情理立场不同,共情式情理立场的表达视角有所改变,由“我”变成了“我们”。如例(26)中,言者感谢“遗憾”并在接续句中表达情理立场时转换了视角,由“我”转向“我们”,这一视角的转换表明言者在以共情的方式寻求他人认同,换言之,言者以共情的方式实现了情理立场的表达。
(26)感谢遗憾让我们在岁月的风雨里发觉已经失去的东西很珍贵,感谢遗憾让我们意识到没有得到的东西也很珍贵,更感谢遗憾让我们明白世间最珍贵的还是把握当下,珍惜这似水的流年。(百度2019.07.15)
4.3哲理立场
与情理立场不同,哲理立场更加抽象化,不仅感谢对象具有明显的抽象化、泛时空化、无生命化特征,接续句中言者主语也随之省隐。例如:
(27)感谢失败……没有尝试过失败的大学生活,是不完整的大学生活。(百度2017.12.01)
(28)感谢苦难,因为苦难使人进步。(知乎2018.11.17)
(29)感谢压力,压力是最好的动力。(豆瓣读书2019.03.03)
以上例句中感谢的对象“失败”“苦难”“压力”具有明显的抽象化、泛时空化、无生命化特征,而且接续句中言者主语的省隐还使言者获得了全能视角,这使主观立场的表达更具理性。接续句选用释因和断言式的表达方式,使言者的态度立场表达更加确信。无论是例(27)的反证释因,例(28)的正面释因,还是例(29)的断言表达,都是言者通过增强信息的必然性、确然性,从而强化其哲理立场的表达形式。
五. 总结与余论
作者简介
宋文玉,女,黑龙江哈尔滨人,博士,黑龙江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与语用,电邮:swy20216666@126.com。
本文来源:《语言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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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编:喵酱
审 核:心得小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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