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篇 临水有园,构树丛生
当年搬到新厂区时,我们工厂后院东北角便有一棵很大的构树,十几年过去,它子子孙孙开枝散叶落种成株,如今无死角地布满厂区东一整个河岸,以至于我坐在办公桌前,随便一扭头便会看到它郁郁葱葱的样子。它离我如此之近,我对它如此之熟悉,早就想写它,然而每每细细捋起,总有一种纠结在心里缠绕,以至于迟迟无法落笔。
构树,桑科,构属。别名楮树、构桃树、构乳树、楮实子、沙纸树等等,为落叶乔木,自然分布于我国大部分地区,是一种典型的乡土树种。
构树是聪明的树。它雌雄异株,李时珍说以构树叶子形态可以辨雌雄,然而据我观察,有裂无裂两种叶子其实会长在同一棵构树的枝头,它的叶子简直完完全全验证了“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的说法,分裂极不规则,一棵树上会有很多种形态,规整的,深裂的,浅裂的,3裂的,5裂的,对称的,不对称的,简直眼花缭乱,完全颠覆了我对叶子的一般理解。从女儿的植物科普书上得知,昆虫为后代有充裕的食物来源,一般不会在残缺的叶子上产卵,植物出于自我保护,便欺骗性地进化出这种不规则叶片,并且,为保证充分的光和作用,构树树叶呈螺旋状排列,这都充分展示了它的聪明所在。
构树花果特别。它的雄花葇荑花序,像一条条淡黄绿色的松毛虫般密集地挂满枝头,且花量惊人。据说花未开时可采来裹上面粉蒸吃,可惜我对它的颜值持远观态度,从未起心试上一试。至于雌花序,更是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它们谜一般生在构树的叶腋之下,聚合成一个个圆茸茸青生生的小球,上面分布着些许卷曲的长毛,完全没有一朵花的样子。
时序流转,夏秋之交,构树青涩的毛球摇身一变,出落成一树水汪汪的橘红色的果球——那些球形聚花果表面,插满了肉质的,橘红色的圆柱形棒棒,每一根都是由一朵雌花发育而成的小果实,而每一颗完整的果球都是由一个完整的雌花序长成。它们色彩明艳,酸中带甜,令人垂涎欲滴。此时的构树,秋阳之下枝叶扶疏,粗糙特殊的叶形不乏趣味有致,橘红的小果子带着肉萌萌的透明质感错落在叶下枝间,在耀眼的阳光下,明艳,晶莹,橙红,透明,有静默无法掩住的光芒。
然而构树真正的光芒并不仅限于此。
构树皮中的白色汁液,中医称之为构胶,道家用它团丹沙,佛家用来粘经书,中医则用它治皮癣;中医把构树果称之为楮实子,在《名医别录》中位列上品,其与构树根共入药,有补肾、明目、利尿、强筋骨的功能;构树叶则富含高蛋白成分,其氨基酸、维生素、碳水化合物及微量元素也十分丰富,是优质的畜禽饲料;并且,构树皮可造纸可织布,我国很早就用构树皮造纸,《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载有构树的用途:“今江南人绩其皮以为布,又捣以为纸,谓之穀皮纸,洁白光泽,其里甚好。”《齐民要术》则记载:“煮剥卖皮者,虽劳而利大。自能造纸,其利又多,种三十亩者,岁斫十亩;三年一遍。岁收绢百匹。”。
构树可谓全身是宝,然而即便如此,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的构树仍然不受推崇。《诗经·小雅·鹤鸣》中写到构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里的“榖”,指的便是构树。
这首诗中,鹤、鱼、檀、石皆喻为贤人,唯有“榖”,《毛传》曰:“恶木也。”中国自古就有以香草喻美人的传统,那么与之相对的,便是“以恶木喻丑人”了。《水浒传》中甚至以“三寸丁榖树皮”呼为武大郎的诨名。可为何榖树是恶木,《毛诗正义》是这样解释的:“以上檀、萚类之,取其上善下恶,故知,榖,恶木也。”按他的说法,上面的檀树是善,下面的穀树就是恶。生在下面就是恶?或者说长的矮小就是恶?如此理解,也是十分牵强,不尽人意。遗憾的是,《毛传》至今两千多年,对榖树的文化宣判源远流长,至今仍然有效,今人程俊英先生的《诗经》注译本流传颇广,注释两棵树依然是:檀树比贤人;榖树喻小人。
可无论如何,构树的光芒还是会让人静心思考这种宣判到底是正确还是谬误。宋朝诗人苏东坡园里也有一棵构树,想起它“恶木”之名,老先生起心砍掉它。然而斧头未落,构树的那些好先落到他的心上:“肤为蔡侯纸,子入桐君录,黄缯练成素,黝面颒作玉……”可造纸,可入药,可染色,可美容……这么好的树怎么可以称之“恶”?苏东坡收起砍树的心,提笔写了一首《宥老楮》。
无独有偶,明人袁中道“临水有园,楮树丛生”。于是有人来劝:“此不材木也,宜伐之,而种松柏”。袁答:“松柏成阴最迟,予安能待。”还有人说:“种桃李。”袁中道说:“桃李成荫,亦须四五年,道人之迹如游云。安可枳之一处……”
总而言之,袁中道没听人劝,不仅没有砍掉这恶木,还在树旁建了亭子,名之楮亭,写了篇《楮亭记》:……数日以来,此树遂如饮食衣服,不可暂废,深有当于予心。自念设有他树,犹当改植此,而况已森森如是,岂惟宥之哉?且将九锡之矣,遂取之以名吾亭——这些天来,我在楮树下纳凉就如穿衣吃饭,不能有一天停歇,真是深得我心啊……所以取“楮”来命名我的亭子。
查阅资料,中国文学史家、杂文家陈子展先生《诗经直解》解《鹤鸣》:“《鹤鸣》似是一篇小园赋,为后世田园山水一派诗之滥觞。如此小园位于湖山胜处,园外邻湖,鹤鸣鱼跃。园中檀构成林,落叶满地。其旁有山,山有坚石可以攻错美玉。一气写来,词义贯注。诗中所有,如是而已”。陈先生不区分檀树构树的善恶,一视同仁,在他眼中,构树跟其它草木一样,开花结实,渲染着山水之美。并且,在我新买的中华书局新版的《诗经译注》中,也是引用了陈子展先生的观点,这样的注解,终于让我心里熨帖起来。
窗前与构树对视,恍惚,如果它知道自己从生命中剥离下的一部分有那样闪耀的光芒,会不会生出一颗向往高处的心?如果它知晓千年以来世人对它善恶的对峙,会不会有另眼旁观的通透?其实构树自吟自唱沧桑千年,它自在坦荡,何曾在意过世人的说辞,而我,费心纠结这种无用之争,或许也是最无聊的事情了吧。
青苔要开花--第185篇
冬凝,70后,在梦想中一意孤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擅写植物静默,也道生活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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