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篇 ​茜草染绛织色来

王家山山行，与茜草相遇。大片茜草色绿如碧，恍如一张大网，用色泽与姿态昭示着自己的野性与丰茂。

这片茜草生在疏林之下，灌木丛间。此时秋意渐浓，茜草轮生的心形叶片已然凋落，留下万千矗在枝茎上的小叶柄。再看茜草方形的茎子，一条条柔韧中带着刚意，牵牵扯扯，交错缠绕，遍生的小小齿状倒皮刺在阳光下纤毫毕现，风骨皆备，加上它整株通透盈碧的绿，让人不由心生凛然。不过，茜草南瓜状的小浆果倒是温和圆融的样子，它们成群结队剔透莹亮地擎在枝头，或黑紫或绛红，有的昂首，有的低头，高下错落的姿态，别有参差的美感。

我小时候住的村里，出村向西有条小径。据老人们说，小径北边曾是一大片坟茔，因为年代久远又经历浩劫，彼时坟冢已平，之上林木稀疏，杂草丛丛，形成一片山峦。那条小径，是我幼时上学的必经之路，每每经过，总会有一些震颤在心上呼应，令我瞬时间安静。悉心分辨，让我有异感的，便是蔓延在疏林之下的大片茜草。

跟几十年后的今天一样，茜草的绿不同于周边植物，它绿的剔透，绿的恣肆，绿到寒光凛凛，再跟密布的倒皮刺勾结，让人瞬时想起妲己“唇含碎玉，绿蓬松云鬓，娇滴滴朱颜”的千娇百媚，恍如遭遇嗜血的鬼魅妖灵。

一直相信植物有性格有气质，幼时的我，无从知晓茜草究竟是如何的心绪，及至日后，一点一点悉知它的品性才恍然明白，老坟茔之上物种极众，茜草，却是最性灵的一株。

茜草性寒入血分，能凉血止血，活血袪瘀。凡热证出血、经闭腹痛跌打损伤均可医治。加之茜草又是人类最早使用的红色植物染料，以至于《尔雅》中称茜草为“茅蒐”，古人认为，其乃人血所生，为草中之鬼，可以染绛。

查经阅典，皆言人血所生为古人虚妄之说，然而此说却恰与我幼时感知相合，即便今日，若以唯心推理，我仍然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道理。古时衣着有染色之需，荩草染黄染绿，蓼蓝染靛染蓝，这茜草，染的是宜室宜家的绛红。它内能医治各种血症，外能做染料染红织物，且又生在坟茔之地，可不就是人血所生，说它为草中之鬼，或者也真不是妄言呀。

想那红色，也应算得我们民族最喜爱的颜色，千百年来，无论殿堂之高、江湖之远，甚至民俗重典，红色都是极其重要的色彩，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尔雅》中除称茜草为“茅蒐”之外，还称其为“蒨”，蒨字有美丽的意思，由此，茜草的美丽不只因其外形，更是以其染出的红色色相而得名。

若茜草真为草中之鬼，也应该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美丽的精灵呢。

我还记得幼年那些画面感极其强烈的黄昏。风吹过，山峦中的无数叶子发出悉悉声，唯茜草默不做声，却绿到让人惊心。暮色又细又长，那些绿蔓延起来，让我的思绪又杂又乱，小小的我心中揣着巨大的疑问与恐惧。是的，我不知道在我遇到它之前，它看到过什么，它的根茎从土地中汲取着什么，它藤蔓枝叶上怎样烙下了钩刺，甚至，它对于我，又宣告着什么预示着什么。

如今想来也真是神奇。幼时的我竟会对茜草异样的特性有所感知，是我与它委实缘深吧。不过，茜草沾染鬼魅之气，它治血症染绛色，想来都是一个“红”字闹的。

茜草在《诗经》中被称之为茹藘，“缟衣茹藘”被指代佩红丝巾穿粗布衣服的低微女子，彼时此红尚在民间；及至东汉，《汉官仪》中有“染园出卮茜，供染御服”之句，茜草之红进了殿堂，然李商隐用它描写一个弹筝的歌伎“茜袖捧琼姿，皎日丹霞起”，说这红衣女子的美丽，就如阳光照耀在升腾的云霞上一样。时日行走，这茜红，已经是满布平常日子的背景。

红颜色里，大约绛比赤老，赤比朱老，我理解这茜色，大约是比绛略浅，比朱偏暗。茜草长在山间野地，茜红里必是注入了年华与静默，有激越热烈，更有从容内敛，艳而不俗，美而不妖。

想那茜草春日发芽，绿叶初长，夏日枝蔓缠绕，根系在地底下不动声色地生长，九、十月间开出不起眼的小小黄花，后籽实渐满，霜秋之后，在寒地冻土之中挖出根须，或沸腾出药香悬壶济世，或佐以染媒织色宜人，无论世人对它有怎样的感知或评判，它的生命都轶失在厚生途中，消磨在逐色之上。

一株藤蔓，原本以凌厉挟裹以生机委于世间，然而一旦加入体谅与慈爱，便有了一见的笃定，有了绵密的情意，有了灵透的光。

青苔要开花--第167篇

冬凝，70后，在梦想中一意孤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擅写植物静默，也道生活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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